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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8-15)

“我想和宝宝在这里过夏天,我需要休息。”
“你看起来不需要休息嘛。”她端详着我的脸,“还挺漂亮。”她勉强承认说。
“但她需要了。”我把白色的蕾丝披巾从凯瑟琳的小脸上拉开,一路上被颠来晃去,她几乎都在睡觉。
安妮礼貌地看了一眼。“可爱,”她说,一听就没怎么用心,“可你为什么不把她交给乳母送回来?”
我叹了口气,知道没可能说服安妮在哪里都比宫廷强。我走进城堡大厅,让乳母从我手中接过凯瑟琳,给她换襁褓布。
“换完再带她回来。”我嘱咐道。
我坐在大厅桌前一把雕花椅上,微笑地看着安妮,她站在我面前不耐烦得像个审讯官。
“我对宫廷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坦率地说,“因为有了孩子,这你不会懂的。就像是突然间我开始意识到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不是获得国王的恩宠,不是在宫廷里加官进爵。甚至不是为一个家族提升一点威望。有些事比这更重要。我想让她开开心心的。不想让她刚会走路就被送进宫中,我要呵护她,亲自看着她受教育,让她在这里成长,认识河流、田野还有水泽边的柳树,我不希望她长成一个自己故乡的陌生人。”
安妮完全无动于衷。“还是个婴儿呢,”她率直地说,“也许哪天就夭折了,你还会再生一打。你就打算让他们都这样?”
这个想法让我有点惊惶,但她并没有发现。“我不知道。我原不知道想要她过这样的生活,但现在我想了,安妮。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我什么都想不了,只想照顾她,看着她健康快乐。她一哭就像有刀插进我心里似的,连想到她哭我都受不了。我要看着她长大,不和她分开。”
“国王怎么说?”安妮又回到了波琳家的核心问题。
“我还没有和他说,”我说,“他挺高兴我要离开一个夏天回来休养。他想出去打猎,今年他急着要出去,不怎么在乎这事。”
“不怎么在乎?”她怀疑地重复道。
“一点也不在乎。”我改口说。
安妮点点头,咬着手指。我几乎可以看到她如何在脑海里盘算着我说的话。“那样也不赖,”她说,“如果他们不坚持要你回宫,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你留在这儿我总归好过点,谁知道呢。至少你能和那个无情的老太婆闲扯,把我从没完没了的唠叨中解脱出来。”
我笑了。“你一点也不敬老,安妮。”
“是,是,是,”她不耐烦地说着,拖来一条凳子,“现在说说各种消息吧。给我说说王后怎么样了,托马斯·莫尔怎么评价德国新发的传单,法国那边有什么动向,还会再打一仗吗?”
“真抱歉,”我摇摇头,“某天晚上有人谈到这些的,但我没有听。”
她从凳子上“哗啦”一下跳起来。“好吧好吧,”她恼火地说,“和我说说宝宝吧。这才是你最关心的,对不对?你坐在那儿心不在焉的,耳朵一直都在听她,不是吗?你真可笑。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坐正了,乳母不会马上把她送回来的,因为你像条神经紧绷的猎狗。”
她形象的比方让我大笑起来。“这就像恋爱了,我时时刻刻都想看见她。”
“你时时刻刻都在恋爱,”安妮没好气地说,“你像个大奶油球,时刻都能渗出爱来,不是给这个就是那个。上次是国王,结果我们出色地搞砸了。现在是孩子,对我们什么用处也没有,你却根本都不在意。就知道往外漏、漏、漏,都是激情、感性、欲望,我快被你气疯了。”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三(9)
我笑了笑。“因为你满怀都是野心。”我说。
她目光烁烁。“当然了,那还能有什么?”
