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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44章

“自觉我还有,毕竟手脚是自己的,也就负得起责。”司马厝却是说,“云督是什么人?是身不由己还是顺心而为。”

“姑且就当咱家长在什么地方就是什么人,深纠无益。”云卿安轻转过脸去,耳上染了红云。

“若不想我给你盖棺定论,你就直说。”司马厝将他的脸掰过来,那视线中带着灼烧般的压迫,坚持道,“总要给我一个说法,我听不听信是另一回事。”

何必呢?

“可咱家不要你的盖棺定论。”云卿安的嘴角勾出一抹嘲,抬起脸时贴了贴他的侧脸,“我要你,先入为主。”

话音刚落,醇味未散。

却忽听重重的破门之声传来,碰得框板都似要散架了一般,而群人同凉风一股脑地涌入之时,连刃芒都被掩着灭了下去,忽明忽暗间映射出的是诸将极为难看的面色。

褚广谏一人当先,大刀负在身后,声若洪钟道:“还请总兵勿要心慈手软,尽早定夺!”

“是啊总兵,流程不可规避,审讯查证自是严谨肃明,更何况清者自清,而浊者难辨。监军若无罪,也能早日得还一个清白解了囚局,免得多受惊疑……”

其后之人亦是相劝。

在军中的处决自然是狠快两不误,受些拷打逼问再正常不过。如今那些个东厂的番役都被大军牵制着,就是得了云卿安的吩咐也断然掀不出什么浪花来,都已经得罪了,又何妨再抛开一些顾虑,狠狠出上一口恶气来整整这种玩弄奸邪淫术之辈。

都这个时候了,竟还不知廉耻地意欲勾搭总兵?幸亏他们一直守在外边,见里头迟迟没动静,生怕让云卿安得了逞忙冲进去提醒总兵。

司马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如若无人地低头用手拢了拢云卿安脖颈下略微有些凌乱的衣领,见云卿安静静仍地注视着自己,而那眼眸中似是盈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云督,请吧。”他只轻轻地凑近,用嘴吹了吹。

云卿安浅浅闭上眼,水雾便消失了。

迎受,甘之如饴,平和而从容。

€€€€

青甲兵没有理会他的同伴,无声无息地只身在地下暗巷中穿行。

斑驳墙壁上的火把光亮跳跃,映出的是那被乔装打扮得再显眼不过的人脸,隐隐能窥探出杨旭的点点样貌特征。

济州城中心地下建着的是一座暗无天日的私牢,这在边军内部不算什么大秘密,毕竟在哪里没有一点见不得光的事,留着这么一个地方,想要做点什么事可都方便得多。

对此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杨旭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借着休养的由头,偷偷溜到了这里来的,后又打扮成守卒混了进去。

“呃啊……”痛苦的呻.吟声不时地从奄奄一息的囚徒口中发出,他们看着来人时的眼中目光似是毒蛇吐露着信子。

森森寒气蔓延。

杨旭原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却在走过一个牢间时,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他停下脚步,偏头往那处望了一眼。

里头是空的,但好像曾经有人。

他没多做逗留。

一处拐角后的角落中,活石墙块被指节轻叩了叩时便往里面凹陷了一点,随之而来的,是暗门缓缓地自动打开。

是所要窃取目标的所在,且不会再有人出现在此。田遂良旧伤复发闭门久矣,杨旭早已打听清楚。

他提步入内,踩乱了尘土,惊了平地。

里有亮光,却依旧昏暗得€€人。

“能到这里来的,可都是田参将的麾下心腹重才,只是不知阁下是何称谓,能否告知?”忽一道清朗的青年声音从中传出。

杨旭心神俱震。

“怎么不答话,同是为田参将办事的,阁下还看不起我不成?”那青年步出,布衣素衫凸骨肩,瘦得像从没吃过一顿饱饭似的。

此正是那位先前于济州城门外随老头闹事,推搡使之引炸,而后被抓该受严刑逼供的“难民”青年。

“还是说,阁下在偷摸着做些比为参将卖命更要见不得人的勾当……”那青年言未尽,而电闪般跃至杨旭身前,劈手作刃斩落而下。

其反应之迅速饶是精雀都过而不及。

杨旭的瞳孔倏地瞪大,他腾起旋身,以双肘为护,就势扣锁住青年之攻而化解了杀身之噩,借力蹬踩着实地的腿脚只这一片刻就隐隐发了麻。

“皆是误会,切莫冲动乱事!”

