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拉德站在客厅敞开的窗前,一边等待一边凝视着奢华的皇家花园。外面的生活如常进行着,园丁们修剪着树篱,其他人照料着花坛,将肥料铲入肥沃的黑土中。他在这里都能闻到那股气味。一个女仆剪下成捧的花朵,另一个则把它们堆放在一个长而浅的篮子里,丢弃那些稍有瑕疵的花枝。 这些花大概会用来装饰皇帝今晚的餐桌。
知道莫尔格雷军队正向特瓦林城和他的家人进发,眼前这一切显得异常平静,极不协调。
根据太阳在巍峨宫墙上的移动轨迹判断,他估计自己已等候至少一个时辰。拉德低头看着手中的羊皮纸。这份诏令准许他使用皇家马厩的骏马,并可在通往特瓦林的驿道上随时更换坐骑。
我本该直接牵匹马就走,可是……他答应过要和米娅道别。天知道他们何时—甚至能否—再相见。况且,如果巫师公会能及时回应,今天下午就能回家,不必等到下周。理智的做法是等待他们的答复,但无所事事令他焦躁不安。
片刻后,隔壁房间的门开了,科维科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抱着医疗包的助手,还有一捆血污的毛巾和叮当作响的铜盆。
这位御医面对拉德探询的目光,依旧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她没事,不过我用镇痛药膏可能会让她暂时行动笨拙。"
"多谢您,科维科西大师。"拉德说道,此时御医正朝外门走去。
对方再次闪现笑容:"分内之事,年轻人。"
科维科西没有关上里间的门,拉德看见米娅坐在隔壁房间的床沿穿靴子。皇帝再次提供了衣物,所幸这次总算实用。
拉德走到门边:"好些了吗?"
"才没有。"她站起身时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头昏脑涨的,后背完全没知觉。不过比起被他切开时惨叫,麻木总归强些。"她微微战栗着摇了摇头。
“好了,都结束了,把那些东西取出来对你更好。除了伤口发热,还有可能—”
"我已经听过关于未处理弹片伤口危险的讲座了,谢谢。"她从他身边走过进入外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剂和烧焦头发的味道,现在她的头发更短了。
“他还给你修剪了头发?”
她抬手不自觉地摸着变短的头发。"科维科西的助手把烧焦的部分剪掉了。"
外间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他绷紧了身体。
“什么事?”
一名卫兵从走廊探头进来,身后跟着身穿帝国制服的年轻女子。她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身上隐约带着马匹和皮革的气味。
"给您的信,莫伊琳小姐。来自巫师公会。"她递出一卷羊皮纸。
"请稍等。"米娅接过卷轴,掰开火漆封印,阅读内容。她的嘴角下垂,抬眼看向拉德。"不妙。公会里没有巫师能赶这么远的路。他们很抱歉无法提供帮助,巴拉巴拉…"她把羊皮纸在手里揉成一团。
拉德长叹一声。看来只能走陆路了。他转向信使:"能否请你立即去马厩,让他们备一匹马。要 快 的。如果有人阻拦,就说我有皇帝的手谕。"
"遵命,先生。"年轻女子匆匆离开。
他转向米娅:"很抱歉,但—"
"等等。"米娅越过他关上门,转身面对着他:"我有办法—"
不能再耽搁了! “米娅,如果你想阻—”
"闭嘴听我说!"米娅直视着他的眼睛。"我 知道 你急着回家,但你要考虑的不是什么短途旅行。如果我今天下午就能把你送回特瓦林呢?"
“但是巫师们—”
"不要巫师,"她边说边把手伸进口袋,"只有我。"她掏出手,在他们之间摇晃着一只用链子系着的小银骷髅。"还有这个。"
拉德屏住了呼吸。"霍瑟夫的 护符?你 疯了吗?”
