CHAPTER 4
次日下午，瑟琳娜蜷缩在石像鬼的阴影里，活动着发麻的双腿轻声呻吟。她通常选择戴面具，但雨天会让视线更加受限。不过不戴面具让她感到有些暴露。
雨水也让石头变得湿滑，她调整姿势时格外小心。六个小时。在这屋顶上蹲守了六小时，盯着街对面多内瓦尔暂住的双层宅邸。这栋房子坐落在城里最时髦的街道旁，就城市住宅而言堪称宏伟。纯白石材建造，绿色陶瓦覆顶，精雕细琢的窗台和门廊，与城中其他富豪宅邸别无二致。前院修剪整齐，即使雨天也有仆人们忙碌进出，运送食物、鲜花和其他物资。
这是她注意到的第一点—整天都有人进进出出。而且到处都有守卫。他们会仔细检查每个进入的仆人面孔，把其中一些人吓得魂飞魄散。
靴子在窗台边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萨姆灵活地隐入石像鬼的阴影中，他从房屋另一侧侦查归来。
"每个角落都有守卫，"赛琳娜低声说道，萨姆在她身旁蹲下。"前门三个，大门两个。你在后院发现几个？"
“房屋两侧各有一个，马厩边还有三个。而且看起来都不是好对付的廉价打手。我们要干掉他们，还是悄悄溜过去？”
"我不想杀他们，"她坦言道。"但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溜过去。他们似乎每两小时轮换一次。下班的守卫会进到屋里。"
“多尼瓦尔还没回来？”
她点点头，向他靠近了些。当然，这只是为了在冻雨中汲取他的体温。当他也不动声色地贴紧时，她尽量不去注意。"他还没回来。"
多尼瓦尔大约一小时前离开，身旁紧跟着一个花岗岩般魁梧的壮汉。那个保镖检查了马车，盘问了车夫和侍从，一直扶着车门直到多尼瓦尔安稳入座，才自己钻进去。看来多尼瓦尔非常清楚他那份奴隶同情者名单有多珍贵和敏感。她很少见到这种级别的安保。
他们早已勘察过这栋房子和庭院，从建筑的石材到窗户的插销类型，乃至附近屋顶与房屋本身的距离都一一记录在案。尽管下着雨，她仍能清晰看到二楼窗户内的景象—一条长长的走廊。几名仆人抱着床单和毯子从房间里出来—那里显然是卧室。共有四间。走廊中央楼梯井旁有个储物间。从倾泻进走廊的光线判断，主楼梯井必定开阔宏伟，就像刺客要塞里的那般。毫无藏身可能，除非能找到仆人通道。
不过他们很走运，当她瞥见一个仆人抱着叠午报送进二楼某房间时。几分钟后，女仆提着水桶和清扫壁炉的工具进去，接着男仆又送了瓶看似葡萄酒的东西进去。她没见到有人更换那个房间的寝具，因此特别留意着进出此处的仆人。
这必定是阿罗拜恩提过的私人书房。多内瓦尔可能在一楼设有正式书房，但若进行黑暗交易，将真正业务移至更隐蔽的住所角落才合乎情理。但他们仍需确定会面时间。眼下，既定的会面日任何时刻都有可能。
"他在那儿，"萨姆低声说。多内瓦尔的马车停了下来，那个魁梧的保镖先下车，扫视街道片刻后示意商人出来。赛琳娜感觉多内瓦尔急着进屋不只是因为倾盆大雨。
他们又躲回阴影中。"你猜他去哪了？"萨姆问。
她耸耸肩。他前妻的丰收月派对今晚举行；也许与此有关，或是梅丽珊德今天在市中心举办的街头庆典。她和萨姆此刻蹲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她一侧身体都感受到了温暖的体温。"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确定。"
萨姆呼出一声轻笑，目光仍盯着房子。他们沉默了几分钟。最后，他说："那么，哑巴师父的儿子…"
她差点呻吟出声。
"你们到底有多亲密？"他盯着房子，不过她注意到他握紧了拳头。
快告诉他实话，白痴！
"我和伊利亚斯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调调情，但…什么都没发生，"她又说了一遍。
"好吧，"片刻后他说，"我和莱桑德拉也什么都没发生。以后也永远不会。"
"那为什么，确切地说，你觉得我会在乎？"这次轮到她死死盯着房子了。