亨利·珀西的影子盘亘在我们中间,真切得像个幽灵。“你不想知道我有没有见到他吗?”我问。这是个残忍的问题,我企图在她的眼中看到伤痛,但我的恶意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她表情冷漠、僵硬,仿佛对于他的哀悼已然结束,而她也不会再为任何男人哀恸了。
“不想,”她说,“等他们问的时候你就可以告诉他们我再没提过他的名字。他都放弃了,不是吗?他娶了另一个女人。”
“是他觉得你放弃了他。”我争辩道。
她把脸转开了。“如果他是个有担当的人就会继续与我相爱,”她用刺耳的嗓音说,“如果当初选择别的方式,我还没有结婚,我的爱人也还自由。但他妥协了,让我走了。我永远不会宽恕他。对我而言他已死了,对他而言我也是。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宫。我剩下的只有野心了。”
安妮、外祖母、小凯瑟琳和我就这么住下来,不得已结伴消夏。等我体力恢复了一些,*的疼痛减轻后,我又回到马背上,每天下午出去游走。我周游了领地里的山谷,走过了威尔德地区的山林。我看着割刍地在第一轮收割后再次变得葱郁,羊群换上雪白蓬松的羊毛。我祈祷农民们到麦田里收割第一茬庄稼时能够喜获丰收,我看着他们把谷物堆在大手推车上,运到谷仓或磨坊去。有天农民们把狗放进最后一片麦地,追捕被困在那里的动物,当晚我们吃到了野兔肉。我看到母牛被带走给牛犊断奶,我自己的乳房也因为同情而疼痛起来,它们挤在栅门边,试图穿破严密的树篱,冲撞着,甩着头,对着自己的孩子低吼。
“它们很快就忘了,凯利夫人,”养牛人宽慰我说,“它们最多哀叫几天。”
我对他笑笑,“我希望能让它们多留一阵子。”
“这世界对人和牲畜都很残酷,”他坚定地说,“它们一定要分开,不然哪来的黄油和奶酪给你们。”
果园的苹果渐渐长大涨红。我去厨房让他们晚餐时弄些肥美的苹果馅饼吃。李子慢慢熟透、发紫、胀破了果皮,一些慵懒的夏末的黄蜂“嗡嗡”地围着果树飞舞,被果汁迷醉。空气中弥漫着忍冬花的甜美气息,浓郁的果香在枝头愈发强烈。我希望夏天永不结束。我希望我的宝贝永远这么小巧、这么完美、这么惹人喜爱。她的眼睛逐渐由初生时的深蓝变成靛青,近乎墨色。她会变成一个黑眼睛的美人,就像她桀骜不驯的姨妈。
现在她看见我会笑了,我一遍一遍地测试她,愈发不满外祖母说婴孩在两三岁之前都是盲的,说我不过是把时间浪费在摇篮上—无论是唱歌给她听,还是在树下铺张毯子,把她放上去,拉开她的小手去膈肢手心,抓住她的小脚板轻啃她的趾头。
国王给我写过一封信,描述了狩猎和杀生的事情。看起来到他心满意足的那天新森林地区一头鹿也剩不下了。信末他说宫廷十月份将迁回温莎,然后回格林威治过圣诞,他希望我能在那儿,当然我姐姐就不必了,宝宝也不必了,他亲吻她。无论给我们的孩子那一吻有多么温柔,我知道与宝宝共度的欢乐夏日结束了,无论我愿意与否。就像一个农家女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孩子回到田里,我也到了该回去做我的事情的时候了。
1524年 冬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三(10)
回到温莎堡我发现国王心情大好。狩猎进行得很圆满,出猎成员表现出色。有一则关于王后的一个新女侍从的韵事,一个叫玛格丽特·谢尔顿的,是霍华德家的表亲,刚入宫不久;而另一则故事就滑稽大过真实了,说一位夫人在每一处栅栏都与国王并驾齐驱,结果见超越她彻底无望,国王在一丛灌木后占有了她,没等她整好衣裙就扬长而去。她被挂在灌木丛上直到有人经过,把她拎上了马,取我而代之的希望就此破灭。
还有一些纵酒淫乐的下流段子,哥哥乔治在某次酒馆里的口角之后眼睛上多了一处瘀伤,一连串爆料说一个年轻的侍从迷恋乔治,给他写了一打情意绵绵、署名为“盖尼米得[ 盖尼米得: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美少年,宙斯将他带走做众神的斟酒者。
]”的十四行诗,后来被不体面地逐回家去。不管怎么说,宫里的达官贵族各个喜气洋洋,国王本人也兴致高涨。
当他看到我时,一把将我拉起来,紧紧抱住,在众人面前热烈地吻我,谢天谢地王后不在场。“甜心,我好想你,”他喜不自胜,“快说你也很想我。”
我望着他灿烂的热切的神情,禁不住微笑。“当然,”我说,“人人都说陛下很能自娱自乐。”
国王身边的密友们发出一小阵哄笑,他也咧开嘴露出一点羞赧的笑容。“我的心整日整夜为你而痛,”他用那种考究的、虚伪的贵族爱情式的语言说,“我在孤独的黑暗中憔悴。你还好吗?我们的孩子怎样?”
