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艾琳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感到宽慰:尽管这两年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尽管她历经地狱般的磨难,刺客总堂却丝毫未变。庄园高耸的锻铁栅栏两侧,树篱仍保持着完全相同的修剪高度,精准利落如大师手笔;蜿蜒的碎石车道依旧铺着相同的灰石;恢弘的庄园宅邸依然素雅端庄,抛光的橡木大门在午前阳光下熠熠生辉。
寂静的住宅街上无人驻足打量这座容纳着埃里利亚最凶悍刺客的府邸。多年来,刺客总堂始终隐没在里弗霍德西南富人区众多华宅之间,毫不显眼—就在阿达兰国王的眼皮底下。
铁艺大门敞开着,当她沿着车道信步而入时,那些伪装成普通守卫的刺客个个面生。但他们并未阻拦她,尽管她身着劲装佩带武器,兜帽遮掩着面容。
夜间潜行穿越城市本会更稳妥。这又是一重考验—测试她能否在白昼抵达此处而不惹人注目。所幸全城正忙于筹备翌日的王子诞辰庆典:摊贩早已沿街叫卖,从小糕点到绣着阿达蓝飞龙的王旗,再到蓝色缎带(自然是为了配王子的瞳色)。这景象让她胃部阵阵翻搅。
然而比起迫在眉睫的考验,比起明日等待她的劫难,能悄无声息抵达此处不过是道开胃菜。
艾迪恩—每次呼吸都仿佛在回荡他的名字。艾迪恩,艾迪恩,艾迪恩。.
当她大步踏上总堂宽阔的前阶时,强行驱散了关于他的念头—关于他在地牢中可能已遭遇的种种。
自那夜天地倾覆以来,她再未踏足过这座府邸。
就在她右侧,是那间马厩—韦斯利曾在此试图警告她陷阱之事,却被她击昏。而上方一层,俯瞰着前花园的,正是她旧卧室的三扇窗。窗户敞开着,厚重的丝绒窗帘在清凉春风中翻飞,仿佛房间正专为她敞开着。除非阿罗宾已将这居室赐予他人。
当她踏上最高阶时,雕花橡木门豁然洞开,露出一位素未谋面的管家。管家却仍躬身行礼,朝身后示意。穿过宏伟的大理石门厅,阿罗宾书房的双开门正大敞着。
她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径直闯入这座曾是避风港、是牢笼、亦是地狱的宅邸。
诸神啊,这房子。拱形天花板与玻璃枝形吊灯之下,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行走时她甚至能看见自己晦暗的倒影。
不见半个人影,连讨厌的特恩都不在。他们要么外出,要么奉命回避—仿佛阿罗宾不愿让人听见这场谈话。
刺客巢穴的气息裹挟着她,撕扯着记忆。鲜切花束与烘烤面包的香气,几乎掩盖不住金属的腥气,以及弥漫四周如闪电般锐利的暴力感。
每向那间华丽书房靠近一步,她的神经就绷紧一分。
他就在那儿。端坐巨型书桌后,赤褐色头发在落地窗倾泻的阳光中如熔钢闪耀—那些窗户镶嵌在木质护墙板房间的侧壁上。她将韦斯利信中所提之事逐出脑海,姿态松弛而随意。
目光却不由自主扫向书桌前的地毯—这细微举动早被阿罗宾察觉或预料。"新地毯,"他抬眼从文件堆里望来,"原来那块的血迹根本洗不掉。"
"真可惜,"她跌坐进书桌前的椅子,竭力不去看身侧那张山姆常坐的座椅,"旧地毯明明更漂亮。"
直到她的血浸透地毯—那次阿罗宾因她毁掉奴隶交易协议而毒打她,还强迫山姆全程目睹。当她昏迷后,他又把山姆打到神志不清。
她暗自揣测阿罗宾指关节上的疤痕,哪些是当年毒打留下的印记。
听见管家走近的脚步声时,她仍不屑转头。阿罗宾吩咐道:"不许打扰。"管家低应告退,书房门咔嗒合拢。
艾琳漫不经心将腿架在扶手椅把手上:"召见我有何贵干?"
阿罗宾流畅起身,蓄势待发的力量在动作间暗涌。他绕过书桌斜倚桌沿:"不过想看看你在盛事前夜的状态。"银瞳微闪,"来给你送句祝福。"
“顺便确认我会不会背叛你?”
“我怎会如此揣度?”
