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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47章

弄翻了的,是他的,但真的不必为他劳烦。

岑臻苦笑了声,道:“苦猪胆不要也罢,可鸡蛋还能吃呢。你说,咱们日后整天待在宫中服侍所谓的‘主子’,到老还会被逐出宫去,无依无靠孤独至死,能图些什么呢?平日里能省下一点吃食是一点,能攒下一点养老钱就是一点,总比没有好。”

“你等着,我去给你寻。”岑臻说着便不顾云卿安的劝,翻身下炕一路扶着板沿出门去了。

“义气值个芝麻钱,这姓岑的也是一时脑热,想上管事那偷些东西哪是容易的事儿,一被抓住了就是受一阵毒打。”有人酸溜溜地道。

“那可不?瞎行事儿……”

云卿安的眼眶发着涩,胸口被堵得闷闷的。他凝望着岑臻的身影消失了,后在周围人投来的或打量或嘲讽的目光中,轻轻枕着收回来的手臂埋下了脸,没有再说话。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周围人都躺下休憩着了,静默无言。而岑臻还没有回来,云卿安的手心冒出了一层薄汗。

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正在他焦灼忧心之时,外边忽然传来多人的重重脚步声,急促得像是发生了耽误不得的要紧事。这一下可把宫监房里头的大多数人都惊醒了,他们都纷纷不安地抬起头来。

“府军前卫特来纠察执事,里面的,都出到外边来等候挨个排查!缺者违者,皆以可疑人论处,就地格杀!”只听宫廷掌侍卫官气势汹汹地高声说着,手下的侍卫直接粗暴地破开门。

原是一处禁闭的院落内出了异样,住的是得了痨病而不得宠的宫妃,没人敢靠近那处地方生怕被传了病。宫里头规矩森严,有可疑人从里头出来自是要追查到底。

顷刻之间,刺骨的寒风通畅无阻地涌入其中,这些个准太监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个个神色仓惶。

他们先前遭了那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劫难,本就身体异常虚弱,撑不过去见了阎王的不在少数。而那半刀窗户纸就是用来粘糊着挡风的,好歹能给他们增多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可如今这一出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尽管如此也没人敢违抗,他们皆都忙不迭地麻溜爬起,在侍卫不善的逼视目光中,被刀锋指着抱头蹲在门外边廊处,一排排的像是待宰的牲畜。

“抖什么抖,信不信老子下一刻就能把你捅成筛糠!”在清点人头数之时,一侍卫不耐烦地踹了一下那匍匐在他脚边的人,对着管事太监递上来的名单画像比划着,“问个名字半天都答不出,岑臻是你不?不说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嫌弃厌恶之色毫不掩饰,到这里来一趟都是晦气,谁乐意见着这些个奴颜屈膝还断子孙的卑贱玩意,低人一等。

“不、不是……”被踹的那人把脖子给缩得几乎都陷进了上衣里去,磕磕巴巴道,“奴名叫二牛,老黄牛的‘牛’……”

“谁赏你脸让你多说这个?聒噪!”侍卫手中那长长的刀背拍到了那人的脑袋上,继而他整个人都歪倒向了一边,歪斜的嘴里哗哗往外吐着黄水,两眼一翻彻底噤了声。

恶心的感觉翻江倒海地涌来,云卿安低垂着眉眼,薄唇紧抿,生生压着那被卷烧成赤红的戾气。

这样的一幕,在无时无刻都可能发生着,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凭什么,自视清高的废物耀武扬威就可以不把人当人,又配得上何人的仰望?

暮色中的飓浪成疾只是遮蔽了天光,而他们,不配。不配分得丝毫暖光,不配立于长生殿,而将脏鄙脚碾过极乐堂,随口一唾沫浓痰,就埋葬了他们的故乡。

后背突然被某个毛茸茸的物件蹭了蹭,云卿安心下一凛,只见一只不知打哪儿来的暗黄色小猫低着脑袋左嗅嗅右探探地,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

好似是轻雨落于朽木。

云卿安不动声色地将小猫拉回来,将之收在自己的背后遮挡着。

别出去,不安稳。虽说靠着他也差不多,但好歹能彼此依着暖一暖。

“不在是吧?”那掌侍卫官四下扫视一圈,“连个人都管不住。”

“€€这个……”掌事太监愁眉不展。

他临走前才清点了一轮人数,这半会儿的功夫竟就不见了一人。若是被指包庇罪犯可就糟了。

掌侍卫官见他这样,便摆摆手动了动嘴皮子道:“那就是有鬼,藏着不敢见人。速速听命,即刻排查抓捕宫监房杂碎岑……”

人群中一道声音突然传出,将掌侍卫官的命令给打断了。

“禀告这位爷!小的知道岑臻的去向。”云卿安越过人膝行几步上前,跪地谨慎道。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引得侍卫这般大动干戈地搜查,但若再不出面解释,恐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这些人是铁定会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的。

