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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96章

论起涿东,只知道寒门徐氏,不闻甄氏一二,好好的士族被排挤没落至此,常有怨怼也是情理之中。

司马厝不以为意道:“那你见着他记着绕道走。”

时泾眉梢轻挑,笑了声说:“行得正,不留神撞上去了,这我也没辙。”

未知一路走了多久,眼前不见那长长的宫廊穿堂,回环曲折的流光到了宽阔的地方,非但没有大肆铺展而是尽数消失了。故而那连着天际似的边线都显得有些黯淡,或许只是错觉,可当其映入眼帘之时分明现出了另外的孤寂,无止无境。又在坚基之上惴惴不安着,不可言说的担心困在了那小小的一个黑点里。

只有朔雪驰骋,可使之填白。

时泾眯着眼睛去盯上空的飞鸟,忽而被刺痛般的低下头来。

“爷还是回去吧,别看了,说这外边日落就两眼一抹黑的有啥……这!这东西什么时候被带来了?爷您不是不喜欢这些玩意,曾扬言要卖了换成弹弓来玩么?”时泾低头看着手里那司马厝刚刚递过来的陶埙,不由得惊呼道。

司马厝没有多言,只是定定地看着时泾,语调近乎诚恳,说:“还想再听听,成调就行。”

为叔所赠,可惜他技艺不精。

时泾心头微颤,竟是一时间不能言语,将陶埙郑重地捧到面前,而后故作轻松着涩声说:“行!小事而已,想听什么时候都能听。我好歹还有两下子,不至于像爷一样,袖子一捋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1]”

€€€€

送到司礼监的传物都被锦饰缎布妥当的包裹着,显得很是讲究。

其中收纳的这些东西倒也可说是寻常,如同俗老留给后人之物,可细察之下便觉有异。普通寺庙制售不出这般精巧重质的平安符纸,屋宅地契所示可是京郊里极好的地段,贵重的很。偏偏那看似最不值钱的百家米又最是沉甸甸的,平日里哪户人家有病孩,其长辈则挨家挨户地求得来,渴望可以借此祛灾辟邪……

是这样沉的一番心意,可现在才到,便是已迟。引得惊疑不已,而无人敢去探究这究竟是谁送给云掌印的,可是除了魏€€还能有谁?

云卿安只淡淡对此瞥了一眼,正想叫人将之都拿下去烧掉,却目光微凝,终是未能这么做。

极为蹊跷有异,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信件,表面墨渍仍未干涸,在他面前掉落时现出寥寥几字:亲启,约见。

藏收未语,云卿安心下渐沉。

黄土干裂,没有白幡。

召易之本想无声无息地把幼子尸体给埋了,却未能如愿,不知是从哪走漏了消息,竟让云掌印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只得跟随着其他族民,一同在云卿安临至时恭敬地上前行礼。

云卿安低眸,沉默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那神情说不上是苦涩还是悲哀,整个人都似乎是在那摇架风铃声响起的同时,一同暗哑下去了。而后才说:“为我之过错,欠下的,永远都还不清了。”

“公子何出此言?久久未能彻解蛊患实在是问心有愧,犬子能做试药之用,是他的福气……”召易之心头一跳,迅速道,“承恩未忘,愿竭以报。”

旁皆动容,缄语上前将召易之扶起,躬身表谢,目露凄然。

待周边其余人都退下了,云卿安缓缓伸出手腕给他把脉,直入主题道:“还请据实相告,我是否可以给自己挣回这条命,是否可以单为自己走一遭?”

不在意病痛苦难与否,只在意是不是还能有可争取的机会,争取他想要的一切的机会,保留下最后那一点点贪婪念想的机会。

缄语在给这两人搬来椅子后,自己却没有坐下,那双眼睛始终是静静的。

召易之低头思索了片刻,将手收回来,面露苦色,坦诚告道:“上下求之未得,药引尽数试尽,只堪作缓,实则有负。”

长生花败品,名之“次生”,就如同是给人打上了低人一等的烙印,再难抹除。本是为了追求长生,强制体征迟缓难运,痛意间歇侵袭,迫人无知无觉而后机能彻底转废罢了。使成半死不活的僵虫一具,任人摆布,活不活也纯粹看运数。只是成了那般无思无想,又哪来的生机呢,还有什么苟活的必要?

召易之说:“一直用着的药物也不过是能够抑制一二,可是,我所研制出来的同魏公公先前给出的总归是有些区别,恐怕实在难以取代作用……”

但是魏€€曾给出来的那些,虽然是能够克制得使其更多时候与平常无异,却是致瘾而更加伤身,那只是一种牵制利用的手段,都已经被云卿安毁去。

后令其退下,云卿安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平静淡漠得出奇,只有戒镶的绿樱莹华仍停留在他的视线中心。

稀光点缀在沉幕,可那便是全部了。

缄语没有离开,眸中轻微泛出涟漪而水光却是消散了,惟含坚定的力量。她走到旁边推开了窗子,让外边的风进了里边来,如若无事地说:“阿竺前天才替我画好了样式,不乏厚料,还能给添置上许多冬衣。她又跟我新学了不少东西,会做莲子汤和红豆羹,还问了我红豆的意思,我告诉她……情深而固,不论缘浅。”

不论缘浅?

