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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55章

知他看过来了,赵枳€€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脸去躲避,却被敌将拎起来,迫得昂起头与司马霆隔了人海硝烟正正对视。

“都死到临头了别嘴硬,唤你丈夫退兵,容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下颌被紧紧箍住,糙手强捏开她的嘴,赵枳€€的眼角只一滴泪滑落,始终无声。她不该让他们为难的,早知道的,可她只是,想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还有,阿厝还未在她面前试穿过她亲手做的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本约好了改日穿来给她看的,可她还未看见。

她不能失约。

“为将臣者身披明甲,当挥兵遣卒禁暴征乱,杀破虏,复烟陲。”司马霆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压下了这冰锋所指的沉霭,而搅碎了漂浮绿萍上的晶露,“私情若不能苟求滥叙,即不见晨昏,不闻念语,甘以山河为冢,雄兵逐仇……”

及尔逝,失同偕。

泪转瞬即被烈风吹干了,残痕似是对昨日的铭记,赵枳€€却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勾出一抹笑。知足了,也释然了,只是余光中的孩子还是那么的倔,那么的不听话,顶撞了他爹,日后可还会有谁护着他?

司马厝痛骂的话在此刻竟是再也说不出口,他只能默默地盯着前方,连感知悲愤的能力都似乎失去了。这即是他的父亲,他敬畏又敬仰的父亲,终是做下决定弃了他的娘亲。司马霆可过关斩将,可亲慰邦邻,却不能多将一些柔情给妻儿……

昔日的苦楚漫上心头,过路却非刀枪不入的荆棘武装。

怨恨的根深埋在地里很多很多年,朽没朽,烂没烂,谁也不知道。

“你叔想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你过早地负重负累,自困高台。”广昌伯在这时恰好瞥见不远处的司马潜朝这边走了过来,他面带着微笑继续解释道,“而是望你自由恣扬。平明相驰逐,挟此生雄风[2]。”

“老半天了,都给我侄灌输了些什么?少来教化人的那一套。”司马潜脚步加快,佯怒道。

广昌伯无奈地一笑,摇头说:“非也,司马兄多虑了。”

听着这两人的客套,司马厝只是静静地凝望了司马潜好一会儿,才涩声喊了声“叔”,倒让司马潜听后愣了愣,顿时止住了同广昌伯那滔滔不绝的话头。

“礼举虽仓促了些,非面面俱到但所幸人至礼至,既加有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至于给你的表字实是早就定下了的。”司马潜沉吟着道,“为‘忆之’二字。”

“叔赐的字,我自是乐意。”

“不,不是我。”司马潜肃色道,“是你的父亲,在许多年前为你取的。”

司马厝眸光一寒。

斯人已矣,惟忆之念之。这算什么?司马霆给出的,迟来的解释吗?解释他并没有自私凉薄,解释他对妻子的死并非没有感伤吗?难道他就这么地没用,连亲口回答自己儿子的质问都不敢吗?可他分明是那般的自大妄为。到了现在有何意义?

迎着叔叔征询般的目光,司马厝只是若无其事地弯了弯唇角。

司马潜从来就不擅长领军打仗,司马厝是知道的,可叔叔临危受命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克服困难、重整散乱军心,中间受了多少的白眼和心酸?这些司马厝都不知道。

犹记其只愿摘取月光一捧,恋枕过舟清风二两,以文游览八方。可司马潜又分明是在司马霆故去后临危受命自承了那最重的担子,受了那最沉的枷锁,却仍是希望侄子能够自由。

“叔,说好了要亲自下厨的,合蒸肘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司马厝的声音已与平常无异。

“哦,哈哈好!”司马潜反应了一瞬后乐了,两步走过来伸手扳过侄子的肩膀,“就今晚,酌大白,话常情。”

灶火起时,对桌共食,冷暖同知。

第58章 照无眠

每至近年, 京城的百姓们都陆续走出屋中来到大街小巷上采购年货。民间这么热闹,宫中也不例外。一场官宴是少不了,既为了保佑京朝风调雨顺, 也是为了迎接地方官员与军侯回京述职,文武百官均要携眷参加。

虽说是君臣同乐, 众人却也心知肚明, 这宫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臣子在君面前也不可能毫无规矩。

还未开席,宾客稀至。司马厝在前头随意地坐着,偏头看着在一边沉默得像块木头的久虔, 问:“前夜你去哪了?唤不见人的。”

“属下知错, 可有耽搁事?自愿领罚。”久虔肃道, 收敛了原先的思绪。

“又没要追究你这个,你的剑€€€€”司马厝低眸,望了望他原先佩剑的位置, 说, “是用腻了,还是嫌它用不称手?报备一声, 要什么回头给你换。”

