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面无表情的卫兵传达了公爵的召唤。正要独自骑乘阿布拉克萨斯的玛农,在鹰巢石地上踱步磨牙整整五分钟。
她不是随叫随到的狗,她的女巫们也不是。人类不过是消遣的猎物,流血的玩物,偶尔—极其罕见时—才是孕育女巫幼崽的容器。永远不该是发号施令者,永远不该是上位者。
玛农冲下鹰巢,刚踏进塔楼底层,阿斯特琳便同步跟在她身后。"我正要找您,"副官低语,金辫随之跃动,"公爵—"
"我知道公爵要什么,"玛农亮出铁齿厉声打断。
阿斯特琳挑起一道眉毛,保持了沉默。
马农强压住心中不断滋长的杀戮冲动。公爵没完没了地召她前去,与那个自称弗农的高瘦男子会面。那人看向马农的眼神里,既无半分畏惧也不带丝毫敬意。她连与十三卫队训练几小时都难以保证,更别提长时间在空中翱翔—总会被突然传唤打断。
她反复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直到锋利的牙齿和指甲终于缩回体内。
她既非摇尾乞怜的狗,也不是莽撞愚蠢的匹夫。身为翼卫队长,更是氏族百年来钦定的继承人。眼前这头几十年后就会化作蛆虫食物的凡人猪猡—她自有办法应付。待到那时,她便能重归那辉煌、邪恶、不朽的永恒存在。
马农猛力撞开公爵议事厅的大门,引得门外守卫侧目而视—那目光空洞呆滞,既无反应也无情绪。不过是具人形躯壳罢了。
公爵正俯身研究铺满桌面的巨幅地图,他的同伴兼顾问—或者该说弄臣—弗农·洛汉勋爵侍立身侧。往下数张座椅处,卡坦正凝望着漆黑的玻璃桌面纹丝不动,唯有呼吸时白皙喉间的微微起伏。她手臂上那道狰狞伤疤竟诡异地转为紫红色。有意思。
"有何贵干?"马农劈头发问。
阿斯特琳抱臂倚在门边,占据警戒位置。
公爵指向对面的座椅:"有要事相商。"
马农伫立未动:"我的坐骑饿了,我也一样。建议长话短说,我好继续狩猎。"
弗农勋爵打量着马农,这个黑发如苇杆般细瘦的男人,穿着过分洁净的亮蓝色束腰外衣。马农朝他龇出利齿发出无声警告。弗农却只是微笑道:"我们提供的膳食有何不妥吗,女士?"
马农的钢铁獠牙铿然弹出:"我不吃凡人烹制的食物。我的坐骑亦然。"
公爵终于抬起头:"早知你这般挑剔,当初就该让黄腿家的继承人担任翼卫队长。"
马农随手弹出锋利的指甲:"只怕你会发现伊丝卡拉·黄腿是个缺乏纪律、难以相处、毫无用处的翼卫队长。"
弗农滑进座椅:"听说女巫部族间素有仇怨。对黄足族有意见么,玛农?"
阿斯特林对这不敬的称呼发出一声低吼。
“你们凡人有你们的乌合之众,”玛农说,“我们有黄腿族。”
“好大的贵族派头,”弗农对公爵低语,对方哼了一声。
一道冰冷的火焰顺着玛农的脊椎窜下。“给你五分钟,公爵大人。”
佩林顿用指节叩击玻璃桌:“我们将开始…实验。展望未来时,我们必须扩充兵力—强化现有士兵。你们女巫的悠久历史,正好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说清楚。”
“我没义务把计划细节全盘托出,”公爵道,“你只需交出麾下的黑喙女巫团供我测试。”
“测试什么”?”