“凯瑟琳很漂亮,长得健康又结实,”我略微加重了她的名字免得他忘记,“她是一朵绝顶美丽的、真正的都铎玫瑰。”
哥哥乔治走过来,国王松开我好让他吻我的脸。
“欢迎回宫,我的妹妹,”他开心地说,“小公主怎么样?”
此话引得一阵愕然的沉默。亨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大惊失色地看着乔治,他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他倏地转身面向国王。“我管小凯瑟琳叫公主是因为她被宠爱得简直像未来的女王。您真该看看玛丽给她缝的衣服,都是亲手做的刺绣。再看看小女王用的寝具吧!就连尿布上都绣上了她名字的首字母。您一定会笑死的,陛下。您一看到她准保会笑的。她可是希佛的小暴君,所有事都得听她的指示。她俨然就是大主教,是育儿室的天主教皇。”
这个场救得精彩。亨利宽心了,想到一个小毛头的专制情形哈哈大笑起来,满朝上下立即用各自的微笑应和他的笑声,对乔治这段婴儿的描述暗自感到好笑。
“是真的吗?你真的这么宠溺她?”国王问我。
“她是第一个,”我解释道,“所有这些布料还会给下一个用的。”
这是一个绝妙的暗示。亨利马上就关注起下一个孩子,局势顺利起来。“是啊,”他说,“不过这位公主未来要如何与育儿室的竞争对手相处呢?”
“我希望那时候她还没能学会这种事,”乔治狡猾地说,“她大概一岁多点就会有个小弟弟了。玛丽和安妮就没相差几个月,记得吧。我们可是个多产的家族。”
“噢,乔治,说什么呢,”我的母亲微笑着说,“不过希佛要多一个小男孩我们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我也是,”国王说着,用热烈的目光望着我,“一个男孩能让我无比开心。”
父亲从法国一回来,新的家庭会议又开始了。这次在桌旁有了我自己的座位。我不再是一个听人使唤的小姑娘,我是国王宠爱的女人。我不再是棋盘上的卒子,最起码也是城堡[ 西洋棋中的一个棋子,相当于中国象棋中的车。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三(11)
],是这个游戏中的玩家了。
“假如说她又怀孕了,这次是个男孩,”我的舅舅平心静气地说,“假如说王后因良心不安而决定离婚,容许他另娶。一个怀孕的情妇对于他来说很有吸引力。”
一时间我以为这是我梦到过的情形,后来我意识到自己早就在等这一刻。我的丈夫威廉已经提醒过此事,但我始终不曾正视,我觉得这可怕得想都不敢想。
“我已经结过婚了。”我说。
母亲耸耸肩。“不过几个月罢了,几乎都不可能圆房。”
“已经圆房了。”我坚定地说。
舅舅挑了下眉头督促母亲。
“她还小,”母亲说,“哪里懂得发生了什么事?她可以起誓从来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我不能这么做,”我先对母亲说,然后看向舅舅,“我不敢这么做。我不能争夺她的王位,我不能取代她。她是名正言顺的公主,我不过是波琳家的女孩。我向你发誓,我不能这么做。”
这对他毫无作用。“你无需做任何有悖常伦的事,”他说,“你照着吩咐结婚就是,像你上一次那样。其他的我来安排。”
“但她不会离婚的,”我倾尽全力说,“她自己这么说过,和我说过的。她说除非她先死了。”
舅舅惊叹一声,把椅子推开,走到窗边向外看。“她现在的处境十分有利,”他勉强承认,“她的外甥如今是英格兰的同盟,没人能推翻这项约定,亨利就更不可能了,何况孩子还没怀上。不过一旦战胜了法国,瓜分完战利品,她就只是个对他而言太老、不能给他生育后代的女人了。她知道,就像我们说的那样,她得让位了。”
“要是赢了的话,也许如此吧,”父亲担忧地说,“但现在最好不要冒险与西班牙决裂。我花了一整个夏天去撮合这个盟友,让关系稳固。”
“谁优先?”舅舅干巴巴地说,“国家还是家族?不拿王国的安宁冒点险,我们怎么可能让玛丽做到我们想要的事。”
父亲犹豫了。
“当然了,你又不是至亲,”舅舅别有用心地说,“不过是霍华德家的姻亲罢了。”
