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精神为之一振,与子牧对视一眼,忙走出门外张望了一番,果然看到远处一大阵人马正快速向王宫的方向行进。
千里大松了口气,脱力似的靠在门框上,眉眼放松下来:“太好了。”
接着,他迅速进了屋,隔着屏风对托娅喊:“托娅!撑住,明尘回来了!就在城门外了,很快就能来看你了!”
明煦紧接着说:“嫂嫂,当煦儿求你,大哥就要回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啊......”说着,他的泪水积攒过多,顺着面庞流了下来。
屋内的人儿眼睫动了动,声如蚊呐,喃喃道:“明尘......”
守在一边哭泣的阿窕见状,忙说:“是的,明尘将军打了胜仗回来了!这次他表现突出,大汗一定会给他加官进爵,以后封侯拜相都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您的孩子就是尊贵的小世子,承欢您膝下,共享天伦之乐,多快活啊!别吉,苦了这么久,咱们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呜呜呜......”
“明尘......明尘......”托娅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生机,双手灌足力气,攥紧身下的床单,一双美丽又绝望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头顶的床帐,突然露出一丝凄美的微笑。
接着,她咬紧牙关,叫出了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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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千里已经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
千里猛一抬头,子牧比他还快,直接从坐姿利落地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等着结局。
那哭声一声比一声大,因为在母体内憋了太久,呼吸不畅,现在哭得断断续续的,令人揪心。产婆把孩子抱在怀里顺气,等孩子缓和一点之后,再将他放在宫女手中准备好的小被子里裹好抱过去。
“恭喜别吉,恭喜别吉,是个健康的小男孩!”产婆笑着把孩子放在托娅枕边,让她一扭头就可以看见孩子的模样。
“孩儿......”托娅呼吸急促,冷汗涔涔,望着那孩子皱成一团的小脸,脸上绽放出了充满温柔到了极致的慈爱笑容。她费力地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小孩子柔软的脸庞,不知为何,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是我和明大哥的孩子......”
“是啊,别吉,看这小鼻尖,和将军长得多像啊!”阿窕笑着道,“快给他取个乳名吧!”
托娅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手无力地垂在小孩子的面颊上,偶尔微弱地抚摸两下,恋恋不舍到不愿移开。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名字,名字......就叫他......净台吧......”
阿布名“尘”,他的孩子就叫作“净台”。
这是托娅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名字。
“净台,净台,好名字啊别吉。”产婆慈祥地笑着,逗弄净台软软的手指,“净台,净台......”
“嬷嬷,嬷嬷!您快来看看啊!”为托娅处理身体的小宫女突然哭叫起来。
产婆心下一沉,连忙赶过去,却在见到大片大片的血色时白了脸。
“这是,这是......”
千里才听到两声孩子的啼哭,又听到里面乱了起来,心里乱糟糟的,不禁提声问:“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窕哭着跑出来,满脸惊恐:“别吉,别吉产下小少爷后,就大出血了......”
“什么?”明煦失声叫道。
子牧俨然已经红了双眼,提着口气,问道:“能救吗?”
阿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擦着眼泪:“庭深大师说......说......”
见她这副模样,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在往下沉。
很快,庭深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满脸的皱纹沟壑纵深,疲惫地抬眸扫了一圈,目光从面前一张张焦急的面孔上扫过。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挥挥手:“都进去吧,和她说说话。”
“大师......”千里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进屋时,里面已经收拾干净了。
托娅小小的一个,蜷缩在厚重的被褥中,只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和手臂,此刻正爱怜地哄着净台,怎么看都看不够。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竟是面色红润,眼睛有神,柔声喊:“大汗,云荣王,煦儿,你们都来了?”
见她这样,所有人的心情却是更沉重了。
刚刚分娩,现在却这副模样,这难道不是回光返照之相吗?
明煦受她关照这么久,见托娅这副模样,立刻绷不住嚎啕出声:“嫂嫂!”
“别哭,别哭。”托娅笑着对他招招手,将明煦拉过来,把自己的孩子给他看:“看,这是你的小侄子,和你大哥像不像?”
明煦哭着点头,说不出话来,只能努力抓紧托娅的手,不想放她离开。
托娅也不在意,任他这么紧紧攥着,自顾自地说下去:“以后我不在了,这个孩子就没了额吉,是个苦命的孩子。你可要好好保护他,不要让他受欺负,好吗?”
明煦的额头磕在床榻上,肩膀颤抖不止,抓着托娅的手用力到发白,可还是不愿松手。
“明尘那人认死理儿,要是以后他气性上头,打他骂他了,你要帮着多劝劝,好不好?”托娅柔声说着,腾出另一只手温和地抚摸着明煦的后背。
“托娅......”千里的眼圈也泛起红色,翡翠般的眼睛泪光闪烁,他快被击垮了。
“大汗。”托娅抬头,看见这个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眼神中终于多了一抹悲色,“托娅无能,不能再陪您和合敦走下去了。”
像是察觉到了额吉的难过,一直安静懂事的净台也小嘴一咧哭闹起来,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胡乱飞舞着,被一双柔软细致的手握住了攥在手心里。
托娅含着热泪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净台的小脸,嘴角勾出一抹不舍的笑容,轻声道:“净台,额吉爱你,很爱你很爱你,连着阿布的那份一起......”