“检测她们是否适合与异界盟友—瓦格族—配种。”
万物静止。这人定是疯了,但—
“当然不是像人类那样繁衍。这将是个简单、相对无痛的过程—在肚脐下方缝入一块石头。石头为瓦勒格打开通道,你明白吧。而拥有瓦勒格与巫师血统的孩子……你该明白这具有何等重大的价值。你们巫师向来狂热珍视自己的血脉。”
两名男子挂着虚伪的温和笑容,静待她接受。
瓦勒格—那些曾与精灵族交配创造出巫师族的恶魔—竟卷土重来,还与公爵及国王勾结……她强行掐断思绪。“你们这里有成千上万的人类,用他们去配种。”
“多数人类不像你们女巫天生具备魔法天赋,更无法与瓦勒格血脉相容。况且唯有女巫体内才流淌着瓦勒格之血。”
祖母是否知晓此事?"我们是来当军队的,不是来当妓女的,"曼农的声音带着致命的平静。阿斯特林站到她身侧,面容紧绷苍白。
“选一队黑喙巫族,”公爵只回了这句话,“一周内让她们整装待命。若敢从中作梗,翼主,我就把你那宝贝坐骑剁成肉泥—你那十三魔女说不定也是同样下场。”
“你敢碰阿布拉克萨斯,我就活剥了你的皮。”
公爵回到地图前挥了挥手。"退下吧。哦—顺便去趟飞空铁匠铺。他传话说你最新那批刀刃可以验货了。"
玛农站在原地,估算着那张黑玻璃桌的重量—盘算能否掀翻桌子,用碎玻璃把两个男人慢慢凌迟。
弗农挑衅地扬起眉毛,这无声的嘲弄足以让玛农转身就走—赶在自己干出真正蠢事前冲出门去。
回房间的半路上,阿斯特琳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玛农毫无头绪。又不能请示祖母,否则显得自己优柔寡断或执行不力。"我自有办法。"
“但你不能把黑喙集会的女巫交给他搞—搞这种配种。”
"不知道。"或许融合瓦尔的血液并非坏事。或许能强化军团战力。或许瓦尔族能破解克罗罕诅咒。
阿斯特琳猛地抓住她手肘,指甲深陷皮肉。这触碰让玛农瞳孔骤缩,更震惊于对方如此直白的要求 in it. Never before had Asterin even come close to—
"你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阿斯特琳说。
“今天老子受够了命令。你再敢下道指令,舌头就等着落地吧。”
阿斯特琳的脸涨得通红。"女巫幼崽是神圣的—神圣不可侵犯!, Manon. We do not give them away, not even to other Clans.”
确实如此。女巫幼崽极其稀有,且皆为女性,作为三面女神的恩赐降世。从母体初显孕象到十六岁成年礼,她们始终享有神圣庇护。伤害怀孕女巫、未降世的幼崽或未成年女巫,是足以撼动法典根基的重罪—任何施加于罪犯的酷刑都不足以抵偿其恶行之万一。玛农亲身参与过两次漫长的处刑,而惩罚永远显得不够分量。
人类幼崽不算数—在某些部族眼里,人类孩童如同小牛肉。尤其黄腿部落。但女巫幼崽…能为部族诞育女巫后裔是至高荣耀;失去幼崽则是滔天耻辱。
阿斯特琳追问:"你准备牺牲哪个集会?"
“我还没决定。”或许她该先选个小氏族作为备用方案—以防万一—再让更强大的氏族与恶魔结盟。说不定恶魔能给她们濒死的种族注入过去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以来梦寐以求的生命力。
“要是她们反对呢?”
曼侬踏上通往私人高塔的阶梯。“如今唯一事事唱反调的人,艾丝特林,就是你。”
“这不公平—”
曼侬利爪骤出,撕裂艾丝特林胸脯上方的衣料与皮肉。“你的位置由索瑞尔接替。”
艾丝特林没有触碰沿着束腰外衣淌下的鲜血。
曼侬继续前行。“那天我警告过你退下。既然你选择违抗,会议中不需要你,我身后也不需要你。”百年来从未—一次都未曾—变更过她们的位阶。“即刻起,你位列第三。若能证明自己尚存半分克制力,我会重新考虑。”
“大人,”艾丝特林轻声道。
曼侬指向身后阶梯:“去向其他人宣布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现在就走。”.”
“曼侬,”艾丝特林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闻的恳求。
曼侬头也不回地走着,猩红斗篷在阶梯间裹挟着窒闷。她根本不想听艾丝特林的辩解—尤其在外祖母明示过任何越界行为、任何抗命之举都会招致全员迅疾而残忍的处决之后。裹在身上的斗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一点。
“一小时后鹰巢见。”曼侬踏入塔楼时甚至懒得回头。
随即嗅到人类的气息。
年轻女仆跪在壁炉前,手持毛刷与簸箕。她只是微微颤抖,但恐惧的腥气早已弥漫整个房间。恐怕从踏进这间屋子起她就陷入恐慌。
少女埋下头,午夜般的长发滑过苍白脸颊—但曼侬已捕捉到她深色眼眸里闪过的评估目光。
“你在这里做什么?”曼侬平板地问道,铁指甲咔嗒相击—只为看这女孩作何反应。
“清—清理房间,”女孩结结巴巴地说—破碎得太刻意,太完美。那种卑躬屈膝、逆来顺受又战战兢兢的模样,正是女巫们最中意的姿态。唯有恐惧的气味是真实的。
玛农收起了她的铁牙。
侍女挣扎着站起身,因疼痛而瑟缩。她微微挪动时,那条磨损的土布裙摆晃动着,露出脚踝间沉重的锁链。右踝皮开肉绽,脚掌扭曲变形,疤痕泛着油光。
玛农敛去掠食者的微笑:“他们为何给我派个残废当仆人?”