“建议别在此时讨论信任问题”
“自然不必。毕竟你明日需全神贯注—多少环节可能出纰漏。尤其当你失手被擒时”
那柄暗含威胁的匕首仿佛已刺入她肋骨间:"你知道刑讯逼供对我无效"
阿罗宾环抱宽阔的胸膛:"当然。我亲手调教的继承人,若被国王擒获,自然会护我周全"
原来这才是召见的真正目的。
"我从未问过,"阿罗宾继续道,"会否— you be doing this as Celaena?”
此刻她索性慵懒环视书房,维持着玩世不恭的姿态。桌面空无一物,书架毫无痕迹,连可能存放奥林斯护身符的匣子都不见踪影。她漫扫一眼便倦怠地睨向他:"没打算留拜帖"
"与你表兄重逢时如何交代?像糊弄贵族船长那样?"她不想深究他如何知晓那场败绩—连莱桑德拉都不知她真实身份。这事容后再想。
“我会告诉艾迪翁真相”
“但愿这理由能让他买账”
她强忍着没回嘴,这动作几乎耗费了全身力气。“我今天很累,不想斗嘴。有话直说,我好回去泡澡。”这倒不是假话—昨夜在皇城追踪魔物士兵一整晚,现在浑身肌肉都在酸痛。
“你知道我的医疗资源随时供你使用。”亚罗宾的目光锁住她搭在扶椅上的右腿,仿佛早已看穿她的不适,仿佛知道金库那场打斗又扯开了她与凯恩对决时的旧伤。“我的医师可以帮你按摩伤腿。我不愿见你受苦,更不想你明天行动不便。”
她绷紧训练有素的表情,语气平淡:“你是真喜欢自说自话啊?”
男人发出性感的低笑:“行—不斗嘴。”
她仍慵懒地陷在座椅里静待下文。
亚罗宾扫视着她的装束,当视线与她交汇时,那双眼睛只剩冷血杀手的寒光:“据可靠情报,你监视国王卫队巡逻却从不惊动他们。忘了我们的小约定?”
她唇角微扬:“当然没忘。”
“那我要的恶魔怎么还没关进地牢?”
“等埃迪安获释后我自会抓捕。”
他眼皮跳了一下。
“现在动手会把国王引向你我。我不能为满足你病态的好奇心危及埃迪安安全。谁知道你忙着玩新玩具时,会不会忘了帮我救人?”
亚罗宾撑桌倾身逼近,呼吸喷在她脸上:“我一诺千金,瑟琳娜。”
又是那个名字。
他退后一步歪着头:“倒是你啊…当年承诺要杀莱桑德拉,结果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真令我意外。”
“你费尽心机要我们彼此憎恨。我偏要反其道而行—结果发现她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娇纵自私。”永远桀骜的门徒,永远伶牙俐齿的弟子。“不过若你想让我杀了她,我很乐意把注意力从瓦尔格恶魔转到她身上。”
一声轻笑。“不必。她尚有利用价值。当然,你若想履行承诺,她随时可被取代。”
“所以这是考验?看我是否信守承诺?”手套之下,她亲手刻在掌心的烙印灼如烙铁。
“是份礼物。”
“还是送珠宝衣裳吧。”她起身扫视战服。“或者实用物件。”
他的目光追随而至,久久停留。“比起十七岁时,如今这身更衬你曲线。”
够了。她咂舌转身,却被他攥住手臂—恰好是袖剑弹出的位置。他心知肚明。这是挑衅,是宣战。
“明日你表兄越狱后,你们需暂避风头,”亚罗宾说。“若你决意毁约…亲爱的瑟琳娜,很快你就会明白,这座城对逃亡者有多致命—纵是喷火婊子女王也难逃一死。”
“不再表白爱意?不为我赴汤蹈火了?”
魅惑低笑响起。“你始终是我最爱的舞伴。”他贴近至呼吸相闻的距离,只要她轻晃半寸便会唇齿相触。“若想听枕边蜜语,女王大人,我自当奉陪。但该给我的东西,你照样得交出来。”
她不敢后撤。那双银眸永远闪着寒光—如同破晓前的冷月。她从来无法移开视线。
他偏头浅笑,赤褐色发梢跃动着阳光。“那位王子呢?”
“哪位王子?”她谨慎回应。
亚罗宾挂着心照不宣的微笑退后半寸。“我想有三位王子。你表兄,还有如今共用多里安·哈维尔王躯壳的两位。那位英勇的队长可知晓,他挚友的肉身正被恶魔吞噬?”