? 我已经 用过一次了。严格来说是两次,如果你算往返的话。"米娅的语气满不在乎,但她不自觉地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的动作暴露了她的焦虑。
拉德陷入两难。今天就能回家当然最好,但是…"这太冒险了。也许之前能成功只是因为霍瑟夫和你在一起。你告诉过我的那个…虚无之地,我们可能会被困在那里。"
"我不这么认为。"她咬着嘴唇。"而且一开始不会是 我们 两个人。我会先独自测试。如果我没回来,你可以骑马离开。"
他震惊地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米娅为了让我快点回家而冒生命危险? 他脸上的困惑一定很明显。
"我见过霍瑟夫用它安全传送人,拉德。无论如何,我 都要 使用它。"她的脸亮了起来。想想 看!能够瞬间去任何地方对作为大导师的我大有好处。"
原来也不是那么无私。 “好吧…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用的话…那就试试吧。”
“在宫殿里不行。这里有防护结界。”
莱德翻了个白眼。 又要耽搁了。
"别这样!"米娅厉声道,"我 不是 要甩开你!跟我一起坐马车吧。等出了宫墙,我就试试看。"
一丝疑虑闪过—有诈?—但他压下了这个念头。米娅确实变了。"好吧,我们走。"
护卫护送他们来到庭院,马车已等候多时。旁边站着个马夫,牵着一匹长腿骟马的缰绳。应莱德要求,他把缰绳系在马车后部。要是米娅的试验不成功,莱德可以直接骑马离开。
如果行不通的话…
米娅显然也想到了一处。上车时她坐立不安,马车突然启动时惊跳起来。当马车驶入通往外庭的隧道时,她望着窗外,指甲咔哒作响,又突然攥紧双手。她知道莱德能看穿她的把戏。
莱德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沉默地打量着她。她脸色仍显苍白,但不知是失血还是紧张所致。除此之外,她还是那个熟悉的米娅。 除了她的头发。 后脑剃得几乎贴头皮,前额却留得略长,这古怪发型让她的脑袋看起来前倾得厉害,却衬得脖颈修长纤细。
“我觉得我喜欢你的新发型。”
"什么?"米娅的视线如匕首般锐利地刺向他。
"你的头发。"他指向她脑后,"要是不注意,你可能会引领新潮流呢。"
她摇摇头移开视线,但手指却不自觉地摸向颈后刺手的短发茬。
第二条隧道的黑暗将她的脸笼罩在阴影中,直到他们重新回到阳光和外庭。随后他们越过了宫墙,马匹在下山穿过高地时加快了步伐。
"好吧…"米娅从口袋里掏出霍瑟夫的银色护符,凝视着它。"我想我最好验证下这东西是否管用。"
莱德的心突然漏跳一拍。"米娅,等等!这不值得冒险。"
"这不是 你 该承担的风险。"她看着他,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我 承诺过 要把你送回家,莱德。祝我好运吧。"
随着一声低语,黑雾旋转着将她吞噬。几秒钟内,她就消失了。
"祝你好运。"莱德凝视着最后一丝雾气在敞开的窗户吹来的微风中消散,想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米娅。
虚无…
好吧,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米娅停下脚步,猎人的好奇心被勾起。 这 是 什么地方?
她像之前那样伸展意识,感受到那种熟悉的、属于护符的冰凉刺痛感。 霍瑟夫的护符。
米娅思索着,试图通过逻辑推理找到答案。霍瑟夫是德米亚的祭司,而德米亚是灵魂的引渡者,所以也许这里是灵魂死后被送往的地方,某种灵魂在德米亚给予应得报应前等待的炼狱。
但我没死,也不只是灵魂。我的身体也在这里,对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如果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都来到了这个地方,然后被抛弃—就像她对霍瑟夫所做的那样,以及霍瑟夫很可能对迪所做的那样—他们还会在这里吗?他们还活着吗?