他用肩膀轻撞她。"既然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她很庆幸兜帽遮住了她发烫的大半边脸。"我想我更喜欢你想杀我的时候。"
“有时我也这么想。确实让我的生活更有趣了。不过我在想—如果我帮了你，是不是意味着当你执掌刺客公会时，我能成为你的副手？还是说仅仅意味着我可以炫耀声名赫赫的塞拉·萨洛锡恩终于觉得我配得上她了？”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意思是你应该闭嘴专心点。"两人相视而笑，然后继续等待。约莫日落时分—由于乌云密布，那天的日落显得格外早—保镖出现了。唐纳文不见踪影，保镖对守卫们打了个手势，低声交代几句后便大步流星地沿街走去。"去办差事？"塞拉揣测道。山姆朝保镖离去的方向偏了偏头，示意他们跟上去。"好主意。"
塞拉僵硬的手脚发出疼痛的抗议，她缓慢而谨慎地从石像鬼旁挪开。全程紧盯着附近的守卫，视线一刻不离地抓住屋檐边缘将自己拉上屋顶，山姆也如法炮制。
她多希望此刻能穿着那位修补匠正在为她调整的新靴子，可惜要等到明天才能拿到。脚上这双黑色皮靴虽然柔软合脚，但在雨水打湿的屋檐沟槽上却显得不那么可靠。尽管如此，她和山姆仍压低身形沿着屋脊快速移动，追踪着下方街道那个魁梧的男人。幸运的是，对方拐进了一条小巷，而下一栋房子近在咫尺，她轻盈地跃向相邻屋顶。靴子打滑的瞬间，戴着手套的手指死死扣住了绿色石瓦。山姆完美地落在她身旁，出乎意料的是，当对方抓住她斗篷后摆帮忙稳住身形时，她竟然没像往常那样大发雷霆。
保镖继续沿着小巷前行，他们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影随形地尾随着。最终目标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房屋间距已超出跳跃范围，瑟琳娜与山姆顺着排水管滑降而下。靴底触地时几乎没有声响。他们以闲适的步调跟在猎物后方，手臂相挽，俨然只是两名急于躲雨的都城居民。
即使在城市主干道上，那个保镖在人群中仍格外醒目—事实上行人都主动为他让道。梅利桑德为丰收月举办的街头庆典正热火朝天，即便下着雨也人潮涌动。瑟琳娜和山姆又尾随保镖穿过几个街区，拐入几条暗巷。对方仅回头张望过一次，却只看见两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慵懒地倚在巷墙避雨。
随着梅利桑德车队带来的大量垃圾，以及此前举行的小型街头庆典，街道和下水道几乎被垃圾淹没。在跟踪保镖的过程中，赛琳娜听到人们谈论城市管理者如何在下水道部分区域筑坝蓄积雨水。明晚他们将开闸放水，引发足以席卷所有黏附垃圾进入艾弗里河的湍流。显然他们之前就这么做过—如果不定期冲洗下水道，污秽就会淤积发臭。尽管如此，赛琳娜计划在他们开闸时远离街道。可以预见洪水消退前会有街道内涝，而她绝不想蹚过那些污水。
保镖最终走进了贫民窟边缘的一家酒馆，他们在街对面守候。透过破裂的窗户，可以看见他坐在吧台前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麦酒。赛琳娜开始强烈渴望自己能去参加街头庆典。
"既然他对酒精没有抵抗力，这或许就是我们的突破口，"山姆观察道。她点头不语。山姆望向玻璃城堡，那些被雾气环绕的塔楼。"不知道巴丁格尔他们是否成功说服国王出资修路，"他说，"我更好奇她为何执着于此，毕竟她似乎竭力阻止奴隶贸易进入梅利桑德。"
"如果非要说的话，这意味着她对我们绝不会失败怀有绝对的信心，"瑟琳娜说。见她不再言语，山姆也陷入沉默。一小时过去，保镖没和任何人交谈，用一枚银币付清全部酒账后便返回多内瓦尔宅邸。尽管灌了那么多麦酒，他的步伐依然稳健。当山姆和瑟琳娜抵达目标宅院时，她几乎无聊得要哭出来—更别提冻得瑟瑟发抖，甚至不确定靴子里冻僵的脚趾是否已经脱落。
他们在邻近街角看着保镖踏上正门台阶。既然不必从后门进入，说明此人颇受敬重。但即便收集了这些零碎情报，当他们花二十分钟横穿城市返回刺客总部时，瑟琳娜仍不免感到自己既无用又凄惨。连山姆回到住处后也沉默不语，只说了句几小时后见。