“自然知晓。”
“他知道你可能会明智地决定,在国王的儿子构成威胁前就除掉他吗?”
她迎上他的目光:“不如你来告诉我?你可是最近常和他会面的人。”
他回应的笑声让她脊骨发寒:“看来队长不太愿意和你分享啊。他倒是和前情人—那个法利克姑娘—无话不谈。知道吗?她父亲做的梨子馅饼是全王都最棒的,王子生日宴的甜点就是他供应的。讽刺吧?”
这次轮到她错愕了。她早知道卡奥除莉萨恩外至少还有个情人,但…奈丝芮?他竟刻意隐瞒,尤其还曾用那些关于她和罗安的荒谬揣测来指责她。你的精灵王子, he’d snapped. She doubted Chaol had done anything with the young woman since she’d left for Wendlyn, but … But she was feeling exactly what Arobynn wanted her to feel.
“阿罗宾,你何必插手我们的事?”
“你就不想知道队长昨晚为何又来找我?”
两个混蛋。她警告过卡奥别和阿罗宾纠缠。此刻若承认不知情会暴露软肋…但无论卡奥隐瞒了什么,他绝不会危及她明日的计划。她朝阿罗宾讥诮一笑:“没必要。是我派他去的。”她慢悠悠踱向书房门,“若专程叫我来只为嘲弄,你可真是闲得发慌。”
对方眼中闪过兴味:“明日祝你好运。所有部署都已就绪—免得你担心。”
“当然就绪。你办事向来周全。”她猛地推开一扇门,懒懒摆手作别,“后会有期,大师。”
返程途中艾琳又去了趟皇家银行,回到公寓时莱桑德拉已如约等候。
更妙的是莱桑德拉带了食物。很多食物。
艾琳重重坐在厨房餐桌旁,莱桑德拉正慵懒地倚在桌边。
这位名妓望着水槽上方的宽大窗户:“隔壁屋顶的盯梢者,你该不会没发现吧?”
“他构不成威胁。”而且很有用。沙尔派人监视了城堡、宫门和公寓—全是为了监控亚罗宾。阿琳歪了歪头:“眼力不错?”
“这些年你师父教过我些把戏。当然是为了自保。”—为了保护他的投资, was what she didn’t need to say. “You read the letter, I take it?”
“每个该死的字都记得。”
确实,她把威斯利的信反复读了许多遍,直到记清所有日期、姓名和账目,直到眼前全是火光,甚至庆幸此刻魔法被压制着。这虽未改变她的计划多少,但大有裨益。现在她确信自己没错,名单上的名字都是正确的。“很抱歉没能保存它,”阿琳说,“烧掉是唯一安全的办法。”
莉珊德拉只是点点头,指尖捻着锈红色长裙胸衣上的一根线头。宽松的红色灯笼袖在黑色天鹅绒紧口袖筒上方蓬松展开,当她伸手去拿阿琳昨天买的温室葡萄时,袖口金纽扣在晨光中闪烁。这身礼服典雅却不张扬。
“我认识的那个莉珊德拉,穿得可比现在少多了,”阿琳说。
莉珊德拉的绿眼睛闪了闪:“你认识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塞莱娜·萨达锡安也死了。“今天约你见面,是想…谈谈。”
“谈亚罗宾?”
“谈你。”
秀丽的眉毛蹙起:“那我们什么时候谈谈你?”
“你想知道什么?”
“你来裂石城究竟要做什么?除了明天救将军那件事。”
阿琳道:“我们还没熟到能回答这个问题的程度。”
莉珊德拉只是偏了偏头:“为什么选埃迪恩?”
