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影在苏丹接见厅最阴暗的角落凝聚成形。霍瑟夫因剧痛踉跄着倚靠墙壁,将所剩无几的药剂瓶凑到唇边。眼球后方的灼痛稍有缓解…却未完全消散。他又服下几滴。一日之内多次穿越阴影位面运送他人使他元气大损,但使命尚未完成。
深夜的接见厅空无一人;整座宫殿陷入沉睡,唯有零星卫兵仍在站岗或巡视走廊。霍瑟夫潜过王座台登上宽阔露台,凭栏远眺。
托尔涅克城腐朽恶臭的睡姿在他脚下铺展。远处丛林如黑色巨兽盘踞,这头永不停息的翠绿掠食者正企图吞噬城池。摩尔格雷族人也始终顽强抵抗,彰显其不屈意志。这场必败的战争,恰似重伤的猛兽临终反扑—霍瑟夫正需要这垂死王国进行最后一搏。
祭司后仰靠着栏杆,仰望宫殿层叠的金字塔建筑。月光下镀金徽章闪烁微光,四座彩绘尖塔如长矛直指苍穹。在这庞然建筑的某处,苏丹正在安眠。遗憾的是大使仅透露皇室占据顶层整层—当然,这个家族包括苏丹的十位妻妾与众多子嗣。
如同蒙眼在干草堆中寻找绣花针…但该从何处着手呢?
霍瑟夫攀上栏杆,紧抓着遮阳篷的角柱,探身向外眺望。苏丹的寝宫必定设有露台,视野理应最佳。 从最高处开始… 他选定视野范围内最高的露台,启动护身符潜入暗影界域。颅骨顿时遭受剧痛侵袭,他踉跄着撞上栏杆。快速服下药剂缓解了痛苦,但上唇传来温热触感,抬手擦拭竟是鲜血。
该死! 用手帕压住鼻梁时,他考虑再服一剂药水,但当药瓶举向月光,只见余量仅剩四分之一。 必须节省使用。 霍瑟夫收好药瓶潜行前进。翻飞的帷幔后只有低矮的软榻、座椅和会客桌,哪件都容不下苏丹的魁梧身躯。除了继续搜寻别无他法。
连续穿越六个露台六次暗影界域后,霍瑟夫终于双膝跪地,前额抵着冰凉的石板,鼻血不断滴落。他曾亲手从髋骨剜出弩箭,却从未体验过这般剧痛。 仁慈的亡者守护神啊! 颤抖的手指将药水点在舌尖,他竭力克制着仰头畅饮的冲动。疼痛、恶心与虚弱缓缓消退,他跪坐着拭去面前石板上混着泪水的血泊。
我撑不了多久了…德米亚,请赐予我力量。给我坚持下去的勇气。助您卑微的仆人完成使命。
仿佛回应他的祈祷,薄纱帷幔外传来一声粗重的鼻息。霍瑟夫起身走向开口处,谨慎地窥视内室。慵懒的微风掀起轻纱,带来甜腻熏香的气息和类似破旧风箱的声响。苏丹躺在一张巨型床榻上,上方罩着精致的蚊帐。这张床足以容纳六人—考虑到这位君主年轻时荒淫无度的传闻,很可能确实如此。尽管靠在一堆枕头上,君主的呼吸仍然艰难急促。
若是平躺,他大概会被自己的肥肉活活憋死。
所幸殿内没有守卫,虽然门外肯定有人站岗。霍瑟夫轻手轻脚地靠近床榻,小心拨开蚊帐。苏丹正躺在宽敞大床的正中央,根本够不着。糟的是,要探查此人的梦境,霍瑟夫必须直视他的睡颜。
德米亚啊,但愿他是个睡死的人。
手握护身符,霍瑟夫谨慎地跪上床垫,一寸寸向前挪动。苏丹在睡梦中发出呼噜声和咕哝声。牧师僵在原地,随时准备遁入暗影位面,但君主并未醒来。
近了…更近了…他缓缓爬行,直到终于能俯视苏丹的面容。统治者肥厚的脸颊泛着油光,汗液的酸臭完全盖过了熏香的甜味。
霍瑟夫闭上双眼,伸展开德米娅眷顾者独有的隐秘感知,那深入梦境的天赋恩赐。 梦啊…梦啊,向我展现你的灵魂…
霍瑟夫窥见了青春、海洋、女人与权力的幻象,那是苏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将自己的意象精妙编织进这些梦境:克拉肯格尔要塞闪耀着魔法符文,奥术奇观,无与伦比的财富,异域美女。他构建出年轻苏丹站在莫尔格雷巨型战船艏柱上的画面,船身闪烁着他在科里利安要塞见过的符文,一位帝王战士,乌黑长发在海风中飘扬。
梦见权力...梦见活力,勇武,永生…
最后他添上苏丹领军冲锋的景象,特瓦林城墙在莫尔格雷大军前崩塌,公爵宫殿向新主人敞开,米尔的头颅高悬矛尖。
夺取吧…夺取你应得之物…夺取特瓦林…
莱德蹲伏在屋顶,啜饮着清城的精髓。
看啊,听啊,呼吸夜色,让它在血管中流淌…记住!