丰收月宴会就在当晚举行—而与多内瓦尔的交易只剩三天。考虑到今天实际获得的情报少得可怜，或许她得付出比预期更多的努力才能解决目标。说不定阿罗拜恩这份"礼物"更像是诅咒。
真是浪费。
她在浴缸里泡了一小时，不断加热水直到确信总部其他人绝对用不上热水为止。这套供水系统本是阿罗拜恩为总部特别建造的，造价堪比整栋建筑，但她永远为此心怀感激。
当骨髓里的寒意终于消退，她披上阿罗宾今早送的那件黑色真丝睡袍—这不过是他众多礼物中的一件，还远不足以让她这么快就原谅他。她赤足走进卧室。仆人已生好炉火，正当她准备换上收割月晚会的礼服时，突然发现床榻上那叠文件。
红绳捆扎的纸卷上压着张便笺，她抽出纸条时胃部微微颤动。
若非亲眼所见，她差点就要翻个白眼。
乐谱。正是昨夜那场演出的曲谱。那些萦绕心间整整一日挥之不去的音符。她再次瞥向便笺—不是阿罗宾优雅的花体字，而是萨姆潦草的笔迹。见鬼，他今天什么时候搞到这些的？必定是刚回来就出门了。
她跌坐床沿，快速翻阅纸张。这出剧作才公演数周，曲谱根本尚未流通。在证明商业价值前也不会发行，或许要等上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
唇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尽管夜雨未歇，莱弗·巴丁格尔河滨宅邸的收割月晚会仍人头攒动，塞莱娜几乎没机会展示那袭金蓝相间的华服，或是插在蓬松鬓边的鱼鳍状发梳。裂影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济济一堂—当然都是非王室成员，不过她敢发誓宾客中混着几位珠光宝气的贵族。
舞厅宏伟壮观，高耸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纸灯笼。厅内立柱上缠绕着花环装饰，众多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和鲜花。年轻女子仅穿着束胸衣和蕾丝内衣，从精美天花板垂下的秋千上摇曳生姿，赤裸上身的年轻男子戴着华丽象牙领饰，正在分发葡萄酒。
在里夫霍尔德长大的岁月里，瑟琳娜参加过无数奢靡派对；她曾潜入外国使节和当地贵族举办的宴会；她以为自己早已见识过世间百态，再没什么能让她惊讶。但这场派对令所有过往黯然失色。
一支小型管弦乐队正在演奏，由一对容貌相同的双胞胎女歌手伴唱—两人都是黑发少女，都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她们的歌声让人群不由自主地随节奏摇摆，将所有人引向拥挤的舞池。
山姆护卫在侧，瑟琳娜从舞厅顶层的楼梯缓步而下。阿罗宾站在她左侧，银灰色的眼睛扫视着人群。当女主人来到台阶下方迎接时，他愉悦地眯起了眼睛。身着白蜡色束腰外衣的阿罗宾风度翩翩地躬身执起巴丁格尔夫人的手，落下一吻。
这位女士用狡黠的黑眼睛注视着他，红唇挂着优雅的微笑。"莱弗，"阿罗宾柔声唤道，侧身示意瑟琳娜上前，"请允许我介绍我的侄女黛安娜，以及我的被监护人山姆。"
他的侄女。每次他们一起出席活动时，这个说辞总是如出一辙，这个借口总是屡试不爽。萨姆鞠躬行礼，赛琳娜屈膝行礼。巴丁盖尔眼神中的微光表明她非常清楚赛琳娜并非阿罗宾的侄女。赛琳娜努力不让自己皱眉。她向来不喜欢与委托人面对面接触；最好还是通过阿罗宾来打交道。
"荣幸之至，"巴丁盖尔对她说，然后向萨姆行屈膝礼。"他们两个都很讨人喜欢呢，阿罗宾。"一句漂亮而无意义的客套话，出自一个惯用漂亮而无意义的言辞来达成目的的人之口。"陪我走走？"她问这位刺客之王，阿罗宾随即伸出臂弯。
就在他们即将融入人群之际，阿罗宾回头瞥了一眼，朝赛琳娜露出一个放荡不羁的笑容。"尽量别惹太多麻烦。"随后阿罗宾和那位女士便被人群吞没，留下萨姆和赛琳娜站在楼梯脚下。
"现在怎么办？"萨姆低声说，目光追随着巴丁盖尔。他那件深绿色束腰外衣衬得褐色眼眸中翡翠般的微光若隐若现。"你发现多内瓦尔了吗？"