“他活着比死了对我更有用。”这并非谎言。
莱桑德拉用保养精致的手指甲轻叩着磨损的桌面。片刻后她开口道:"我曾经那么嫉妒你。不仅因为萨姆,还因为阿罗拜恩…我真是个傻瓜,以为他把一切都给了你,从未拒绝过你任何要求,恨着你,因为我心底始终明白—自己不过是他用来对付你的棋子,逼你争夺他的宠爱,逼你时刻提防,让你痛苦的手段。而我乐在其中,因为当时觉得当别人的棋子,总比当个无足轻重的废物强。"她抬手将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时,手指在微微颤抖。"若不是后来…后来阿罗拜恩杀了萨姆,设计让你被捕,还在你被押往安多维尔那晚…传召了我。事后在马车归途中,我哭个不停。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但卫斯理就在马车里陪着我。那晚改变了我俩之间的一切。"莱桑德拉的视线扫过艾琳手腕上的疤痕,又落在自己破坏性的刺青上。
艾琳说:"那天夜里,你不单是来警告我提防阿罗拜恩。"
莱桑德拉抬起头时,眼眸已凝成寒冰:"不错,"她带着温柔的凶狠说,"我来助你毁灭他。"
“能说出这种话,你定是极信任我。”
"你捣毁了金库,"莱桑德拉说,"是为了萨姆,对吗?因为那些人—全是罗克·法兰的手下,当时都在场…"她摇摇头,"无论你对阿罗拜恩作何谋划,终究都是为了萨姆。况且你若背叛我,再没什么能比我已承受的伤害更痛彻心扉。"
艾琳向后靠上椅背交叠双腿,竭力不去想对面女子熬过的黑暗岁月:"我隐忍太久未曾讨还血债。宽恕?毫无兴趣。"
莱桑德拉唇角弯起毫无欢愉的弧度:"他杀害卫斯理后,我躺在他床上彻夜未眠,盘算着当场杀了他。但这远远不够—这笔血债,不该只由我来讨还。"
艾琳一时语塞。她随后摇了摇头:“你是认真的吗?想暗示你一直在等我?”
“你爱萨姆的程度,不亚于我深爱韦斯利。”
她胸腔骤然空荡,却仍点了点头。是的,她爱过萨姆—胜过此生爱过的任何人。甚至超过对卓尔的感情。当韦斯利的信揭露阿罗宾恩命令鲁克·法兰对萨姆的所作所为时,她灵魂深处被撕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萨姆的衣物至今仍收在她衣橱最底层的两个抽屉里,那是阿罗宾恩亲手整理的位置。过去两夜她都穿着他的衬衫入睡。
阿罗宾恩必须血债血偿。
“对不起,”艾琳声音沙哑,“为我这些年对你的刻薄,为我曾加剧过你的痛苦。我多希望当初能看清自己,我多希望当初能明白一切。” better. I’m sorry.”
莱桑德拉眨了眨眼:“那时我们都年少无知,本该视彼此为盟友。但现在开始也不迟。”她露出的笑容带着狼性的野性而非优雅。“你若愿携手,我必生死相随。”
友谊的橄榄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抛来。罗温或许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她的血誓伙伴—, but … she missed female companionship. Deeply. Though an old panic rose up at the thought of Nehemia not being there anymore to provide it— and part of her wanted to throw the offer back in Lysandra’s face just because she wasn’t Nehemia—she forced herself to stare down that fear.
艾琳嘶声道:“算我一个。”
莱桑德拉长舒一口气:“感谢诸神!终于有人能陪我聊时装不用听'某某会不会喜欢',能一口气吃完整盒巧克力没人叨叨'小心身材'—你爱吃巧克力的对吧?有次你外出杀人时,我从你房里偷过一盒,那滋味简直—”
艾琳朝桌上礼盒扬了扬下巴:“你都带巧克力来了—现在起你就是我最喜欢的人。”
莱桑德拉发出出奇低沉的笑声,带着邪气的沙哑—这大概是她从未让阿罗宾恩或客人们听过的笑声。“改天夜里我溜过来,咱们吃到吐为止。”
“咱们可真是优雅的淑女呢。”
“得了吧,”莱桑德拉挥着精心修剪指甲的手,“你和我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罢了—别想否认。”
名妓全然不知自己离真相有多近。艾琳揣测着这女人见到她另一副形态—见到那尖长獠牙时的反应。不知为何,她觉得莱桑德拉不会因此称她为怪物—也不会因她掌控的火焰而视她为妖异。
莱桑德拉的笑容微微闪烁:"明天的事都安排妥了?"
“我嗅到担忧的气息了?”
“你就打算这么大摇大摆走进王宫,以为换个发色就没人注意?你就这么信任阿罗宾?”
“你有更高明的主意?”
莱桑德拉的耸肩堪称漫不经心的典范:"我恰好对角色扮演略知一二。关于如何在你不想被看见时转移视线。"
"我— know how to be stealthy, Lysandra. The plan is sound. Even if it was Arobynn’s idea.”
“何不一箭双雕?”
她本可嗤之以鼻,本可断然否决,但名妓眼中闪烁着如此狡黠而野性的光芒。
于是艾琳将前臂搭在桌面上:"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