既然她活下来了,其他人应该也能活下来才合乎逻辑。 他们一定还活着!迪…
但即使他在这里,她该怎么找到他?没有声音,她几乎无法喊出他的名字。也许通过情绪—她能感知到霍瑟夫的恐惧和愤怒,以及那个带走他的生物翻腾的情绪。但她能用什么情绪来找到迪呢?米娅并不特别擅长处理情绪。
那么,就用意念。
在这个地方,意念似乎能导致结果:她用一个念头抛弃了霍瑟夫,仅仅想着激活咒语就启动了护身符,并通过想象回到了她脑海中描绘的地方。
值得一试。
米娅想着迪,回忆他声音的语调;他脸庞的样貌和修长的身躯;他手指轻抚她肌肤的触感…零星的记忆片段在她脑海中闪过:迪帮她处理文件、做晚餐、给她穿上他的伪装服、练习使用他的小弩、与她做爱、为救她而攻击霍瑟夫。米娅感到空虚,内心充满巨大的空洞。迪帮了她那么多,而她却那么不懂得感激…直到最后。
米娅希望能用哭泣来缓解心痛。她可能没有用迪想要的方式爱他,但她珍视他作为同事和朋友,而现在他走了。
我好想念他…迪!
有什么东西听到了她的呼唤。
从四面八方又仿佛无处而来,一股情感的漩涡如怒涛般涌来将米娅吞没。爱、恨、饥渴、贪婪、绝望的孤独、恐惧…这些感受席卷着她,几乎要将她淹没在这无法平息的喧嚣之中。
米娅惊慌失措,竭力在这片喧嚣中集中注意力。 安全…我必须去个安全的地方…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地方—唯一让她真正感到安全的地方。 莎哈拉瑞瓦!
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确定是否成功了,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听见自己的心跳,并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渐渐有朦胧的光亮起,照亮了周围,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家… 唯一让她真正感到像家的地方:她在 金公鸡 酒馆下方的公寓。 成功了! 胜利的喜悦涌遍全身。这个世界属于她了。
她漫步穿过各个房间,银质壁架上的发光水晶随着她的经过而亮起。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墙上钉满标记的地图,沙发旁的书籍,曾经镶满镜子如今却空荡荡的健身房墙壁…那些镜子全被她打碎了。 帕克萨尔一定是和迪一起去青城前把它关了起来。 米娅想知道公会战争结束后他是否会回到垂林。她希望不要。即使他不再像从前在这里时那样宠爱她,但知道他就在附近还是很令人安心。
也许我该给他在青城买间新客栈经营,当作我的总部。 那些流浪儿也能在那里生活,远离街头的危险。谁知道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但即使他带着护身符回到特瓦林,她也可以随时去探望。
特瓦林…拉德!我能带他回家…而且想什么时候去看他都行!
但希望的火花在冰冷的逻辑中熄灭了。拉德并不爱她。他只爱他的家人。他不再是公会成员了,事实上他憎恶公会,以及与公会有关的一切。 而我 就是 公会…
爱是种弱点,米娅,放下吧。这永远不会发生。向前看… 她的理智是对的,她心里明白。但这依然令人心痛。但痛苦—无论是身体还是情感上的—如今对她来说如此熟悉,已成为她的一部分。活着的一部分。
米娅掌握着公会和整个世界。这已经足够了。
紧握着银色小骷髅头,米娅激活护身符,进入了黑暗虚空。谢天谢地,她什么也没感觉到;那场情绪风暴已经消失。这样很好。她不需要任何干扰。霍瑟夫能够瞬移到移动的马车里,但毕竟霍瑟夫使用这个护身符已有多年。她记得他带进孤儿院的那些雇佣兵,他们在走廊里布置的绊线将那些凭空出现的人体切割成两半。
要成功啊,米娅…
她在脑海中描绘拉德在马车里的样子,感觉到一股压力,像一只温柔而坚定的手在推动着她。米娅想象自己随之移动,向光明之神做了个简短的祷告,然后默念, 莎哈拉里瓦.
莱德紧张的面容从旋涡般的迷雾中浮现,随着她身形凝实而放松。"你去哪了?我还以为…可能…你不会回来了。"
米娅伸手拍了下莱德的膝盖。"成功了!我刚才就在特瓦林,在 金色公鸡!”
