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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卿安趁着这个空隙重重喘了口气,分毫不让地盯着司马厝,接着道:“若是侯爷能慷慨赠一笔棺材钱,咱家就是上了黄泉路,那都是笑着的。等到了阴间去,我天天惦念着侯爷,念着侯爷您……”
“悠闲自得,长命百岁。”
祝福和诅咒的转换,也不过是在随意的颠倒之间。
多少的寒门百姓汲汲营营一辈子,也不过才堪堪够得着那绿蚁表面的点点残渣。
而司马厝出身勋贵,地位银钱自是无须忧愁。
可他早就做好了一生为戍边殚精竭虑的准备,愿趁着尚能饭时,在最后一场战斗中于飞雪落幕,沙场是他心之所向的埋骨处,那才是他渴求的归宿。
家国尚未定,谈何悠闲自得,长命百岁?岂非是要他丢盔卸甲,庸碌到老。
他无声苦笑,定定地望了墙角的人半晌。
云卿安说的没错,当时是他放低了姿态,为见圣面自甘背负人情债……
事到如今,怪的了谁?
云卿安揉着颈侧,大半张脸都笼在了阴影里,看着司马厝离去的背影,看到了他背后萧瑟的孤绝,仿佛天塌了也会抵力硬撑,至死方休。
“我与侯爷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第9章 弦凝绝
深深宫邸灯火通明,黑压压的瓦檐下,红漆大门虚虚掩着。
这一处宫里头难得的好居所内,惨白的窗户纸上,映着盏盏鬼火似的灯影跳动,从内堂传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是人声,却没有增添多少人气。
云卿安熟稔地越过守夜的宫女,行至内堂门口处站定,唤了声“义父”,也不待里头反应,便极为自然地推门而入。
他到魏€€这里来时是随意的,义父不会怪罪,便也就谈不得唐突不唐突。
可是这回,多少是有点意外。
屋内的地龙却是燎得正旺,将摆设的黑漆带雕花六角桌都渲染成暖烘烘的黄色。
“不甘呐老祖宗,您可一定要替小的做主……督主!”
一裹着藏青色曳衫的太监跪在地上哭诉着,冷不防听到声响,看向来人时,脸上现出一抹难堪的神色来。
云卿安只淡漠地瞅他一眼便将视线投向一旁,神色恭敬有加。
一位佝偻瘦小的老人,头发没有一丝凌乱,根根银丝清晰可见。
他正坐在一张浮雕博古纹饰太师椅上,支着肘撑着桌面,半阖了眼。在那下陷的眼窝里,青黑色的眼皮微微耷拉。
慈祥温和得像一尊佛。
可他不是佛,是魏€€。
“卿安来了。”魏€€缓缓睁开眼,嗓音像石头缝中磨出的线绳又细又哑,却温和,“过来,坐这。”
“是,义父。”云卿安低眉敛目,绕过跪在地上的人来到旁边的另一张椅上,与魏€€并列而坐。
仍跪着的魏拾眼神偷偷往上瞟着,阴损的眼中不无嫉愤。
他本是贱奴出身,为讨好魏掌印巴巴把自个儿姓给改了,结果魏€€压根不拿着正眼瞧他,在他百般讨好之下,只松口认他当孙子。
可凭什么,他好歹如今成了御马监的主事,又掌管四卫营,不说与东厂督主云卿安平起平坐,怎么也不至于……
魏拾咬牙,紧接着先前的话题哭诉:“小的奉皇命传旨至朔北,不受礼待反受尽屈辱,这司马氏这般狂妄,岂非不将您放在眼里?这口气如何忍得……”
出现这样的情况倒不奇怪。
前线军将誓死作战,却在这节骨眼上收到欲降求和的旨意,心中的激愤可想而知,故而对魏拾的态度绝对好不了。
“是吗?本督尚不知有此事,小魏公公不妨详细说来听听。”云卿安对此心知肚明,却是似笑非笑道。
魏拾气得一噎,却见魏€€在这时终于是睁眼瞧了他。
他迅速收了怨色,低头盯着膝盖。
在朔北军营时的记忆渐渐清晰,司马厝手中掷出的银枪堪堪贴脸擦过他,将他衣衫连同整个人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其后他更是被众兵卒推搡着,差点掉进军营粪坑。
魏拾至今仍气愤难平,但一想到司马厝冷漠的眼又抑制不住地双股打颤,道:“奴……奴不敢说。”
“呸!不中用的东西,话都说不利索,让你说你就说。”魏€€面色不虞唾弃道,脚下一用力踩得椅沿咯吱响。
响得魏拾眼前发虚,他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般,仰头悲愤道:
“长宁侯眼高于顶,自是将咱等视作下贱之物。他指着咱鼻子大骂说‘没后代的魏老狗是怕没人给自个儿养老送终,这才养了这些货色,前拥后簇地搁这作威作福……’”
“砰€€€€”
魏€€坐着的椅凳处不尴不尬地陷了下去,其底下的一小截木头早就朽了,又在方才被巨力一踏彻底报废,登时就贴着地面飞了出去。
刮得魏拾缩回了手,他哀戚道:“小的所言非虚,也正因记挂老祖宗您,这才气愤难平!”