暖风送来万千气息,闷热的空气里回荡着无数声响,脚下瓦片随着城市心跳微微震颤。无数灯火在夜色中闪耀,每盏在他眼中都如玻璃碎片般锐利。他明知正在被诱惑,却无法抗拒这吸引。他爱家人,珍视女儿,但此刻…这才是他 生来 该做的事。
他猛然起身,悄无声息地掠过屋顶纵身跃起,如同风中羽毛般轻盈地划过下方寂静的街道,稳稳落在相邻建筑上。稍作停顿侧耳倾听后,他又快速蹿过屋瓦。再次屈身潜行至屋檐,探头窥视着猎物踪迹。
警长德雷福斯迈着因晚餐饮酒而略显蹒跚的步子沿街前行,但神志尚清醒,还能向经过的警员与士兵小队致意。深夜时分这些武装人员比平民还多。新调来的士兵让米娅感到困惑—虽不明白皇帝为何派兵增援警队,但她的线人报告说这些人正在密集调查近期纵火案。
听闻奥塔尔死讯时,米娅愤怒而沮丧却未迁怒他人。她派拉德监视警长,推断若霍塞夫杀中介是为直接搭线,此后很可能会亲自与德雷福斯接触。
当警长拐过街角,拉德立即穿越整排建筑抢占新观察点。德雷福斯横穿马路,走过半条街区台阶,掏出钥匙开始摆弄联排别墅的门锁。
公会掌握着关于此人的详尽档案,令人震惊。他是个职业巡警,以严苛的纪律著称,是个不好招惹的危险人物。自从妻儿离他而去后,他已独居数年,仅雇有一名男仆。他习惯在家用早餐,外出用晚餐,睡在二楼一间临街的单窗卧室里。他嗜酒却鲜有过度,工作时更是滴酒不沾。最关键的是,尽管公会多次尝试,却始终未能收买或胁迫他。在拉德看来,这使得他们在奥塔尔床垫下发现的那张字条更不可能是真的。
这些对拉德而言都无关紧要。他的任务不是评判此人,而是监视并试图找出德雷福斯与霍塞夫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由于连霍塞夫对奥塔尔的致命造访都未能察觉,更遑论阻止,他决心对这位警长加强监视。然而,这绝非易事。
这栋联排别墅位于街区中心,与两侧邻居共用墙体。房屋正面被路灯照得通明,直接暴露在行人视野中。这使得无论是通过大门还是三扇窗户中的任何一扇潜入,都既困难又危险。此外,屋顶并非山形结构,因此没有便于进出的阁楼通风口。
那么,只剩后门了。
拉德慢慢移动到街灯较为昏暗的街区拐角处,停下脚步估测距离,然后后退几步助跑起跳。这些联排别墅的屋顶坡度平缓,铺着石板瓦,表面覆着一层滑腻的黑霉,但拉德像蜘蛛落在玻璃上般稳稳着陆。他再次停下倾听,随后沿着湿滑的屋面横向移动至警长家的屋顶,将耳朵贴在石板上。除了阁楼里几只老鼠窸窣作响,他勉强能听到底下远处传来的对话声。
“…今晚就这样吧,维特里。我打算…喝点茶看看书。”
“好的…烧上水壶…准备就寝。”
轻微的脚步声震颤着传向屋后,拉德随之移动。他准备等仆人离开后就潜入。水泵发出吱呀声,某处金属哐当一响。拉德从屋檐微微探身,刚好能看见后门。门闩咔哒一响,随着门扉开启,昏黄的灯光泄入阴暗的巷道。
"晚安,先生,"仆人说,"祝您好眠。"
"晚安,维特里,"德雷福斯的声音从房屋前部隐约传来。
拉德看着维特里迈出后门。仆人将帽子紧戴在头上,锁好门,把钥匙揣进口袋,大步流星地沿着巷道离去。
现在可以靠近查看了。 小伙子瞄准二楼的一扇小窗,抓住发霉的石板屋檐,翻身跃过边缘。他在空中摆动一次,扭转身躯后松手。一只脚落在狭窄的下层窗台上,指尖紧紧扣住上层窗框。他蹲伏在那里,身体舒展以保持重心贴近墙壁,同时检查着窗户。窗扇只用简单的旋转插销固定。要想从这里进去,他必须打碎或卸下一块玻璃,这就留下了无法掩饰的痕迹。这可不行。小伙子向外探身,瞥见一扇通向底层厨房的窗户,但那扇窗同样用插销锁着。
那就走后门吧,他刚下定决心准备松手,黄铜门环敲击黄铜底座的清脆声响突然从前门传来。