他不希望岑臻有事。

在场人皆将目光投向他,那掌侍卫官面色铁青,并未改口只让手下人继续去寻人,他后又将手中的佩刀转了一转,恰好将刀尖对准一个方向,“知道还不早说,莫非是一伙的€€€€”

“哟!是个正的。”掌侍卫官的说话语气带了个转折,那抵在云卿安喉间的力度越发大了,迫得他完完全全抬起头,在各色各样的视线中暴晒。

云卿安闭了闭眼,等略微适应了一些才挑着话儿肃道:“奴婢的同伴因急着出恭,又恐有了矢气多作得罪,故而未能亲来接见各位爷,奴婢替他赔个不是。”

背后的小猫一溜烟地又溜走了,来去匆匆,所幸这会儿没人留意到它。

“赔不是那也得拿出些个诚意来,不然谁知道你俩是不是串通好的说辞?”掌侍卫官不依不饶,出言恐吓道,“等把你那同伴搜出来了,一并带走刑具伺候!”

比那如来佛祖还要威风八面。

云卿安嘴角勾出淡淡的冷笑,只是当那抹笑浮到脸上时,就成了另一种看着光鲜的软刀子,他状若善意地提醒道:“自是有诚意的,只是地方腌€€多是晦气,勿待为好。不然余时过尽,这位爷您可就该入不了土了。”

“呸!给脸不要脸。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了,窑里的姐儿可都比你强,端什么端!”掌侍卫官双眼一瞪,狠力一脚踩上云卿安的后颈,踩得他趴伏在地面上,“见着那脏泥缝了没?入不了土的贱种就该被塞进那里边去,好歹让你识识自个,活腻了我就大发善心送你一程!”

绵绵密密席卷上来的是磕碰摩擦时的苦楚,一阵的头痛欲裂,连骨头仿佛都要被碾碎掉。云卿安的内心却是癫狂一般的痛快,伴随着咳嗽声的笑断续溢出。

“哈哈哈哈……什么不比我强?什么都比我强,可凭什么我还没烂透!”

还不是这些人没用。

憎恨既不能被忘却原谅,那就注定只能肆意徒长发酵,它会不管不顾榨取一切成就郁郁葱葱隐天蔽日。暮夜不是终止,晨光不是开端,只在旁人不经意间它会张开尖棘淋淋吞啮血肉。

他倒宁可被烧成飞灰被塞进泥缝中,却不知何处来的雨丝错途轻落。

“来些人,有事交由你们去办。”后方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悠悠传来。

来的人说得这般轻慢,一时让掌侍卫官很是不悦,他皱着眉狠啐了一口,从云卿安身上抽回脚似是嫌弃万分。刚被捧舒坦了,不想这会儿还来个不长眼的。

于是,他只是昂着头,在众侍卫的簇拥中抱着佩刀岿然不动。

“是废物吗?”司马厝缓缓步来,虽身高比之矮上了一截,气势却不显弱,抬眼淡瞥他惜字如金地道,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方才来得急,那跟在后头的一众侍女小厮都被甩掉了,耳根总算得了个清净,可这一路来都没找到大橘的身影,也不知它上哪找母的去了。杵在这的这些个饭桶侍卫也不知抽的什么风,听个话都听不明白。

掌侍卫官拉下了脸来,正想要发作,却见不远处有人匆忙跑来,嘴里头还急叫着。

“少爷!您要上哪儿去也得有小的陪着才是。”

“老侯爷若是知道您在宫里乱跑就难免发一通臭脾气,地面恐又得跟着震三震了……”

掌侍卫官听得心下一惊,忙敛了眸细细地打量面前这少年。

只见他年纪虽小而身形挺拔,眉眼仍略带几分青涩而过于俊朗,一身矜贵不显于雍华着装而露于气场,意气纵得胜过那明昼骄阳。可他现在周身都似乎写满了“不高兴”,尤其是在下人口中听到“老侯爷”之时,仿佛在下一瞬,他就能把屋顶都掀穿摆烂似的。

是个不好惹的京贵横主儿。

掌侍卫官霎时间反应过来,躬着身挤出一个笑容道:“世子有何吩咐,在下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也定将事情办妥。”

司马厝背靠着廊柱将四下打量一番,视线掠过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云卿安时顿了顿,片刻后便不甚在意地移开了。

“犯不着你去赴汤蹈火,小事而已,别的你也干不来。”司马厝的话听着和气,却又若有若无地带着种挖苦的意味,让人听了面上发着热。

掌侍卫官干笑了声,恭谦道:“不知是何事?还望告知。”

司马厝的目光柔和了一瞬,正想要开口。

这时,屋内忽而传出像是什么被撞翻了的沉闷声响。掌侍卫官剜了那掌事太监一眼,让其打了个哆嗦。周围的其余小太监巴巴赔着笑。

这人都在外边了,里头怎么还会有动静?

