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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48章

“这些是能吃的?连鬼都不敢碰,害得我的老虎在你们这吃坏了肚子,今日必须得讨一个公道。”

“又不是柴房的,点个火盆子在这当夜壶呢,我老虎的皮毛都被烫糊了,缺地龙去我府里要去,报我名号去没人敢当你抢劫!”

“怎么摆放的这,差点没把人磕摔死,留点过路成不成?”

“是是是……世子教训的是,奴婢这就差人改办。”

长宁侯府的老虎崽子走丢后在宫监房混了一圈,竟引得结果如此,掌事太监叫苦不迭。

……

云卿安不动声色地又闭了闭眼,复缓缓用手撑着地面直起身,挪到一边同其他小太监一样半蹲半坐着。他尽可能地低着头,薄唇微动间似是嘲讽,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司马厝的话在他听来多少是有些嚣张可笑,同那些无知而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二世祖嘴里放出的狗屁没有什么区别。坐于高台之上的人,可以既幼稚又任性,可以既骄傲又恣意,有显赫的家世作为底板,仍凭其或激进或溃逃,造就的依旧是工笔画。

而他的画纸,在一开始就被捅穿揉烂了,留给他的,是一片除不净揭不开的荒芜干草地。

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有暖热的感觉传来,是大橘使劲地挨靠着云卿安拱了拱,它那眨动着的眼睛全是灵气。

云卿安静静和它对望良久,意外地并没有从它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狼狈不堪。紧绷着的神经终是略微松了松,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抚上大橘的后背。

大橘没有抗拒,还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赖在云卿安的脚边躺下了,昏昏欲睡。是真的随遇而安。

来了,就姑且当作是不会走。可它又能在这陪他多久。

予一处温枕,窃一晌余慰。

云卿安眸光略暗,正想要撩起一截衣袍将它大半个身子遮盖住,大橘却忽地曲起腰腹坐起身来,瞬间让他的企图落了空。

“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没这闲工夫等你。”

司马厝将方才踢了踢大橘后墩墩的那一只脚收了回去,神色有些不悦,却在大橘耍宝似的跳起来咬着他的衣袖荡秋千时,墨眸中又漾起了星点笑意。

在即将转身离开时,司马厝回头瞥了云卿安一眼,带了些探究的意味。可那人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瑟缩垂目,单薄的身躯佝偻软弱。

他转过了身去,淡淡道:“得它欢喜的,除我之外,你是头一个。可我也没觉着你有什么特别。”

脚步声渐渐远去,恍若惊鸿归穹宇,不经凌渡野原。

云卿安低低地讽笑了声,注视着司马厝走远了,他才郑重而毫无意义地挺直了脊背,掸了掸身上的尘泥。

自以为是。犯不着谁管。

彼时他神采飞扬,他苟延残喘。

第51章 立中宵

子夜, 宫巡未止。

“督主,督主……”

彻夜守着的岑衍面露担忧,端着药碗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他急切却又尽可能轻柔地试图将溺入梦魇中的人给唤醒。

沉香木雕花的阔床边,轻纱遮掩, 朦胧中依稀能看见其中一个侧身躺卧的影子。

纱帐之后, 云卿安闭着眼睛, 眉头却是紧皱,连唇色也都是破碎的病色,而黑发之下是被冷汗润湿的孤枕。

被困住了, 锁住了。

岑衍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替他擦拭着额头, 又细心地将云卿安那紧攥着被褥已发了青的手抚开, 酸涩在这一刻几乎都要溢出了喉腔。

自长跪不起终不省人事后,云卿安被送回来时便已是这般了。他从关外回宫里时自是吃了药的,可断药这么长时间留下的害处也一并显现了出来, 非但依赖没有摆脱, 连病发也来得越发气势汹汹。

都说人命如草芥,在软泥里扎了根, 在坚土里存了肥, 也就只剩这么的几根干巴巴蔫茎叶子留在外头充作排面,却没能立得住场子, 是被野狗衔去或被尘土吞噬, 皆由不得。分明行不到尽头,迈过一个又一个的坎, 意义又能有几何?可总归是捱过去了才好, 哪怕是图一个念想,一个惦记。

“咿呀”的一声, 是门被倏地推开了。来人既无通报,也无叩响。

“掌……掌印!”岑衍抬头望去时吃了一惊,忙不迭上前躬身施礼,“奴婢见过老祖宗。”

岑衍心里边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云督先前便是惹了魏€€的恼才受罚至此,在宫监房忍捱许久,也没得魏€€的一声松口。到了这会若是还来追究,又如何能撑得住?