他们来此是为了观察多内瓦尔与谁交往，外面有多少警卫把守，以及他是否显得紧张不安。交易将在三天后的晚上，在他楼上的书房进行。但具体是几点？这才是她最需要查明的事情。而今晚是她唯一能接近他获取情报的机会。
"他在第三根柱子那边，"她说道，目光仍停留在人群中。房间一侧排列的柱子投下阴影，高起的平台上搭建了几个小型休息区。这些区域被黑色天鹅绒帷幕隔开—是巴丁格尔最尊贵客人的私人包厢。她看见多内瓦尔正朝其中一个凹室走去，魁梧的保镖紧随其后。多内瓦尔刚陷进豪华坐垫里，四名穿着束身衣的姑娘就立即贴到他身旁，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
"他看起来可真惬意，"萨姆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克拉丽丝能从这场宴会赚多少钱。"这解释了姑娘们的来历。瑟琳娜只希望莉珊德拉不在这里。
一位俊美的侍者给多内瓦尔和妓女们递上气泡酒。站在帷幕旁的保镖先抿了一口，才对多内瓦尔点头示意可以饮用。多内瓦尔一只手已经搭在旁边姑娘赤裸的肩上，既没有感谢保镖也没理会侍者。当多内瓦尔把嘴唇压在那个妓女脖子上时，瑟琳娜不自觉地撇了撇嘴。那姑娘最多不过二十岁。这个男人会对日益兴盛的奴隶贸易感兴趣丝毫不令人意外—而且为了生意成功，他甘愿摧毁所有反对者。
"我有预感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瑟琳娜说道。当她转向萨姆时，他正皱着眉头。他对这些交际花总是怀着一种悲伤与同情交织的情绪—而对她们的客人则充满憎恶。他母亲的结局并不美好。也许这就是他能容忍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莱桑德拉和她那些乏味同伴的原因。
有人几乎从背后撞上瑟琳娜，但她察觉到了那个踉跄的男人，轻松侧身避开了。"这地方简直疯了，"她低声抱怨，目光追随着在房间里飘荡的秋千上的女孩们。她们后仰的弧度如此之大，以至于她们的乳房还能留在紧身胸衣里简直是个奇迹。
"我甚至无法想象巴丁格尔为这场派对花了多少钱。"萨姆靠得如此之近，他的呼吸轻拂着她的脸颊。瑟琳娜其实更好奇这位女主人花了多少钱来分散唐纳瓦尔的注意力；显然，既然她雇佣瑟琳娜来帮忙毁掉唐纳瓦尔的贸易协定，让那些文件落入安全之手，那么花再大的代价都不为过。但或许这项任务的意义不止于奴隶贸易协议和勒索名单。也许巴丁格尔已经厌倦了资助她前夫奢靡的生活方式。瑟琳娜没法为此责怪她。
尽管多内瓦尔的软垫雅座本应是私密空间，但他显然希望被人看见。从他面前矮桌上摆放的几瓶气泡酒来看，她能断定他根本没打算起身。这是个渴望被人攀附的男人—渴望感受权力带来的快感。他喜欢被崇拜的感觉。而在他前妻举办的宴会上，他竟有胆量与那些交际花厮混在一起。这既卑鄙—细想起来也很残忍。但知道这些对她又有什么用呢？
他似乎很少与其他男性交谈。但谁规定他的生意伙伴必须是男性？说不定是个女人。或是某个交际花。
多内瓦尔此刻正涎着脸亲吻另一侧女孩的脖颈，手掌在她裸露的大腿上肆意游走。但如果多内瓦尔真与某个交际花勾结，为何要等到三天后才进行文件交接？不可能是克拉丽斯手下的姑娘们。也不可能是克拉丽斯本人。
"你觉得他今晚会与同谋见面吗？"萨姆问道。
塞莱娜转向他："不会。我有种预感，他还没蠢到真在这儿做交易。至少除了克拉丽斯之外不会。"萨姆的脸色阴沉下来。
既然多内瓦尔喜好女色，这倒正合她接近他的计划，不是吗？她开始穿梭于人群之中。
"你要干什么？"萨姆说着，努力跟上她的步伐。
她回头瞥了他一眼，推开人群走向那个壁龛。"别跟着我，"她说—但语气并不严厉。"我要试试某个方法。就待在这儿。等我完事了会回来找你。"
他凝视了她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瑟琳娜深吸一口气，拾级而上走进那个高起的壁龛，多内瓦尔正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