云卿安明明深知,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是在他之上的,河山宽广,他在其中只会被渐渐地埋没,那是更被在意的,程度或要远远在他之上吧。俯身在后,小心谨慎,以对方的在意为在意。可根本就走不尽,又以何填社稷?怎样才可以把事情都做好,而非力难从心?

为之振作重视,夜彻记卷,然默陪听闻埙声咽,终自觉无能。付出再多,却也只得这样的结果。

云卿安忽然打断了缄语接着的絮叨,说:“甄元洲来京了。”

缄语默立未久,随然道:“由他,我们娘俩不曾有过欠累。”

云卿安说:“你不怨他?”

“没什么好怨的,当初若非得到他的多顾,我或是早就已经流离丧命。门不当户不对,不嫌我蒲柳之姿又曾侍亡夫育子,甄家容我停留这样久已是不易,要迎高户小姐,总不能再让我碍眼,丫鬟也都不缺我这一个,无甚特别。”缄语干脆道,“我与阿竺过得好好的,今后与他再无牵扯,你犯不着为我们多做考虑。”

云卿安轻轻笑了一声,说:“我本也没想着如何。深冬或可迁地以适,还能度得轻松一些,派遣护送,屯资置物,你和阿竺来日便跟着他们走。”

“何时可回来?”

“只要平静了,皆可。”

缄语抬头怔怔地注视着他,说:“有何事作耽搁?”

云卿安起身将走,简略道:“或见故人,未知祸福。”

望其背影,缄语的眼中没有了哀凄,轻声得如同自言自语,说:“可是,你还未听阿竺唤你……一声舅舅。”

第105章 琉璃魄

今夜没有更声响起。

可感暴雨将至, 茫茫的夜色中,惟有河道两边屋檐下悬挂的灯笼还在闪动些许亮光。有人颤巍巍地开了房门,许是要检查一下落锁情况, 却冷不防瞧见了不该看到的,东城桥头那一幕。

在弥漫雨雾中缓缓行驶的马车在顷刻之间不知被溅上了多少污秽, 迅疾如鬼魅的凶徒来去无踪, 有目的而来, 抢夺得手即退。而遭难的人身子蜷缩成一团,痛苦的哀嚎在雨下根本听不清晰,只有那滩血水触目惊心。

“告、告知云掌印……”

大约是听见细微动静, 有人缓缓抬起头顾不得狼狈痛苦, 只是艰难地牵动着嘴唇, 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而徒劳无用。

唯一的见证者早就吓得退缩下去。

宫廷诡谲的事与他这样的寻常百姓无关,就不要去掺和了。

豪宅贵府之中仍是灯火通明, 却是肃穆地令人生畏。大大小小几十口人聚在一起, 每个人都把家当收拾一空,身上带着各种行囊物件, 像是被困在小笼子里, 连大气都不敢多喘,屏息等待着的似乎是这其中每一个人的生死宿命。

倒确实是这般。

温如海听见外边家丁进来传话, 回称行动已成之后, 他的神色才终于微微有些松动,可是还没来得及喝口水, 就听到旁边传出刺耳的碎裂之声。

是携带着的贵重花瓶被不小心撞倒, 碎片洒了一地,那犯错的丫鬟忙不迭跪倒, 哆嗦着求饶道:“老爷!小的知错……”

这样的关头出了事儿,十有八九就得遭殃。

温如海果然只是居高临下,冷冷扫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了两个字:杖毙。

有人应声而动,无人敢质疑这位家主的决断,只是难以控制地越发焦急难安。沉静了不到一刻钟,却听有一道温润中带着嘲意的声音响起。

苏禀辰恰在仅次于主的位置,他的神态从容得显得与在场众人有些格格不入,说:“温大人混迹官场多年,现下竟是形如惊弓之鸟。”

温如海偏过了头,冷哼一声道:“拖泥带水的,若是被这种人牵连坏事……老夫还丢不起这个脸!”

苏禀辰缓缓笑说:“经十数载也未必能悟出个通透,但求立足安身,还奢求什么脸面?”

温如海饶有深意地盯着他好一瞬,说:“我这把年纪做事成了何样都不稀奇,再者,实在是云掌印咄咄相逼,若非举步维艰不得已又怎会行上这个地步?投外卖国可是当诛的罪,别说留名青史,后人能少给些唾骂便是仁慈。”

借着身居要职探得机密,动劫武器图纸……作为投予羌戎的诚意,图存也能多些底气,若无差错,与他们暗有联络的羌戎细作,于今夜便会在适时适地秘密前来接应离开。这一去便是与旧国彻底割裂,再难回首。

苏禀辰显然是不打算与温如海在这话题上深究,敷衍说:“我与你倒也相差无多。”

“我看不能吧,云掌印还能亏待了你?没事又何必掺和进来,这一同流合污,连着你那亡父的坟头可都要被人踩上好几脚,良心能安下来?”温如海怪声说,“对方可还以我爱女性命作挟,穷途末路如是!”