小伙子的脸像灯塔般亮了起来。"那我想我们应该把皇帝的马还回去了,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谢谢 你,米娅。"
米娅叹了口气,向后倒在软垫座椅上,脸上的笑容让她脸颊发酸。瞬间传送的能力彻底改变了游戏规则。她将能够密切关注公会最偏远的支部,亲自会见各位公会大师,而不再是远程管理。 不再需要中间人或信使。
她抬起手晃动着那个银色骷髅头饰,凝视着它。"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东西对我也有用。我又不是德米娅的信徒。"
"也许你应该是,"拉德说。"她 可是 亡者守护者,如果说有谁可能得到她的青睐,那非刺客大师莫属。或许 她 感兴趣 你.”
玛雅发现这个念头令人不安。她想起一句古老的杰斯蒂诅咒:"愿诸神对你产生兴趣。"
“那么,既然你知道它有效…”
玛雅竖起一根阻止的手指。"先别想这个。我得去做件事。到恩布里的总部找我。莎哈拉里瓦。"玛雅带着拉德张大嘴巴的形象消失在虚空中。
你这是在耍孩子脾气,知道吗, 她脑海深处的声音责备道。
我知道, 米娅想着,心中只有半分羞愧。她承诺过要带拉德回家,也完全打算这么做,但就是忍不住想再多拖延一会儿。想象着目的地,她启动了护身符。
当恩布里办公室的景象在她周围逐渐清晰时,随之而来的是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椅子在地板上刺耳的刮擦声、惊恐的叫喊、钢刃出鞘的嘶嘶声,以及一道向她袭来的银色寒光。
米娅扭身闪避,同时伸出一只手,感觉有什么东西咬进了她的掌心。
"住手!"她大喊,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她指望什么呢?直接传送到一群刺客的老巢里吗?
"大宗师!"克莱姆森是第一个认出她的人。
"诸神在上!大宗师,对不起!"农西冲上前来,灰白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一条细链从他手中的带扣延伸到插在米娅手上的刀刃。"我差点就 杀了 您!"
"不是你的错,农西。"米娅猛地拔出掌中的刀刃,因疼痛而倒吸冷气。链条缩回带扣中,农西将它重新别回腰间。他递给她一块手帕包扎伤口。"我一直想知道那个皮带扣是干什么用的。"
"九层地狱啊…"克莱姆森清了清嗓子。"请原谅,大宗师,但您那样雾化出现,我们还以为是霍塞夫。"
"霍塞夫的护身符。"米娅晃了晃那个银色骷髅头给他们看,然后收了起来。"你们收到我的消息了,对吧?"
"没错,但坦白说,我们原以为这是个幌子。就凭你们两个人清除两个刺客派系?"恩布里环顾着他凌乱的办公室,"我们正准备撤离这里。"
"不是幌子。战争结束了。霍塞夫已死,拉克希米也死了,基塔尔正被关押着。"米娅包扎着流血的手,接过椅子坐下,向他们详述了所有细节。她的讲述让他们的忧虑转为了狂喜。
"这值得庆祝!"恩布里在一个板条箱里翻找,掏出一瓶酒。他倒了四杯庆祝酒分给大家。
米娅举起酒杯:"为我们的胜利干杯。我们 终于 又成为一个公会了!"
"一个公会!"众人碰杯痛饮。
威士忌在米娅喉间灼烧出烟熏般的轨迹,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战争结束了,公会属于她了。 而拉德要回家了。 她的心情低落了几分。
仿佛被她的思绪召唤而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宣告了拉德的到来。看到他们手执水晶杯放松的样子,他停下脚步,歪着头的姿态让她觉得无比可爱。"米娅…"
该死! 米娅灿烂地笑着举起酒杯:"猎犬!来坐下和我们喝一杯,然后我就带你—"
拉德轻松地微笑着抬手示意:"不急。"他从恩布里手中接过酒杯,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的路上我想了想。今晚送我回去更合适,这样不会吓到任何人。"
"好主意。"米娅掀开包扎手掌的方巾查看,伤口已经愈合成一道粉红色的细疤。"今天遇到的意外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