“我—我只奉命行事。”声音细弱蚊蝇,平庸无奇。
玛农哼了一声走向床头柜,发辫与猩红斗篷在身后翻涌。她徐徐倒水,耳听八方。
侍女手脚麻利地收拾工具:“夫人若不嫌打扰,我改日再来。”
“干你的活,凡人,完事滚蛋。”玛农转身盯着女孩收尾。
侍女跛行穿过房间,怯懦易碎得引不起半分注目。
“谁把你腿弄成这样的?”玛农斜倚床柱问道。
侍女头也不抬:“意外而已。”她把灰烬扫进拎上来的桶里,“八岁那年从楼梯滚下来,没救了。我叔父信不过医师,不许他们进门。能保住这条腿已是万幸。”
“锁链怎么回事?”又一个平板无趣的问题。
“防我逃跑。”
“横竖你在这深山也逃不远。”
看—那瘦削肩膀瞬间的僵直,又拼命掩饰的模样。
“是,”女孩应道,“可我在佩兰斯长大,不是这儿。”她码好搬来的柴火,每一步都跛得更厉害。拖着满桶灰烬下山的路,想必又是场折磨。“您若有事吩咐,喊艾莉德就行。守卫知道去哪儿找我。”
玛农盯着她蹒跚走向门口的每一步。
玛农几乎要放她离开,让她以为重获自由时,突然开口:“你那蠢货叔父拒绝医师的事,没人教训过他?”
艾莉德扭头瞥了一眼。“他是佩兰领主。没人能做到。”
“弗农·洛坎是你叔叔。”艾莉德点头。曼侬歪着头,审视着那副精心伪装的温顺模样。“你叔叔为何来此?”
“我不知道,”艾莉德轻声道。
“为何带上你 here?”
“我不知道,”她重复道,放下水桶。她挪动身子,将重心移到完好的那条腿上。
曼侬的嗓音轻得发冷:“谁派你进这房间的?”
当少女瑟缩肩膀埋低头颅时,曼侬几乎要嗤笑出声。“我不是—不是间谍。我用性命起誓。”
“你的命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曼侬说着离开床柱潜步逼近。侍女钉在原地,将温顺人奴的角色演得滴水不漏。曼侬用铁甲指甲抵住艾莉德下巴向上一挑。“若被我逮到窥探行径,艾莉德·洛坎,你会发现自己只剩 useless legs.”
恐惧的恶臭直钻曼侬鼻腔。“大人,我—我发誓绝不碰—”
“滚。”铁甲指甲划过艾莉德下颌,血珠随之沁出。曼侬故意抽回手,将染血的铁甲指甲含入口中吮吸。
尝到鲜血的瞬间,她竭力维持面无表情。那鲜血诉说的真相。
但艾莉德显然已看得足够清楚,首轮交锋就此落幕。曼侬放任女孩拖着沉重锁链跛行离去,叮当声渐远。
曼侬凝视空荡的门廊。
起初她觉得有趣,任由女孩误以为那套畏畏缩缩、甜言蜜语、人畜无害的把戏能蒙骗自己。当艾莉德的身世揭晓后,曼侬的猎食本能骤然觉醒—她注意到女孩借低头掩饰情绪反应,字斟句酌说着她想听的话,俨然在试探潜在敌人。
这丫头或许仍是间谍,曼侬走向书桌时告诫自己,艾莉德的气息在那里最为浓烈。
果然,摊开的大陆地图上,肉桂接骨木的气息在几处位置凝成指纹状的印记。
她是弗农安插的间谍,还是另有所图?玛农无从得知。
但凡血管里流淌着女巫之血者,都值得特别留意。
十三人团也不例外。
无数熔炉喷吐的浓烟刺痛玛农的双眼,当她的坐骑降落在锤声震天、烈焰嘶鸣的军营核心区时,她瞬膜疾闪覆盖眼球。亚伯拉克斯发出威胁的嘶鸣,焦躁地踏着圈步,令那些目睹她降落、身披黑甲的士兵们寒毛倒竖。片刻后索瑞尔轰然降落在玛农身旁的泥地里,她的公牛坐骑朝着最近的人群龇牙低吼,那些士兵立刻识相地退避三舍。
亚伯拉克斯也朝着索瑞尔的坐骑发出咆哮,玛农靴跟猛磕它肋部才翻身落地。"不准斗殴!"她朝坐骑低吼,目光扫过铁匠棚屋群中央的这片小空地。此处专供飞龙骑手使用,周边深埋着拴兽桩。索瑞尔不信任自己的坐骑,将公牛牢牢系住,玛农却懒得束缚亚伯拉克斯。
让索瑞尔顶替艾丝特琳的位置…着实怪异。仿佛世界平衡被骤然打破。此刻两头雄性坐骑仍互相戒备,虽未真正开战。往常亚伯拉克斯总会为艾丝特琳的天蓝色雌龙腾出空间—甚至亲昵地蹭过她的鳞甲。
玛农不等索瑞尔制服公牛便大步踏入铁匠巢穴。这建筑不过是些木桩支着临时顶棚的棚屋,沉睡的巨石熔炉如蛰伏的巨人散发微光,周身环绕着抡锤锻打、挥汗如雨、铲煤淬火的工匠。