苏禀辰神色一寒,竟是郁得发白,讽道:“闲言碎语,惺惺作态。”

温如海脸上微僵,堵着的气不上不下,倒也识相地不再言语。

事由如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因着朝中颁布的革新措施难免利益受损,温家人早就积攒下了一堆的怨言,又因先前差点投靠昭王落下把柄,虽及时意识到不对收手,可还是吃了不少的亏,后被云掌印利用此牵制,没办法只得掏出不少家底来又是赈灾,又是补贴。

实是情急才决定要鱼死网破,能不能讨得好作另说。

时间在点点流逝,这压抑却是不减反增,直到又有另一位小厮匆匆回话,道:“老爷,羌戎的那位贵人令我们即刻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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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尚宁。

暖阁中略显昏暗,微弱的烛火从墙窗漏进来,在将摧中挣沉,形如描金骨朵极尽所能绽出来的刺刀,倾付狂热。

高阶左右及周边俱是层层兵守,威压肃凛,刀剑生寒,而这远超于常的布置或并未能起到该有的效果。就算司礼监位高权重,小火星一般的希冀还是就此走漏了风声。若为旅人暂宿也没有什么不好,跋山涉水,倦尘当思归。可这明明是不由衷的枷锁殿堂,何出归属?

来时,司马厝的视线在这些人之上停留片刻,自是留意到了不寻常,眸色也随之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根本容不得他不发现深思。那位独揽大权的云掌印竟似乎早就知道前线情况,甚至还对此做了筹谋而掩藏未语。曾在朝廷出往朔边的大军之中暗自留有部署以作筹划不是秘密,而也许这才是最为可怕的,倘若其真的与羌敌存有勾结祸心,以目前这般还不知道在这里面究竟掺和了多少,又会如何动手脚。

司马厝偏开目光,眼前是阶通其上,抬步而落。非咄责问,愿以心平气和相谈。

“卿安€€€€”步里轻唤,未得应答。

只见红翩俗烈,重帐犹似殷殷切切。

榻边以莽龙花鸟为饰,宝盖錾金,四角垂下金丝缎子结成的红团花,随进里的风微微摇晃。从账帘中缓缓伸出一只修长如竹的手将之轻掀,在猩红袖袍下愈显苍白孱弱。

云卿安光顾着抬眸怔怔地瞧着他,随后便只有难掩的咳嗽声打破平静。

隔着短短距离,司马厝竟是不由得周身都僵住了,强自偏过脸时,眼底微热。

莹若壁玉,窥似谪仙。其之所披,纯衣€€€€,深作婚嫁,灼灼明艳,合身得仿佛早经丈量过。可当下又分明没有四马金辂,更没有三媒六娉,高堂为证。

何至于这般轻率仓促?

司马厝骤然回神,行至云卿安跟前半跪于地,动手欲为他解开紧束腰间的绢带,却被他执拗地按止了。

后几乎是不吝用力地将其指尖从上一一掰开,云卿安苦涩地笑了一声,道:“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阻止我吗,想为我做何件更换?”

胸腔里似乎被什么钝钝敲击着,司马厝眉头微锁。

还未待司马厝回答,云卿安又自顾自地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望其如被冠袍暗红灼烧,连那略低的眼尾都微扬而越发显得坚毅俊朗,眉目间的沉郁却也难以完全驱散,一如所念。

“自你还未进来的那时起,我就想了许许多多的法子,试着怎样才能把这房间周围布置得更为合眼一些,好歹能让你少些刺痛也算功成。”云卿安的眼神却陡转冷然,道,“可你还是第一时间往旁看去了,可是这颜色有何不妥,规制有所不对?皆可依你为易。”

“我听岑衍说你还未病愈。”司马厝道,“重衣束缚难得自在,在我面前,可换以轻便。”

“可你明明知道这是嫁衣,除你之外,再难露于旁人……原连这都是理由,想要自在的,根本就只你一个。”云卿安的嗓音干涩,咬字也渐渐加重。

他头一回这般厌憎自己的支离病体,难衬重观,怕不是穿了都会遭嫌。

司马厝起身坐于他旁,拥之入怀,说:“身子好些了吗?”

只这一刻,云卿安眼眶微红,默不作声,竟忽而挣动着想要逃离,仿佛先前那闹腾的情绪都成了虚无。

“卿安,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像我娘那样,草草作始,草草了结,自始至终都没能有个像样的排场,更别说被如何看重和珍惜。无论是对于任何人,即使是我,这样的自降身价根本就不值得。”司马厝却是圈紧了云卿安,没能让他顺意。

“我要的自在,是战止清平,与亲归,与友归,共卿同行。礼制未足是无心,宾客未邀是无意,明堂未置是无情。”司马厝的声音响在耳畔,低沉而重若千斤,“若是我来日给出的诚意不够,你别轻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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