“家族优先,”父亲缓缓地开口,“当然是这样。”
“那么我们就得牺牲对抗法国的西班牙同盟,”舅舅冷酷地说,“对我们而言铲除凯瑟琳王后远比欧洲的和平更重要。让我们的女孩爬上国王的床比救英格兰人的性命更要紧。总会有更多男人被充兵役,但这种机会对我们霍华德家而言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1525年 春
三月,我们听到帕维亚传来的消息。一大早,信使突然冲到国王面前时,他的衣服都还没穿好,然后他就像个孩子一样跑去找王后,传令官飞也似的跑在前面去敲王后的宫门,高呼:“国王陛下驾到!”于是我们以各种衣冠不整的形态慌慌张张地从各自房中奔出,只有王后神色镇定,在睡衣外面优雅地披着一件长袍。亨利推开门,冲进屋来,我们像一笼子抓瞎的画眉鸟般乱成一团,他穿过我们径直奔向王后。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尽管我凌乱的发丝像一团金纱般迷人的散在脸旁。但让亨利为之奔走的那个前所未有的好消息不是带给我的。是带给他的王后,带给那个助他与自己的国家西班牙缔结坚固盟约的女人的。他无数次不忠于她,无数次不忠于他们的政治。但当战争胜利,狂喜的一刻到来时,他要传达喜讯的人是她,是再一次成为他心中的王后的凯瑟琳。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三(12)
他扑到她膝下,抓过她的双手热烈亲吻着,凯瑟琳再次像少女一样欢笑起来,急切地大声问:“怎么了?告诉我!告诉我!什么事?”而亨利只是念叨着:
“帕维亚!赞美上帝!帕维亚!”
他跳起来拉着她在屋里舞蹈,像小男孩一样欢蹦乱跳。他的侍从官们这才跑进来,他是最先抵达王后宫中的。乔治和他的朋友弗朗西斯·韦斯顿匆匆忙忙进来,看到我,于是走到我身边。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一面问,一面捋顺头发,把裙子在腰间系好。
“一场大胜仗,”他说,“决定性的胜利。听说法国溃不成军,已经彻底向我们敞开大门了。西班牙的查理摘取他的南方战果,我们则可以占领北方。法国不复存在,它完蛋了。在法国的土地上将是西班牙帝国与英格兰王国接壤了。我们把法国军队全都打回老家去了,现在我们是毋庸置疑的法国主人,是欧洲大部分领地的联合统治者。”
“弗朗西斯战败了?”我想起那个与我们光辉的国王为敌、野心勃勃的王子,难以置信地问。
“一败涂地,”弗朗西斯·韦斯顿肯定地说,“真是英格兰的好日子!绝顶的胜利!”
我望向国王和王后。他不再尝试跳舞,脚下的节奏已经乱了,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前额、眼睛和嘴唇。“我的至爱,”他说,“你的外甥是一个杰出的将领,这是他送给我最好的礼物。我们将把法国踏在脚下。我将成为实至名归的英格兰和法兰西共同的国王。理查德·德拉波罗[ 理查德·德拉波罗(?-1525年2月):约克家族最后一个公开觊觎英格兰王位的后裔。1523年与法国弗朗西斯一世结盟,策划谋反,企图复辟约克王朝。1525年2月死于帕维亚战役。
]已死,他篡位的威胁也一并消亡。法王弗朗西斯将成阶下囚,法国覆灭了。你的外甥和我是欧洲最伟大的国王,我们的联盟将拥有一切。我父亲从你和你的家族开始的所有计划,今天都在我们身上实现了。”
王后的脸上绽出喜悦的光彩,岁月的痕迹被他的吻层层剥落。她双颊绯红,蓝色的眼睛闪着光,腰肢在他的拥抱中变得娇柔。
“天佑西班牙和西班牙的公主!”亨利突然高吼道,群臣们异口同声地发出回音。
乔治瞥了我一眼。“天佑西班牙公主。”他轻声说。
“阿门。”我说,当我看见她神采奕奕地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对着欢呼的侍臣们微笑时,我发觉自己真心地为她高兴。“阿门,上天保佑她永远像此刻一般幸福吧。”