“少废话,进里头给我再搜一次。”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其他守在外边的侍卫正准备行动。

“让开!”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司马厝已越过他们抢先撞入里屋,惊得后方人胆寒不已。危险与否尚未知晓,可不能让这位横冲直撞的小祖宗出了差错。

掌侍卫官忙带人迈入门槛,宫监房那简陋得不成样子的陈设便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并成一排排拥挤的床褥,跟那安置牲畜的格栏不相上下,墙壁边都是些被熏得黑黄的痕迹,地面的污秽发着臊味。若是在平时估计连一步都不愿意踏入,但现在可没人来得及顾忌这个。

“此处不堪入目,恐污贵履!世子还是留于外边等候……”

司马厝没作理会,目光扫过最里边靠墙那一角略微鼓起来的部分被褥,以及地底那被碰翻的火灰盆和米盅,而后他几步上前倾身用力一扯,一只趴伏在榻上蜷缩着的毛茸茸黄色团子便露于人前。

大橘低声呜咽着,气喘不已,面上皱得像被挤拧过的大烧饼似的,显出不知是痛苦还是厌弃至极的神色来,它还不停地张开嘴伸出舌头胡乱舔舐。

“哪来的野畜,不干不净,来人,迅速将之拿下处理!”掌侍卫官眼睛一横,急欲表现而先发制人。

“不干不净?”司马厝加重了这一句,斜睨他的那一眼像是掺着一记刮人的霜刀子,“我看谁敢?”

其余蠢蠢欲动的人顿时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司马厝在转脸时将毛茸物抱在怀里。

大橘是一直被养在司马厝身边的,这会儿跟着他从侯府进了皇宫,却又在没人注意时偷偷溜走了,使得众下人都陪着司马厝前去寻找。

听了提醒解释后,掌侍卫官不尴不尬地咬了咬嘴唇,搓了搓手€€着脸道:“都怪小的有眼无珠,世子爷带着的爱禽果真不同凡响,连区区狸奴都生得一股子大气魄。”

有忽起的压抑窃笑声从后方传出。

司马厝的眉角跳了跳,压着冲上去把人抽一顿的冲动,低头细细地给大橘翻身做检查。

它那一直延伸到胸腹部的乳白色毛底变得焦黑枯糊,其上还沾了不少黏腻米渣,而脸颊四周环绕着的一圈颊毛不见往日的威风凛凛,蔫巴巴的,连发出的声音也越发像极了猫叫,可它分明是只小老虎。

司马厝彻底沉下了脸,在抬眸时伸出手朝那最前头的掌事太监一指,道:“你,过来。”

太监悚然一惊。

因着司马厝这会这神情,明摆着是要发脾气。

“何事?您尽管吩咐。”

等那掌事太监凑近了在他身边弓下腰,司马厝怀中的大橘忽然像被雷劈过似的一个腾起扑上,舒展开的粗大身子快准狠地撞上掌事太监的前胸,将之推得倒退几步远。

“哎呦!饶命……奴婢实在不知是何有了得罪,还求垂怜开恩……”那太监连连讨饶,哀嚎声尖利刺耳。

司马厝听着心烦,走出几步在门框边站定将大橘唤回来。

只见大橘从掌事太监身上落下之时,嘴里还带着撕扯下来的破碎衣料。它余怒未消似的摇晃了几下尾巴,又跳回司马厝怀中去了,双眼瞪得溜圆,仍是炸毛焦躁模样。

众人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宫监房外边的地面是要比里头的要更加矮一些的,发着的那股因被无数人脚底脏靴碾过的臭味,栖息在这上面的人,似乎也难逃同样的厄运。

云卿安维持着一个卑微至极的姿势久了,竟也在这时生出些自以为难得的疲倦来。

可若是在荆棘险地里踽踽独行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地卸掉自己的武装的。除非是隐隐约约地窥见了一处港湾,又或者仅仅是一方被淡光倾洒过的、稍微清洁一些的实地。好像到了那个时候,受着风吹或日晒,他也能得一个安稳。

可不会有的。

云卿安的眼帘轻动了一下,一闪而来的黄影堪堪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大橘不知何时又蹿了下来,围着云卿安转了转后挨到了他脸旁。它将脖子上的一大簇毛发蹭上了他的耳侧,随后也不管云卿安是何反应,自顾自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身上了。

云卿安唇边牵出一抹苦笑。

里头的动静他听清楚了,它倒是挺有气性,怪闹腾,就是披着猫皮也能发威。可这却是只没眼光的老虎崽,近他干什么,怕是连野狗都会嫌弃。

怕不是个傻的。

可有什么打紧,就是这么一个傻老虎崽离开了虎窝的庇护,也还有人看着抱着。它的小主人同它一样的闹腾,分毫不让。

料想是什么物品被踹翻了,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伴随着司马厝咄咄逼人的质问声同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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