莫提人情冷暖,在何处摸爬滚打不也都是靠着一个“狠”字,所对的,亦他亦己。

“起来吧。”魏€€身上裹着一件繁绣披风,斑白的脸颊沾了霜,不见了之前的愠色,在左右两旁并无其他小太监搀着侍奉,他是自己一个人提着灯来此的。

他撩起眼皮淡瞧岑衍一眼,抬脚匆匆往屏风后边走去了,在开口时声音竟是带了几丝疲惫,几丝柔和,“咱家就是特意来,看看卿安。”

岑衍依言,在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心下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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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是坠下了,不知所处何地何时,观感中的一切都像是被断断续续拼凑而出的。音符奏残乐,往冬画不全。

使人战栗的冰冷爬满云卿安周身,他看不见路了,却被推着走,被抽离,被肆卷。

在那场挥之不去的陈年梦魇中,族灭家破,痛似乎是会喘气的,甚至还把人胸腔里头的一点点生气都给攫取榨干。

“明月下山了,篝火更旺了……”阿姐躬屈着背死死地将他护在身前,那阿鼻地狱似的嚎声仿佛短暂地被掩盖住了。

“你看那阿父乐得胡子翘,系红兜的娃子笑呀么……”到这里便突然戛然而止了。

在血腥味极重的温热中,云卿安却是分辨出了,滑下来的那是阿姐的泪水。因那像个圆球一样的,她的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只怕是凶多吉少。

阿姐那断断续续的歌谣晃啊晃,晃到了百八十里之外,又落到水河里散成了千滴万滴,接着又被那卷过舔血刀尖的罡风搅没了,不可触碰找寻的水汽从此便不知所安,同他一样。

可云卿安很努力地回想起司马厝的声音,回想起当时并不坦然的窥视,回想起那被他封藏好的曾有温存。

慢慢地,他好像就真的感觉到自己宛若置身在了一个怀抱中,炭火般的热度传来,熏暖了那未明寒冬。

“最不值当的就是生出忠良之心,自古留名多奸佞,不闻忠骨埋青山。不怕你愚笨无知,好歹为父能在身边看着你,就怕你知是非明善恶,来日将尖刀利刃对准为父心口。”魏€€坐于床边,在岑衍的帮助下给他喂着药,似是叹息一般地喃喃道,“卿安,莫怨为父。”

莫怨莫怪,无悲无喜焉知就能拂散往来。

当药汁被强灌着入口时,云卿安竟是觉得一阵血腥味涌上,却并未得到解脱。长久以来被刀尖抵在咽喉,踩踏着无数人的飘摇江山,神魔蝼蚁也不过沧海一粟,所恨难消,所欠难偿。

“义父……”云卿安轻睁开眼,模糊中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被晕染开的不真切,可魏€€这个人本身却是极为真切的。

他那苍白的脸上被描上了几笔血色,琉璃淡眸里的是害怕是无助是€€寥。

端药的那只手腕被云卿安紧紧握上,魏€€的目光中流露出少许慈怜来。

“为父带你在身边,送你去内书堂念书,派人教你行事规矩,指望个什么你又不是不懂。抱死守枯,成疾而摧。这么多年来都好好的,怎地如今就乱了分寸?”

在岑衍接过药后,魏€€亲自用绢帛替云卿安拭汗,像曾经许多次的那样,“卿安,不要仰头望。自古以来,良将看不起酸墨文臣,勋贵看不起寒门……”

“成事不说,逐事不谏。”云卿安苦笑了声,拉了拉魏€€的袖袍以作提醒,“恩重不忘,向死不负。”

在次次反复而来的肆虐中,也就那么一点灯盏火星遥遥跳到他的身上。是魏€€半夜对他忧心,披衣起身来探,是魏€€独立中宵,担他苦楚知他冷暖。

以利益为纽带的关系并不意味着不牢固,过情甚之,无何不妥。

他们皆为深宫囚徒,却也相互依靠了很久很久。

魏€€肃望他良久,沉吟着开口道:“所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算太坏。”