我们沉醉在胜利的狂喜中,从这一天开始又持续了四天。仿佛主显节的狂欢出现在了三月中旬。从城堡天台上可以看见通往伦敦的方向全都点亮了引路的火炬,伦敦城在夜幕下一片通红,街头巷尾都点燃篝火,人们在叉烤牛羊肉。教堂钟声齐鸣,不绝于耳,王国里的每个人都在庆祝这场击溃了英格兰最古老劲敌的完胜。我们的膳食中有些特意为应景而更名,什么帕维亚孔雀肉、帕维亚布丁、西班牙欢乐糖和查理牛奶冻。沃尔西主教在圣保罗教堂主持了一个特别的大弥撒,王国内的每一座教堂都在感恩帕维亚的胜利和为英格兰赢得胜利的帝王—西班牙的查理、凯瑟琳王后可敬的外甥。
现在毋庸置疑坐在国王右手边的人是谁了。是王后,她身着浓烈的深红与金色走过皇宫大厅,扬着头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她不是炫耀自己荣光再现。她接受它如同接受自己曾经的黯淡,接受皇家婚姻必然的宿命。如今她的地位重获提升,她骄傲的神态,与一度身陷阴霾时并无两样。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三(13)
因帕维亚的胜利,国王再一次彻底为她倾倒。视她为他在法国的权势之源,为胜利的欢乐之源。亨利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惯坏了的孩子,他收到一份很棒的礼物,就会爱上送礼物的人。
他会爱上那些恰好在他先前的玩物玩腻了、损坏了或不合他心意时奉上礼物的人。而到了三月末,已有初步迹象表明西班牙的查理恐怕不那么讨他喜欢了。
亨利原本计划由他们二人瓜分法国,只给波旁公爵[ 波旁公爵:原为法国元帅,因为继承权争端背叛了弗朗西斯一世,于1523年秋逃亡效力勃艮第皇帝。1525年参与帕维亚战役。
]分一点儿甜头,亨利由此成为实至名归的法国国王,接受这一罗马教皇在许多年前授予的古老封号。但西班牙的查理并不着急,他没有帮亨利去巴黎戴上法国王冠,反倒跑去罗马将自己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比这更糟糕的是,查理对于英格兰称霸法国的计划了无兴趣。他原本俘虏了法王弗朗西斯,但现在他打算让法国赎回他,放他回到那个刚刚才攻垮了的王座上。
“到底是为什么?他怎么能这样?”亨利在盛怒之下对着沃尔西主教咆哮。就连平时贴身跟随国王的亲信们都感到畏惧。宫中的女人们都哆嗦起来。只有王后不动声色,坐在大厅御席间国王身边的王座上,仿佛不见王国中最有权力的男人正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暴跳如雷。
“这条西班牙疯狗怎敢如此背叛我?他怎敢放了弗朗西斯?他疯了吗?”他转向王后,“他是精神失常吗,你那外甥?他在玩什么花哨的两面派游戏?他想和我两面三刀,就像你老爹出卖我父亲那样吗?这帮西班牙国王是有什么下流的叛徒血统吗?你倒是说说看,夫人?他给你写信了,不是吗?他最后写了什么?他要释放我们最卑劣的敌人吗?他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
她瞄了一眼主教看他是否有意调停,但沃尔西在这次变故中不是她的朋友。他缄默不语,用圆滑的镇静面对她严厉的控诉的目光。
无奈之下,王后只得孤立无援地面对她的丈夫。“我的外甥并未写信提到这些计划。我不知道他打算释放法王弗朗西斯。”
“你最好不知道!”亨利大叫道,把脸凑到她的跟前。“不然你最起码得背上叛国罪,要是你知道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邪恶的敌人将要被你的外甥放生的话。”
“但我并不知道。”她坚定地说。
“还有,沃尔西主教说你外甥打算甩掉玛丽公主,你的亲生女儿!你对此有何感想?”
“我不知道此事。”她说。
“恕我插话,”沃尔西不温不火地说,“我想王后陛下大概是忘记昨日她与西班牙大使的会面。他的确提醒过陛下,玛丽公主被拒绝了。”
“拒绝了!”亨利从椅子上弹起来,他已经暴躁得压不住了,“你知道吧,夫人?”