久虔常年带着剑都不离身的, 又能把半条命给搁那去跟自暴自弃了似的,好好的索命利器被扔晾在了院角一夜, 今早差点就被打扫的当破烂给收了。

“不, 不必。合适的,再合适不过了。”久虔讷道, 他根本就无法说出心里的压抑和挣扎。

寒凉会从剑身爬上他的手臂, 继而侵袭遍了全身,那是让人自责的罪证, 在司马厝的冠礼之上时,他就下意识地想要丢开剑,可又明知在不久后他就又会将之重新收起,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忘。

“既已退,凭何联系?”司马厝问。

“旧式未易。”久虔眉间拧了一瞬,显然这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其背后曾为世无其二的江湖势力,传讯方式没变也就罢了,久虔退了这么多年,所赋旧物之权限竟也还能保留,使他轻易地同旧桩取得了联系,故而可为司马厝匿名委托办事。

里边现今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久虔沉思了一阵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接着俯低身向司马厝补充道:“若非东厂里有人露了踪迹引得对方折返,那次本是万无一失的。”

除了独自行动的祁放还能是谁?

司马厝火得很,强压了压才接着问道:“探出那是什么个风水宝地了?”

要是没点稀罕处,谁会狠插一脚?反正他不相信。

“那附近原就只有一个不入流的贼匪窝,靠着打家劫舍混吃混喝。说来也怪,论其兴起,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搞不准是得了际遇。”

是际遇,还是能让其有了能不管不顾同东厂作对的底气。

“接连被扰,他们干脆就连夜撤了,干干净净一点拖延也无,倒是重视避人耳目。”久虔将所知一一道来。

“动路有辙,横竖飞不出去。”司马厝倒不着急。

“诚然。若说还有什么稀奇的,那或许是在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处深谷绝壁,本被传是福泽浑厚的洞天福地,可后来接连出了一些怪事。”久虔的话语顿了一下,试探着道,“侯爷可要追查到底?”

自是不会放过,只是……

“另外的更重要。”

“云厂督的过去,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过一般。”久虔不确定地答。

司马厝嗤笑了声,说:“谁可都是十数载年岁走过来的。”

又不是凭空出现。

但那人的目的动机始终像是被蒙了一层纱,明明看不真切,却在相触碰时轻易地就能把人烫伤。墨玉色的瞳仁里流光摇曳,惯会在他心窝上挠却从不露正迹,让司马厝捉摸不透。

隔了山海地纠缠亲昵。

而司马厝要一个明然。直到确定从久虔这得不出什么,他只得先按捺下来,“是我高看。”

久虔抿唇未再语。

不多时,座位上人渐满,太监嘹亮的声音骤然响起,“皇上皇后驾到€€€€”

众人瞬间噤声,随后帝后缓缓走向主位,待落座,元€€帝才不急不慢地开口:“众爱卿不必多礼,君臣同乐!”

语气倒没有严肃,众人自然是惶恐地应了。众多视线汇集之处,各来京的边官接二连三地回应陛下的慰问。

同其他人的目光不同,司马厝不动声色地盯了御前不远处的云卿安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

孤芳不同处一地,本就是各顾各的,似乎从未有过交集。

身边忽而传出一声重响,是薛醒茫茫然地磕翻了凳子,整个人摔下了地,惊得连近旁的司马潜都望了过来。

“地上有黄金捡呢?”司马厝偏头笑道。

“有也落不到我的手里,一掏着尽是碎石子。”薛醒被扶着坐回去,面色颓然如土,道,“这会子估摸着是犯太岁,或者是遭报应了,没得个安生。也不知道这狗运气会不会牵连到温呆瓜,他现今可是闭关一心只读圣贤书,准备科考殿试去了。”

司马厝颇有些好笑地挑挑眉,却在听到薛醒下一句的时候肃了神色。

“老爹陪同陛下去狩猎充实豹房的时候受了重伤,至今不愈,卧榻不起多时,他皮糙肉厚的可是身经百战,这回竟伤的这般严重,终是年岁渐高。想我浑浑噩噩多年也都这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不想霉运竟落在我老爹的身上。”薛醒这萎靡不振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是有些可怜。

