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埃琳深知使命在身—关乎存亡的使命,染血的使命—但她愿偷得浮生一日闲。
借着阴影的掩护,她整个下午带着罗温穿行都城,从雅致的住宅区到挤满商贩的市集—摊位上堆满两周后夏至节的应季货品。
感谢诸神,洛坎的踪迹与气息全无。但国王的卫兵把守着几处繁华路口,倒让埃琳有机会向罗温指认。他以职业性的精准审视着,敏锐嗅觉能分辨出人类守卫与被低阶瓦尔格恶魔附体的傀儡。看他凛冽的神情,说真的—无论人魔,撞上他的卫兵都得倒大霉。或许该说罪有应得?尤其这些岗哨的存在,本就把她期盼的安宁时日搅得七零八落。
在带罗温深入这座城市的阴暗面之前,她本想先让他看看城市美好的一面。
于是她带他去了奈斯瑞恩家族的面包坊,甚至破例买了几块梨馅饼。在码头边,罗温竟说服她尝了煎鳟鱼。她曾发誓绝不吃鱼,当叉子靠近嘴边时还本能地抗拒—但这该死的美味实在令人惊艳。她吃光自己的鱼后,又偷吃了几口罗温的,惹得他龇牙咧嘴地抗议。
此刻—罗温就在她身边,在裂石堡。这里有太多她想让他看见的事物,太多她想让他了解的自己过往的生活轨迹。这些她从前从未想过要与任何人分享。
甚至午后他们在河边纳凉时,听见鞭子抽响的爆裂声,她也希望他能陪自己共同见证。当看到那群锁着镣铐的奴隶正往某艘船上搬运货物时,他沉默地将手搭在她肩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快了,她暗自起誓。终结这一切的时刻 was a high priority.
他们沿着市集摊位漫无目的地闲逛,玫瑰与百合的芬芳随风飘过。河风卷起缤纷落英掠过脚边,卖花姑娘们正高声吆喝着招揽生意。
她转身对他说:"若你是个绅士,就该给我买—"
罗温突然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盯着广场中央的卖花姑娘。那瘦弱的手臂挎着满篮温室牡丹的少女年轻貌美,深色头发—天啊。
她真不该带他来这儿。莱芮娅当年就在市集卖花;在被罗温王子相中并认定她是命定伴侣前,她不过是个贫苦的卖花女。本该是童话故事—直到她被敌军屠杀。那时她正怀着罗温的孩子。
艾琳的手指反复握紧又松开,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咙里。罗温仍凝视着那个少女,只见她正对路过的妇人微笑,浑身散发着内在的光芒。
"我不值得她那样付出,"罗温轻声说。
艾琳艰难地吞咽着。两人心中都有尚未愈合的创伤,但此刻这个…真相。和往常一样,她可以用一个真相交换另一个真相。"我不配拥有山姆。"
他终于看向她。
只要能消除他眼中的痛苦,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任何代价。
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掠过她的指尖,随即垂回身侧。
她再次攥紧拳头。"来。给你看样东西。"
当罗温在暗巷等候时,艾琳从街头小贩那儿搜罗了些甜点。此刻坐在皇家剧院镀金穹顶的椽木上,这座陷入黑暗的剧场里,她啃着柠檬饼干,双腿悬在下方虚空晃荡。空间布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但这死寂,这黑暗…
"这里曾是全世界我最爱的地方,"她的声音在空寂中显得过于响亮。破门而入的顶楼泄入天光,照亮椽木与金顶,在下方的黄铜栏杆和猩红舞台幕布上投下朦胧微光。"亚罗宾有私人包厢,所以我逮着机会就来。不想盛装露面时,或是执行任务却只有一小时空闲的夜晚,我就从那个门溜进来听戏。"
罗温吃完饼干,凝视着下方幽暗的空间。过去半小时他异常安静—仿佛退入了她无法触及的境地。
当他开口时她几乎如释重负:"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交响乐团—或者说这样的剧院,为声效与奢华而造。即使在多兰勒,那些古剧场和圆形竞技场也只有长凳或石阶。"
“世上或许再没有这样的地方了。哪怕是特拉森。”
“那您就建一座。”
“用什么钱?你以为百姓会饿着肚子看我为享乐盖剧院?”
“或许不是现在。但若您相信它能造福城市与国家,就去做。艺术家不可或缺。”
芙洛琳也曾如是说。艾琳轻叹:"这里关闭数月了,可我发誓仍能听见乐声在空中萦绕。"
罗温侧过头,用不朽者的敏锐感官审视着黑暗。"也许音乐确实以某种形式存在着。"
这个念头让她眼眶发烫。"真希望你当时能听见—真希望你在场聆听派托指挥《冥河组曲》. Sometimes, I feel like I’m still sitting down in that box, thirteen years old and weeping from the sheer glory of it.”