王后站起身,她不得不如此,因为她的丈夫已经站着了。“是,”她说,“主教说得没错。大使的确提到玛丽公主的婚约一事存有疑虑。我没有说起此事是因我无法相信,须等我亲自过问我的外甥才好。而我还没有问到。”
“我恐怕此事确凿无疑了。”沃尔西主教插话道。
王后转过脸定定地看着他,她意识到主教将她抛进丈夫的怒火中,并且是两次,是故意为之的。“您这番见解让我十分难过。”
亨利又猛地扎进椅子里,震怒得说不出话来。王后依然站立着,他也没有邀请她入座。她礼服胸前的蕾丝随着平稳的呼吸抖动着,她用指尖轻轻拨动着挂在腰间的念珠。她的威严与姿态都无懈可击。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三(14)
亨利带着冰冷的怒火面向她。“你知道要想抓住这个上天赐予、而你的外甥却要弃之不顾的良机,我们不得不做什么吗?”
她沉默地摇摇头。
“我们不得不征收一笔巨额税金,不得不征召另一支军队,不得不发起对法国新的远征,不得不再打一场仗。而我们只能独自完成,孤立无援,这都是因为你的外甥,你那个外甥,夫人,打赢了一场任何国王渴望得到的无比幸运的仗,却拿它打了水漂,把胜利的果实当做岸边的鹅卵石似的撇进了水里。”
即便听到这些,她依旧岿然不动。但她的耐心只会更加激怒他。他再一次从椅子上跳起来,扑到她面前,周围发出一阵吸气声。一刹那我以为他要打她了,但他只是伸直了一只手指,而不是拳头,对着她的脸。“你也没有要求他忠实于我吧?”
“我有,”她咬着嘴唇说,“我托付他谨记两国盟谊。”
在她身后,沃尔西主教摇摇头表示否认。
“你撒谎!”亨利对王后大叫道,“与其说你是英格兰王后,还不如说是西班牙公主呢!”
“上帝作证我是个忠诚的妻子和英国女人。”她回答。
亨利气冲冲地走开了,众人一片骚动,迅速给他让开路,行礼鞠躬。他的侍从官们飞快地向王后行了礼,跟上他急躁的步伐。但在门口他又停下来。“我不会忘记这些,”他对王后喊道,“我不会原谅和忘记你外甥对我的羞辱,我也不会原谅和忘记你的所作所为,你那该死的背叛行为。”
她缓缓屈膝,优雅地行了她的皇家大礼,保持着舞者般的姿态,直到亨利咒骂完,“砰”地摔上门。这时她才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看着我们这些目睹了她受辱的场面,现在却纷纷把视线移开,以免被要求服侍她的人。
第二天晚餐,我发现当我故作拘谨地跟随王后步入大厅时,国王一直盯着我。晚餐后仆人们腾出一块跳舞的地方,他朝我走来,经过王后身边,来到我面前邀请我跳舞,只把背影留给她。
他领我走进舞池的时候引起一点窸窣的议论声。“沃塔舞[ 沃塔舞:文艺复兴晚期流行的舞蹈,舞步和音乐为轻快的三拍子节奏,动作主要为旋转和抬举。
]!”亨利扭头下令,其他人原本各找舞伴准备跟我们一起跳,这样一来都向后散开围成一圈观看。
这支舞跳得旁若无人、充满诱惑。亨利湛蓝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我的脸,他靠近我,踏着舞步,拍着巴掌,仿佛就要在此时此地,在宫廷众人面前把我剥光。我把在旁边观看的王后从脑海中驱逐。昂着头,注视着国王,向他舞过去,跳着轻巧的步子,摆动着腰肢,转过头。我们面对面,然后他把我抓起举到空中,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他轻轻地放我落地,我感到自己被一股庞大的混合情绪炙烤着,有难为情,有胜利感,还有情欲。我们随着鼓点分开,又被舞步拉回彼此面前。然后他再一次将我抛向空中,这次让我滑落下来,我紧紧蹭过他的身体。我能感觉到他的每一寸肌肤:他的胸膛、他的紧身裤、他的双腿。我们停止了动作,脸挨得那么近,仿佛只要他一倾身就可以吻到我。他的呼吸吐在我脸上,然后他低声说:“去我寝宫。马上。”