“薛伯父定能平安无恙。”司马厝并不擅长安慰人,只得投其所好,给薛醒递了个被黄绸包着充作黄金的银条玩。

“这不我先前送去给你的吗?嫌弃就直说。”薛醒有气无力地扯出一个笑。再怎么混账,他都对自个儿的爹心疼得要命,这和司马厝不一样。

司马厝选择性地跳过了话头,没理会。

“小公爷倒也不必太过于忧心,或许就冲你这一片孝心,国公也会好转过来。”司马潜也出声宽慰道。

宴上的气氛渐渐放松,李延瞻这才拉起身旁龚芜的手笑着说:“诸位爱卿,朕今日有一喜事昭告,皇后已娠,承我大乾泱泱鸿福,朕甚喜,特大赦天下,赏赐众卿。”

太监旋即朗声宣道:“龚氏攸德,温婉淑德,为六宫表率、天下之母仪。特授金册印尊为贵后,钦此。”

一旁的龚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而龚太后却只是在表面上端庄笑着,在座的其余亲族脸上的得意却是掩饰不住。众人瞧见了也只能是心下感叹,随之而来的,便又是各种恭维之话响起。

“将臣备薄礼,特此恭祝。”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将场中的嘈杂声都盖了下去。

呈到前台之上被打开露于人前的,赫然是名贵至极的宝石凤雕,珐琅饰之不尽奢华,此外,宫女会意托举起来的孔雀羽线织锦贵袍更是绚烂夺目。

李延瞻微一错愕,随之转为甚喜。龚芜却是柳眉微蹙,定定地望着献礼之人目光复杂,指上丹甲几乎陷进肉里。

他来瞎凑什么热闹?

徐羁冲却是在献完礼后淡淡回座,若无其事,也没理会龚芜是何反应。

涿东守备军总督,就任在位时间不长,平日里低调不见闻,却突然一掷千金在帝后近前显了脸。如一颗石子被丢下了湖面,各端也不过是受溅起的水花沾了片刻。

待薛醒缓和了点后,司马潜才又斟了杯酒,将目光从徐羁冲身上移开,往侄子这边靠近了些叹息着道:“往将不可追,廉颇老矣,后起辈出。”

“何以见得?”司马厝问,却仍是没多大兴趣的样子。

司马潜却打开了话匣子,说:“要说起来,你可记得卫所的施行?朝廷授予军户土地进行耕种,军户出人进卫所当兵。徐羁冲便是打那里走出的,可他最初也不过是一位馀丁。也许是寒门子弟更用功,又或者徐羁冲本来就是天赋异禀,直到同鞑蛮战起而涿东一带又遭受大旱,乱七八糟的起义军迭出不穷,他才开始渐渐发迹。”

制度初立,朔北也逐渐推行,却因着各方面制约始终比不上涿东。

“若是享受免税的土地被不法军官、豪强侵占,这样朝廷的收入没有增加,开支却大幅度提升,恐这一大笔钱财都是流到一些人裤腰带里面去了。”司马厝凉凉道。

不然徐羁冲哪来的豪气?

“讨天子赏自是不可能,回不回得本还难说,其余的封赐又能高到哪儿去?寒门出身的槛本就迈不过,皇上既还得考量顾及勋贵氏族的颜面,就断然得压一压他的风头。徐羁冲不可能想不到这层。”

司马潜说,“不过他也确实是不容易,除了手段还得看能力,军功和声望都是一次次用命实打实换来的,作不了假。虽说鞑蛮顽野而智不足,这些年还没少被羌军蚕食成不了大气候。”

司马厝以手撑着桌面,似是开玩笑一般地道:“我同他开战的话,谁更胜一筹?”

司马潜微愣。他是偏心的,却也只是说:“得打过才知道。等带你回了朔北,你再上阵试试别手生。”

求个人情,愿得元€€帝松口。

“知道。”司马厝心不在焉。

不像是近乡情怯,而是……好像没那么所谓了。皇城晦暗,竟也能待得惯了。

€€€€“归人当何?”一了百了就算,有何惦念?

“禁殴,慎动。”薛醒在方才只听进去了“打”这一字,挺尸般地坐直了身子,语重心长,却没有引起那两人的重视。

时机差不多了,司马潜本想提起想带侄子一起回朔边之事,可奈何,他刚开口却忽听龚太后状若无意地道:“司马将军,想来汝侄今年二十已至,而荣昌公主今年恰值芳龄,均到了婚嫁年纪,如此,哀家便点回鸳鸯谱。”

其话音刚落让外场众人皆是静寂怔愣,四下落针可闻。

不过也是了,如今皇后将会诞下龙嗣,若是个皇子,将来能成太子自是再好不过,而边将功高盖主,手握重权,还屡屡与其有所作对,为了保证将来上位顺利,自然是要逐渐使之放权的,而让少将尚主可不就是个放权的好由头么。

元€€帝不好在人前无故驳了太后的面子,“母后难得好兴致,朕,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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