首席空战铁匠早已候在首根立柱旁,布满灼痕的赤红大手朝她们示意。肌肉虬结的中年壮汉面前的长桌上,陈列着寒光凛冽的阿达兰精钢武器。玛农驻足审视兵器阵列时,索瑞尔始终护卫在侧。她拈起一柄匕首掂量分量。
"不够轻便,"玛农对铁匠说。对方那双幽暗锐利的眼睛紧盯着她。她又抄起另一把匕首和长剑依次掂量。"我需要为女巫团配备更轻便的武器。"
铁匠微微眯起眼睛,但仍拾起她放下的剑,像她那样掂量重量。他歪着头敲了敲装饰华丽的剑柄,摇了摇头。
"我不在乎它漂不漂亮,"玛农说,"对我而言重要的只有剑尖那端。少搞些花里胡哨的装饰,说不定还能减重。"
他瞥了眼她背后微露的"风切者",那剑柄黯淡无奇。但上周初见时,她分明看见他凝视过剑身—那才是真正的杰作。
"只有你们凡人才在乎剑刃好不好看,"她话音未落,他眼中寒光乍现。玛农暗忖若此人舌头尚在,怕是要破口大骂。阿斯特琳不知用了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打听到,这铁匠的舌头被某位将军割了,以防他泄露机密。想必他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玛农思忖着他们还拿捏着他什么把柄—或许是家人—才能让这般能工巧匠沦为囚徒。
或许正因如此,她补充道:"飞龙在战场上负重已达极限。算上我们的盔甲武器补给,再加上飞龙铠甲,必须设法减重。否则它们撑不了太久。"
铁匠双手叉腰审视着自己打造的兵器,突然抬手示意等候,转身冲进熔炉与铁砧构成的迷宫深处。
金属撞击声成了唯一背景音,索瑞尔正亲自掂量其中一柄剑。"你知道我永远支持你的决定,"她棕发紧束,晒成蜜色的面庞—在凡人眼里或许称得上美—沉静如磐石,"但阿斯特琳……"
玛农强压叹息。她带索瑞尔而非阿斯特琳参加战前巡查时,十三人军团无人敢有异议。不过维斯塔倒是在龙巢紧挨着阿斯特琳—不知是声援还是无声抗议。但阿斯特琳当时迎上玛农的目光,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你不想当副手吗?"玛农问道。
“能当您的副手是我的荣幸,”索雷尔的声音穿透锻锤与炉火,带着粗粝质感,“可当初当三把手也是荣幸。您知道阿斯特琳向来在野性边缘游走—即便太平日子也这样。如今把她关在城堡里,勒令不准杀戮致残不准狩猎,还要远离男人……她必定躁动不安。”
“我们全都躁动不安。”曼侬已向十三魔女透露了艾丽德的事—此刻正思忖那姑娘犀利的双眼是否会察觉,如今已有整队巫族在暗处嗅探她的踪迹。
索瑞尔深吸一口气,强健的肩膀随之耸起。她放下匕首。"在欧米伽,我们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我们有规程;有目标。在那之前,我们猎杀克罗坎族人。而在这里,我们不过是待用的兵器。"她指向桌上那些无用的刀刃。"这里没有你祖母…干涉事务。没有严苛的戒律;没有灌输恐惧。否则她定会让那个公爵生不如死。"
"你是说我领导无方吗,索瑞尔?"问句轻柔得过分。
"我是说十三卫队都明白,你祖母为何逼你为那件斗篷屠杀克罗坎人。"危险的发言—何等危险的论调。
“看来你偶尔会忘记我祖母的手段。”
"相信我,曼侬,我们从不敢忘,"当铁匠抱着新铸的刀剑出现在门口时,索瑞尔轻声说道,"尤其是艾丝特琳—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楚,你祖母究竟有怎样的能耐。"
玛农知道她可以要求更多解释—但她也知道索瑞尔是顽石,而顽石不会碎裂。于是她挺直腰背面对走近的铁匠,看着他将其余样品摆在桌上,胃部阵阵发紧。
是饿的,她告诉自己。纯粹是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