这个点还有访客? 米娅没提过德雷福斯会有夜间访客,但她告诉过他迪的推测—霍瑟夫需要先亲眼看过某个地点才能用魔法传送过去。如果这是神父第一次造访德雷福斯,或许小伙子就能等到他期盼已久的机会。 这世上有些东西必须被消灭。
小伙子猛然跃起抓住屋檐,翻身而过,匆匆爬回临街那侧的屋顶。他匍匐到边缘向下窥视,却失望地皱起眉头。
一位女士站在门廊。她戴着帽子,所以小伙子看不见她的脸,但他仔细打量着她的其他特征。她的衣着质地上乘,简约优雅,肩膀端正挺拔,背部笔直。那双手属于中年女性,修剪整洁的指甲涂着亮漆,戴着两枚金戒指。
门开了,警长的声音疲惫却带着好奇问道:"有什么能帮您的吗,夫人?"
"不,警长先生,你帮不了我,但 我 可以帮 你."女人的谈吐优雅而清晰,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她既紧张又害怕,却竭力掩饰。"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最近遭遇了…不幸。"
“你是谁?在胡说什么?我认识的人里没人—”
"求您了,德雷福斯警长!"她紧张地环顾街道,脑袋像小鸟般快速转动。"我要说的事不适合在您门阶上讨论。"
"我不会让陌生人进我家!"德雷福斯语气已显恼怒。"这么晚了,而且—"
"求您了!这事等不得!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里…"她的声音明显发抖。"我叫萝丝。我说的那个人曾是帝国卫队队长。他被谋杀了!"
"什么?"德雷福斯的声音充满震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进来吧。"
女人快步进屋,门关上了。
她说的是奥塔尔。 小伙子不得不偷听这场谈话,但他们的声音低沉而模糊。他匍匐着爬过屋顶,瞥了一眼确保小巷空无一人,然后纵身跃下。借着对面窗台的反弹力,他落在警长家的后门旁,手里早已握着两根细长的开锁工具。他将工具插入锁孔,感受着锁芯的转动,恰到好处地施加扭力,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嗒"示警声。他轻轻压下门闩,溜了进去,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他蜷缩在从联排别墅后部延伸到前厅的走廊里,此时客厅里女人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不能透露消息来源,警长先生。”
"请原谅我的怀疑,罗斯小姐,但如果奥塔上尉被谋杀,我应该会听说。他 曾 担任过皇家卫队队长。"
"但我向您保证,他确实被谋杀了。"她硬底鞋在地板上咔咔作响,小伙子闪身躲进厨房入口,以防她走进走廊。"也许正是因为您与他的关系,才没人告诉您这件事。"
“我和奥塔只是泛泛之交。”
"您应该知道,警长先生,有人认为您与已故的上尉存在着某种,这么说吧, 利益 关系。"
“什么? 德雷福斯的声音又透出恼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人的声音褪去了畏惧,转而带着告密的腔调:"在奥塔上尉房间里发现了证据,证明您参与了反对王室的叛国阴谋!"
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莱德暗自思忖。伊索斯说过要把证据呈给皇帝,但莱德无法想象消息会从那里泄露。本杰中士会向他的上司告密吗?不太可能,因为这会让他与宫廷产生矛盾。阿里克斯下士看起来太过刻板,不会违抗命令。 她 是 谁?