"你哭了?"她几乎能看见今春训练的记忆在他眼中闪回:那些音乐安抚或释放她魔力的时刻。音乐已成为她灵魂的一部分—就像他一样。
“终章乐章—每次都会。回到要塞后,那旋律会在脑中萦绕数日,无论训练、杀戮还是入眠。痴迷那音乐简直是种疯狂。正因如此我才开始弹钢琴—夜里回到家就能笨拙地尝试复现那旋律”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也从未带谁来过这里。
罗温问:"这里有钢琴吗?"
"我荒废演奏好多个月了。而且出于十几种不同理由这绝对是个糟主意,"她第十次重复道,同时彻底拉开了舞台幕布。
她曾站在此处—当年亚罗宾的庇护让他们获邀参加舞台庆典,只为体验踏足神圣之地的战栗感。但此刻,在死寂剧院昏暗中,借着罗温找到的孤烛微光,这里恍若坟墓。
乐团座椅仍保持着乐手们离场抗议安多维尔与卡拉库拉大屠杀那夜的布局。至今无人知晓他们的下落—而鉴于国王施加于世的种种苦难,死亡反倒成了最仁慈的结局。
艾琳咬紧牙关,勒住熟悉的、翻腾的怒火。
罗温伫立在舞台右前方的钢琴旁,手掌抚过光滑琴盖如同摩挲获奖赛马。
她在这架华美乐器前踌躇。"弹奏它简直是亵渎,"话语在空间里回荡。
"你何时开始信教了?"罗温歪嘴一笑,"我该站在哪里欣赏效果最佳?"
“起初你可能会备受折磨”
“今天还害羞了?”
“要是洛坎在附近窥探,”她抱怨道,“我可不想他向梅芙汇报我弹得稀烂。”她指向舞台某处,“站那儿去,闭上嘴,你这烦人的混蛋。”
他低笑着走到她指定的位置。
她吞咽着坐上光滑琴凳,掀开琴盖,黑白琴键在下方莹莹生辉。双脚踩住踏板,双手却悬在琴键上方纹丝未动。
“自内哈米娅死后我就没碰过琴了,”她坦白道,字句沉重得难以承受。
“改天再来也行,如果你想的话。”温和而坚定的提议。
他银发在昏黄烛光里流淌微芒。“或许没有改天了。而且—若余生再不能演奏,我的人生才真是可悲至极。”
他抱臂颔首。无声的指令。
她凝望琴键,双手缓缓落向象牙琴键。温凉光滑的触感正在等待—仿佛沉睡的巨兽即将被唤醒,喷薄出震彻灵魂的声浪与欢腾。
“需要热身。”她突兀出声,随即再不言语,以最轻柔的指法坠入琴音。
当音符重新在脑海中跃动,当肌肉记忆牵引手指抚上熟稔的和弦,真正的演奏开始了。
这既非昔日为多里安弹奏的凄美哀歌,亦非游戏时信手拈来的轻快舞曲,更不是为内哈米娅和凯奥呈现的精妙乐章。此刻流淌的旋律是生命的礼赞—对存在、对荣光、对呼吸中的痛与美的庄严宣告。
或许正因如此,在历经无数杀戮折磨与惩罚后,她仍年年聆听此曲:提醒自己究竟为何而战,究竟在守护什么。
乐音层层攀升,自钢琴喷薄而出的声浪宛若神祇心魂之歌,直至罗温飘然移至琴畔,直至她对他耳语:“现在—”,” and the crescendo shattered into the world, note after note after note.
轰鸣的音符席卷剧场每个角落,填满亘古的空寂。在她胸腔淤积数月的空洞沉默,此刻被汹涌乐声彻底盈满。
终结乐章在爆裂般的凯旋和弦中轰然降临。
当她喘息着抬起头时,罗温的眼眶泛着银光,喉结上下滚动。经历了这么多,她的战士王子竟仍能让她感到惊喜。
他似乎艰难地寻找着措辞,最终喘息着说:"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于是她满足了他的要求。
他们在长凳上并肩坐了大半个钟头,艾琳教他钢琴基础—讲解升降音阶、踏板、音符与和弦。听见有人循声而来时,两人迅速溜走。她在皇家银行前停步,命令罗温在对街暗处等候,自己则坐在行长办公室里,看着下属为她的业务匆忙进出。最终她带着又一袋金币离开—如今多了一张要吃饭的嘴、一具要穿衣的身躯,这笔钱至关重要—发现罗温仍守在原地。她拒绝让他随行惹得他怒火中烧,可他的出现会招来太多疑问。
"所以你在用自己的钱供养我们?"两人拐进小巷时罗温问道。此时巷外阳光大道上走过一群盛装少女,她们瞠目结舌地盯着这个罩着兜帽、体格强悍的男子疾步而过—随即又齐齐转身欣赏他离去的背影。艾琳冲她们龇了龇牙。
"暂时如此。"她回答。
“那以后的钱从哪来?”
她斜睨他一眼:"自有安排。"
“谁安排?”
“我。”
“解释下。”
"很快你就知道了。"她勾起一抹令他发狂的浅笑。
罗温伸手要抓她肩膀,却被她灵巧躲开:"哎哎,动作太大会引人注意。"他发出绝非人类的低吼,她咯咯笑起来。愤怒总比愧疚悲伤强。"耐心点,别炸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