子牧克制地闭了闭眼,喉口干涩:“托娅,明尘就要回来了,你至少要见他最后一面......”
“云荣王,当初......在云荣,多谢你出手相助,才有我和明尘的今天。”托娅眼神温柔,“我也不知我还能撑多久了,遑论我如今如此狼狈,叫他看去了,我......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希望我在他心里,永远都是十六岁那年跌倒在他怀里的那个少女模样......”托娅说着说着,眼睛缓缓闭合了起来。
阿窕似有所感,哭着叫道:“别吉!别吉!”
朦胧间,托娅似乎真的看见了明尘的脸。
快到而立的男人脊背宽阔,沉稳有力,面容有些严肃的不近人情,可接近了他才能看到,他背后那一抹温柔。
他转过身来,一眼便看到了托娅,不禁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朝她伸出手:“托娅,来,我来接你了。”
“明尘......”托娅喃喃叫道,目光呆滞地望着他,“我不能陪你白头偕老了......”
抚在明煦肩上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滑了下来,最后无力地垂在了床榻上。
“托娅€€€€”千里猛地冲到床边,抓起那只手拼命摇晃着,“你醒醒,你醒醒啊!”
“别吉......呜呜呜呜......”阿窕哭到说不出话了,大滴大滴眼泪汹涌地奔腾而出,眼睛肿得睁不开了。
就在此时,马蹄声渐近。
“兰罗王!”多兰翻身下马,猛地推门而入,“我将明将军的尸......”
屋内,婴儿的啼哭响亮到刺耳;而里面的每个人脸上,都是悲苦之色。
“......”多兰立刻猜到发生什么了。
她站在原地,缓缓摘下兜鍪抱在胸前,深深地对着床榻上的女子行了个礼。
她还是......来晚了。
不过,好在托娅到死都以为,明尘会带着他们二人的孩子幸福地生活下去。
正如明尘一直相信,托娅会安全顺利地产下他们的孩子,接着无病无灾地度过余生。
他们二人,都是这么坚信着的。
那便没有遗憾了。
只是......
只是与子偕老的美梦,最终还是落了空,化成风中两片飘摇的枯叶,缠绵着,试着落入同一片泥地中去。
生当复来归......
死当长相思。
第96章 抚养(二更)
千里花了些时间才说服自己掀开那块白布。
一只汗湿的小手突然攀上了自己的,千里不用回头便知,这是明煦。
明煦颤抖着轻喊一声:“大哥......”
“......”千里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些犹豫已经烟消云散。他鼓足勇气,握紧明煦的手,上前轻轻掀开白布的一角。
明尘青灰色的脸慢慢露了出来。多兰将他的遗容整理得很好,血迹擦得干干净净,让明尘看起来还算整洁。千里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目光触及到他胸口那个狰狞的血洞时颤了颤。
这么深,这么大的伤口......当时他该有多疼呢?
明尘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对妻子的思念和对未出世孩儿的期盼中,孤注一掷地将剑捅入阿尔萨兰胸膛的呢?
“大汗,大汗......”明煦在看到明尘脸庞的那一刻便忍不住哭泣起来,他今天哭得太多了,眼睛红肿到不像话,声音也不复平时的清亮,沙哑着,不知所措地攥紧千里的衣角,腿软得快站不住。
抱剑默默从将士人群中挤出来,想接近明煦,想说点什么,想把他抱在怀里,可最后那手只是抬了起来,又无力地收了回去。
他当时在战场上离得太远,甚至还不如多兰发现得早。
这让他怎么对得起视长兄如父的明煦?!
千里呆呆地望着明尘的尸体,僵硬地扭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床上安详躺着的托娅遗体,脑子乱作一团,呆滞地在两人中间来回看着,嘴唇几欲张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怎么会这样。”他轻声说。
子牧只能以沉默相对。
上次见面时,这个高大的男人还一脸郑重地对自己保证会对托娅好;可谁知道下一次相遇,他们夫妻就已经在地下重逢了呢。
“怎么会这样。”千里又重复了一遍。
他凝滞地抬头,望向屋内所有人,含泪的眼神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染上了深深的绝望。
“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千里终于撑不住,怒吼了一声,嚎啕大哭。
他背过身,把脸藏起来不让人看见,同时双手拼命擦掉脸上的泪水,哭到只能弯下腰,狼狈地抹着脸,只留给众人一个颤抖崩溃的背影。
那双深绿的瞳孔水洗过一般,隔着重重水雾艰难辨认出托娅的遗体,他的情绪又一次崩溃了:“为什么啊,为什么?我只是晚回来了一点点......为什么谁都没有保护到?”
谁能解答千里这个疑惑呢。
抱剑终于找到机会,将明煦扣在自己的怀抱中,温和地轻抚他的后背,一个一个吻落在少年的发丝上,沉痛地合上眼。
明煦尚有人心疼。
可是那个会心疼千里的男人在哪儿呢?
像是感应到了抱剑心中所想似的,千里缓缓蹲了下来,竭力抱紧双臂,幻想这是另一个人的臂弯,小声哭着喊道:“雁来哥哥......雁来哥哥......”
他双眼紧闭,破罐子破摔了,一声又一声地喊着爱人的名字,一张脸哭得乱七八糟涕泗横流,看着委屈到了极致,任何人见了这副模样,都不会对他再硬起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