当晚他便临幸我了,还有接下来许多个夜晚,*持久不衰。我该为此高兴才是。当然母亲、父亲、舅舅甚至乔治都对我再度成为国王的首选感到欣慰,宫中的每个人再次为我马首是瞻。王后宫中的女侍从对我毕恭毕敬,就像侍奉她一样。外国使节也对我行大礼,如同面见公主;国王的侍从官写诗赞美我金色的头发和嘴唇的弧线;弗朗西斯·韦斯顿为我做了一首曲,我走到哪里都有人随时准备效劳,辅助我、对我献殷勤,而且不停地,一刻不停地给我吹耳旁风,表示如果我肯向国王讲一星半点好话,他们定会对我俯首帖耳。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三(15)
我听从乔治的建议,始终不向国王索要任何东西,即使为我自己,这样他就能在我这里得到和其他任何人相处得不到的自在。我们在起居室的门口营造出一方僻静的避风港。每当大厅里的正餐结束后,我们便在那里单独就餐。作伴的仅有乐师,或者一、两个钦点的朋友。托马斯·莫尔带亨利到城堡的天台观星时,我也一道前往,仰望着黑暗的夜空,想到同样的星光也闪烁在希佛的上空,微光透过窗户的狭缝映在宝贝熟睡的的脸上。
五月时我的月经没有来,六月也没有。我告诉了乔治,他伸出手臂紧紧搂住我。“我要告诉父亲,”他说,“还有霍华德舅舅。祈求上天这次是个男孩吧。”
我原想自己告诉亨利,但他们认为这个消息事关重大,且获利潜力巨大,因此决定由父亲去向国王禀告,好让波琳家沾足我的孕事的光。父亲要求在私人接见室会晤,国王还以为是关于沃尔西与法国之间长久的谈判,于是引他到窗边隔间,避开众人耳目,要他呈报。父亲只微笑着简短地说了一句,我就看到亨利的视线从父亲转向我,我正和女侍从们坐在一起,只听他发出一声喜悦的欢呼。他匆匆穿过房间,正想一把抓我起身,又突然停下来,担心伤到我,改为抓住我的双手,亲吻着。
“甜心!”他大声说,“这是最好的消息!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环顾着一张张急切的面孔,然后看着国王快乐的神情。
“陛下,”我谨慎地说,“真高兴我能为您带来快乐。”
“你简直让我快乐得无以复加,”他对我说。他催促我起身,把我拉到一边。女人们伸长了脖子同时又要装作并不在意,极力想知道事态如何同时又不能明着偷听。父亲和乔治走在国王前面,开始大声谈论天气好坏和宫廷何时开始夏季巡游,掩盖了国王与我的私语。
亨利把我按在窗边椅上,温柔地把手搭在我腹部。“束带不会太紧吗?”
“不会,”我抬头对他微笑,“现在还太早,陛下。还看不出来呢。”
“祈祷上天这次是个男孩。”他说。
我带着波琳家不顾一切的微笑望着他。“我相信是的,”我说,“记得吗,我怀凯瑟琳时可从没这么说过。但这一次我确定,我确信他将是个男孩。或许我们可以叫他亨利。”
到夏天时,家族很快就看到我怀孕的回报了。父亲获封为罗切福德子爵,而乔治成为了乔治·波琳勋爵。母亲成为了子爵夫人,有权穿紫色衣服了。我的丈夫日渐扩大的领地中又多了一块封地。
“我猜这应当感谢您,夫人。”他说。晚餐时他坐在我旁边,帮我挑来最好的肉。我抬眼看看大厅的御席,亨利正望着我,我对他笑了笑。
“很荣幸能为您效力。”我客气地说。
他靠在椅背上,面带微笑,却目光呆滞,一双醉汉似的眼中充满懊悔。“那么我们还将在宫中这样共处一年,我是国王的随从,和您永不聚首,罕有交谈。您是情妇而我是修士。”
“我还不知您投身于清规戒律了。”我委婉地说。
他礼节性地笑笑。“我结了婚又不像已婚,”他说,“要是没有妻子给我生继承人,我找谁来继承那些新领地?”
我点了下头。一时无话。“对,你说的是。我很抱歉。”我说道。
“如果你生了女孩,他对你的兴趣减退,他们就会把你送回我身边。你将再次成为我的妻子,”威廉话兴大发,“有没有想过我们如何生活?我们两个和那俩小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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