他有心低调留手以免弄出大动静引来了旁人,却不知青年返过脸来森冷一笑,“是么?田参将可是早有吩咐€€€€”

“此处严加看管,违进者,不留活口。”

凛冽的杀气犹如实质,而就在青年的手腕一翻间,泛着莹绿色光芒的小刀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射进了杨旭的腰腹处。

怒不可遏之下,杨旭与之抵死相搏,却已是他成为了强弩之末后的回光返照,为时晚,再难为敌手,攻杀招式频频被对方轻易化解。

伤口处鲜血喷涌出之时,剧痛难以言喻,而他喉咙间的血水竟也涌了上来。杨旭刚发出一声惨叫,下一秒就被青年死死地堵住了嘴,再被轻轻地一推,他的身子便重重地朝后面倒去。

第47章 烽火急

呼啸的钢鞭狠狠抽打在奔马之上, 驱使着其不断地向前跑着,带得后方的车轿在荒路上剧烈地颠簸,女子哭哭啼啼的呜咽声时不时地从中传出。

驾车的人正是方才杀了杨旭的青年, 他如今面上已全是汗水,而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敢停歇, 仿佛只要一停顿一回头的功夫, 他所能触及到的便是修罗炼狱。

“给我闭嘴!再敢哭一声, 老子现在就把你们娘儿俩给扔下去摔成肉泥。”

马车之内,田遂良狠狠地踹了自己的夫人一脚,他而今全然没有了先前泰然威严的模样, 脸上青黑色的胡茬根根可见, 身上更是邋遢得不成样子。

他的夫人捂住了嘴不敢再出声, 跌坐在车垫之下仍未起来,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蜷缩成一团,楚楚可怜。

“尽是些混账东西!要不是为了你们, 老子也不至于这么憋屈, 给狗屁的羌戎人做牛当马!”田遂良咒骂出声,愤恨之色溢于言表, 好似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裂。

“参将, 此处距离济州城已有百余里。”青年沉声禀告道。

“继续赶,往死里赶, 不要停。”田遂良急道。

虽说羌戎人说好了只要他交出军事部署图, 就会放了他的妻女同他离开济州城另谋生路,可天知道那些个丧尽天良的歹徒恶鬼会不会出尔反尔。

田遂良事事谨慎, 先是派了数辆马车率先出城以混淆视线, 又专门挑了这个人稀的时候选个偏路逃亡。

“还有一件重事,属下先前于暗室处理了一人。”

“谁?”田遂良单腿跨出车间, 神情严肃。

“杨千总。”那青年语气带了些不解。

田遂良想要暗度陈仓,又担忧被人发现州城中的端倪,故而下了死命令派他严防死守,竟果真是解决了个麻烦。他在匆匆解决掉那人后,细细观察之下才发现那人的真实身份,心里也是吃惊不小。

田遂良冷笑,“跟了长宁侯一段时间就胳膊肘往外拐了,不远万里地潜回来要置旧主于死地呢。”

这主从二人各怀鬼胎,明明恰巧都被羌戎人利用着,却又都在对方面前装出个正直模样来,因而谁也猜不准谁,谁也摸不透谁。

路段越来越荒僻,枯朽的树根疏桩绵延到尽头时便成了荒林,密集得仿佛连风都绕不进去,却又偏偏在摇曳着枝干,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像是沙哑的倾诉。

疾马蹄下忽然间如同被绊了一下似的停了停,这使得青年的身子险些冲着前方飞出去,在他狠命的抽打与催促之下,马却依旧是止步不前。

这可是大事不妙的征兆。

“出了何事?”田遂良厉声问。

青年回头时甩了甩冷汗,忙不迭地回答田遂良的问话,“想必是受累过重,马停不前,可要先歇歇?”