理智已然回笼了大半,绵密不散的苦楚由不得云卿安不清醒,他用力支撑起身靠坐着,敛眸等着魏€€继续开口。

“军功难立,立则功大。多言宦官监军不成气候,不是遇敌时则拥精卒自卫,战胜时则纵部下抢功。”魏€€缓缓笑道,“今儿出了个例外,也好挫一挫那些长舌根的气势,司马也算是有点识数,卿安,你该得赏了。为父与有荣焉。”

主将凯旋主动把军功都归让到监军身上的,这属实是大乾开国以来的头一回。

云卿安低眉,不知是何意味地轻笑了声,“有过在先,害义父担忧。卿安不敢居功。”

魏€€拉下脸来,故作严肃地说叨了他几句,随即在确认其一时半会并无大碍后,起身嘱咐了岑衍一句便准备离去。

“勿多思多想,往时再难也都能咬牙撑过去,有为父记挂着,终可无恙。好好休息,眠则无虞。”魏€€临到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云卿安已经重新躺下了,他的身影在纱帐之后看不清晰,却让魏€€生出一种寂寥的感觉。

坑坑洼洼的雨路,一脚一个深沟印,万物苟且而活,无人可分担背负太多。

魏€€行得惯了,对赘沓出来的裹脚布裁剪适宜自是不在话下,变数也能应付。就是有点心疼羌戎那边的大肥肉,一而再再而三地起了不满,以后想要再合作交易,难度可就翻倍增加了。但终是有舍有得,多纠无益。

云卿安枕于玉枕淡应了声,双瞳里似乎没有焦距。

看不清,却是知道的。窗花帐顶应是落满了尘,灰扑扑的。他置身其中,不该是否该庆幸因此而和外边的视线灼光隔离。脱轨的纵情也只是一瞬,抽离过后的复原,是一如既往。

“云督,阮小主那边传有消息……”岑衍将门和窗都牢牢掩上了,迈着轻飘飘的碎步走过来弯身试探着道。

不知在此时告知是否合适,又恐过后耽搁。

“说。”云卿安阖上眼,用手按了按眉心,他的神情仍有些疲惫,而音调上却并无波澜。

岑衍组织了一下措辞,尽可能言简意赅地道:“淮扬巡抚秦时韫之女蒙圣恩入宫多得重视,故遭凤后暗中打压而得阮娘娘相助。此为事因。”

云卿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后听岑衍接着道:“凤后或当娠,虽未表明却多有此态,扬威日甚。阮娘娘恐此举引祸上身,愿督主弃之而后立。”

阮嫔虽未直言,但她荐的人是谁不言而喻。野蓬快要风化零落了,自退留路也作坦然。

静寂了片刻。

云卿安眸光微动却未置可否,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太医院周院判近来可诸事顺遂?”

“听闻周太医烦于幼子鲁莽多冲撞……”岑衍愣了一下,稍作思索后迅速回道,“奴婢明白,督主放心。”

“回头再替本督给楼里递个信,向她报个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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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都,京营总部军务所内。

皇谕是在数日前下发的,元€€帝先是命户部颁发粮草彩缎不计,工部发出御酒二百坛,着礼部加封赐财地若干等。

“张协理,你这清点来来去去老半天了,可是把数目弄清楚了?”时泾好奇问道,他是专程替司马厝来跑一趟的,有了好处拿去适当挥霍也算自在。

营中向来设有文臣几名辅佐事务的处理,称为协理。

张协理摇摇头叹息一声,道:“都是些必不可少的流程功夫,以求得体面一些罢了。总觉着不大够。”

毕竟此次风头被让给那位“神乎其神”、“胜强借东风之功”的云厂督了,因而其余众者所得之赏誉,在对比起来多少有些“寒酸”了点。可谁也没想到首当其冲的司马总兵却依旧老神在在,半点不吝啬心疼。

“可爷说了,让我们不得多嘴议论。”时泾忽然觉着牙根处有些酸疼,捂着腮含含糊糊地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溪水东流,而后汇于江……”

“鄙人不才,也就只听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张协理心下不服气,“东厂的油水还能流到京营来不成?”

时泾喉间一哽,半天没想出合适的措辞来解释,却在这时偶然瞥见外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行过,他忙开口叫住了。

“喂!老褚你上哪儿去?总兵不在……”

“行了行了,我知道。”褚广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极快地将视线移开到一边,平白觉着脸上发着的热久久不散。而他牵着照夜白缰绳的手都不自在地收到了后背处,简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就打算前去侯府上。”褚广谏闷闷地说,“为差事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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