“叛国罪? 有人指控我参与了刺杀—"
“嘘!别再说出更多名字了!这里施了法术,会通过说出的名字追踪,我们面对的是雇佣了帝国最优秀法师的人。不能让你的敌人知道你已被警告。”
"敌人?但是…但是我什么都没 做错!"沉重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响起;德雷福斯开始来回踱步。"这个所谓的证据是什么?"
“黄金和一张暗示你收钱出卖情报的罪证字条。”
"太荒谬了!我只是和奥塔尔喝过几次 酒 !这完全是捏造的!"
“没错!正因如此我的主顾坚持要警告你。如果你不小心,就会落得关进皇宫地牢的下场,或者步可怜的奥塔尔上尉的后尘。”
主顾? 莱德皱起眉头。这件事还有第三方参与?他突然想到;确实 有 一个人会知道这些证据—那个栽赃的人。 肯定是霍塞夫! 那晚妓女也在奥塔尔的房间,但莱德认为更可能是霍塞夫突然出现,杀死奥塔尔并栽赃。
"你为谁工作?"德雷福斯质问道。
"给你起名字太危险了!"罗斯小姐的声音再次透出惊慌。"你只需知道我为那些希望你活着并继续工作的人效力就够了。"她硬底鞋的脚步声再次在地板上咔嗒作响。"请原谅我的失礼,警察局长,但我现在神经紧张极了。能否麻烦您给我来点雪莉酒?"
“您的 神经?"警察局长停下踱步,玻璃杯叮当作响。"我自己也想喝一杯。天啊,我从未想过…"
“在脖子架上皇帝的断头台之前,谁都不会想到。”
玻璃杯再次碰撞。"你所说的 这些 敌人究竟是谁?"
"看看宫里,"她低声道。"奥塔尔被撤职对谁最有利?谁会因害怕他官复原职而想置他于死地?谁彻底没能找到威胁陛下生命的凶手而需要替罪羊?"
"伊思—"德雷福斯突然住口。
伊思洛斯? 拉德笑了,终于明白过来。 她在对他撒谎。
“这太可怕了!我要向皇室揭发!我要让他—”
"警察局长, 请 三思。皇室会相信您而不是禁卫军队长的话吗?"
德雷福斯只是哼了一声。
拉德与太多审讯官打过交道,能识别他们微妙的操纵手法。既然伪造证据没能让警察局长入狱,拉克希米就派这个女人来离间德雷福斯和伊思洛斯。 但为什么?警署和禁卫军起冲突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炉灶上水壶加热的噼啪声传入拉德耳中。水很快就要烧开发出哨音。 该离开了。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门,正要溜出去时,女人的声音突然让他停住了脚步。
"记住我的警告,警长。"裙摆沙沙作响,她的硬底鞋在木地板上发出咔哒声。"谢谢你的雪莉酒。我会再联系你。"
“谢谢你的警告,罗斯小姐。你给我提供了很多值得考虑的信息。”
莱德溜出门外重新锁好门。他本打算整夜躲在屋里以防霍瑟夫出现,但这位访客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如果她是个审判官,或许能直接带他找到拉克希米。他沿着联排别墅的后墙攀爬,从一个窗框跳到另一个窗框,然后跃上屋檐再次翻上屋顶。冲到前面时,他向下方的街道望去。德雷弗斯的访客已经走到东边半个街区外,步伐轻快地走着。莱德正要跟上,却突然僵住了—街对面阴影里的动静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个穿着码头工人夹克、戴着帽子的高个子男人从小巷的隐蔽处走出来,开始跟踪那个女人。他行动迅速且相当隐秘,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帽子遮住了他的脸,但当经过路灯附近时,莱德从商店橱窗里看到了他的倒影。
是阿瑞克斯下士。 他暗自懊恼没早点发现,不知这名警员监视德雷弗斯多久了。虽然下士不可能听到屋内的谈话,但显然他也认定这个深夜访客值得跟踪。
莱德暗中尾随两人,在屋顶间飞跃穿梭,犹如夜之幽灵。距离警长家几个街区外,那女人拦下一辆孤独驶过的出租马车。她登上车厢,车夫扬鞭策马,马车便咔嗒咔嗒朝着高地区疾驰而去。
"该死!"艾瑞克斯下士咒骂着,无助地望着远去的马车。
莱德从他们头顶飞跃而过,高速追击,将另一位跟踪者远远甩在身后。艾瑞克斯下士身手不凡,但他不是 干 这行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