“没用的东西。”田遂良啐了一口,纵身迈出直接粗暴地将青年扯落下去,亲自跃上马背。

“参将……勿弃!”青年被地上的碎石磕得痛呼出声,目眦欲裂。

只见田遂良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马后,对他不带有一丝怜悯。在一声震天的嘶鸣声中,马携车轿如破矢掠去。

“啊€€€€”不料凄厉的女声相接而来。

后方陡然一松,田遂良忙在疯怔的快马之上悚然回望,面目狰狞而声嘶力竭,“不、不要!夫人……”

那车轿同马的连接已被生生勒断,趴在地用手死死抠住车板的青年满身带血,冲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牙。与此同时,荒林中黑压压的人形影子似吸血蝙蝠张开了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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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来得并非没有征兆,烽火台不日前就忽被点燃,却没有多少人对此在意,只当作是某位士兵的错误之举。

直到夕阳残霞似枯血一般流动在州城内的杀场之上、透出股嗜血冷然的意味时,余光已照不尽无数城民的仓惶。

百姓尸体像被收割的麦杆一般无力地倒下,羌军座下战骑嘶鸣着扬起四蹄,踏得其下骨肉分离,闪烁着寒光的刀剑却因着鲜血的挥洒而变得暗淡。

济州,已然不复往时的荣乐,在田遂良弃城而逃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他们的家了。却是以这样剥夺生命的方式,给了他们一个痛彻心扉的结局。

古朴厚重的城池几近破碎不堪,将近暮夜时分,该到的人总算赶到。

“总兵€€€€”

后方策马而来的一行人片刻不停地一往向前破进城门,终于是追上了司马厝的身影,后发制人。

而那几宿未眠的将军双目赤红,早已不管不顾地提枪奔杀进场,似煞神临世,破军而来卷起千堆血。

“司马厝!”云卿安未待车马停稳便从上跳下,奔向前几步,极目所望。

惟看到那人后背的黑发散乱狂舞,而手中的银枪在纵横开阖之间,无人敢近他身。先前行凶的羌军即将付出惨烈得多的代价!

司马厝的头脑一片空白,他这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担忧和焦虑都纷纷卷涌上来,燃得他的理智无数次在崩溃的边缘堪堪游走,直到确认这一幕在自己眼前发生之时,所有的情绪都陡然间转为无尽的杀意和悲愤恨意。

田、遂、良……

谁也没料到,州城百姓的噩梦竟是由一直守护他们的田参将带来的,而屠城的仅仅是几百人的羌军。他们得了吩咐隐秘地留驻在此附近等候契机,直到城军将领田遂良不战而逃,边军中除却那些跟随司马厝而去的、所留下的也不过是千余人。

羌军借着熟知军事部署图带来的优势,对此人数差距丝毫不惧,轻易地挑出军置薄弱点杀了个措手不及。

失去了主心骨的边军惶惶然多失战意,而城民百姓更是毫无还手之力,如待宰羔羊般白白地受了这劫难。

纵是救兵提前收到了消息赶来,避免了丧州城亡的结果,可对于那些已然亡命的部分百姓,谁也无能为力。

对付区区小数目的敌军并非难事,须臾间杀声渐渐小了,可那压抑的哀嚎和啼哭如梦魇般挥之不去。

在一片狼藉中,在场人都一动不动地静立,陪着司马厝站成了雕塑。呼呼的烈风从他们之间刮过,却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恐一点声音就提醒了人们,眼前这一切是难以改变的事实。

云卿安在司马厝身后不过几步之遥却没有上前,他分明也已经面色苍白,悲苦不弱于旁人,却仍是在岑衍的搀扶下,固执地望着盔甲破损而身上伤痕遍布的司马厝。

看风带起他的墨发,却再也带不动往日里那张狂肆意的风姿。

“司马,不怨……”

不怨什么?怨又何用?

此刻就像心脏是一辆重达万钧的车驾巨轮碾过一般,沉闷着,堵塞着,紧缩着,若被附骨之蛆不安分地搅动。

司马厝却仍旧没有说话,侧头淡淡凝了云卿安一瞬,只这一下便让云卿安的心猛然揪成了一团。

那目光中没有狠戾怨怼,似乎,只是一种深深的疲倦,看不透,而再不愿深想和细究,却并没有释然,倒更像是€€€€失望。

可他不该是这般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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