云卿安搀扶着魏€€从椅上站起,并不做声。
“岂有此理!”
魏€€气得跳脚,枯瘦的手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袖,在云卿安给他抚背后才略平了喘息,冷笑道:“到底是不经事的狼崽子,没了爹娘在朔边野没边了,这是还没挨过澧都的磨,也亏得他敢骂到咱家头上来!”
他复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魏拾骂道:
“还有你这不成气候的,丢尽颜面。像咱家这等人到哪不是被人摁在脚底下踩,偏生还就得自个儿把腰杆子挺起来,还能指望着冲你吐唾沫的人扶你起来不成?受委屈了自个千倍讨回去,上这哭诉也不臊!”
魏拾磕巴着告饶,朦胧中瞥见云卿安脚下的衣摆,在闷热的房中无风自动。
清冷冷的看客,洁无纤尘。
云卿安只是听,分外安静。
他搀着的这位老人并没有多老,却像一块陈旧的雕塑,冷藏在这间腐朽的黄金屋内日复一日地与他对视着。
他看不到人,却看到了他自己。
一道遥不可及的青羽箭破风声,却将这静室都给搅碎了。
€€€€没后代的魏老狗养了这堆货色来作威作福。
这可是把他给骂进去了。
他倒宁愿这当真是那人说出来的话。
衣服已然换过,脖颈的痛却火辣辣的,像被铁索烙着。
云卿安只轻叹,微笑道:“晚寝无益,我扶义父安歇。”
魏€€回了首,展眉点头。
云卿安搀着魏€€在临出门时,复又状若关切道:“小魏公公喉疾若是犯了,还是当心养着,好歹把话说得像样些。”
魏拾恶狠狠地转脸去瞪,却只见那一角衣摆,明已静止不动却被强带着移去。
他看不到云卿安的神情,却想到了青苔上被打湿的墨迹。
阴阴的。
€€€€
魏€€被扶着卧躺到床榻上,浑浊的眼望着寝房顶梁久久不语。
云卿安静默地立在一边把灯捻了。
灯芯由黄变白,刹那间房中又是一片黑,却与原先并无多少区别。
魏€€眸光却亮了亮,开口道:“卿安,去,把你那日给我折的银杏枝取来。”
云卿安回道:“义父若要,我改日折枝新的就是,原先的不好了。”
枝叶晾了几日早该枯了,更何况是收在柜匣里,没准都被虫啃了。
“那你去取新的自己留着,添添绿意生气总是好的,至于旧的,义父替你收着。”魏€€将身子微微往边上靠了靠,和蔼道,“你也该多出去走走,犯不着跟我一老人家躲在屋里,又不是见不得人。”
云卿安妥协似地说: “改日天好了,我带义父去外边逛逛。”
魏€€突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咳嗽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又如寂夜里的枭落了地,抖抖湿黑的毛发出似喜似悲的咽声在空旷中回荡,惊了这丑时更漏。
云卿安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脚,说:“颜老此次不惜在朝上自请致仕以示决意,实是迫得义父被动了些,借着病假的由头等过了这阵子即可,皇上总是念旧的。”
魏€€阴笑道:“可不就是?这种人就是自命清高,不满权柄落咱家这等人手中又如何,连皇上都念着咱家,这老不死的较什么劲儿!”
云卿安专注听着。
倾听者有时并无须多言,多言了,也不是魏€€想要的。恰到好处即可。
屋内有些闷,他走开了些,手落到窗棂上轻轻用指尖刮了刮,料想着外边冷风擦过墙瓦,和沙石打着地阶,总该是有些热度的。
可他终是没打开窗,略有些飘渺地道:“朔北那边,义父打算如何?”
魏€€慢慢止住了笑,脚落在地面上半直起了身,脸却依旧隐在纱帘后只露出影绰的轮廓,似是在思考。
云卿安没等他开口,接着道:“昔天€€年间,朔边重将司马霆迎娶奉国公赵建章爱女为妻,一时风头无两。今两人皆已作古,而奉国公也早已致仕多年。偏勋贵家族同气连枝,肖家历来与赵家交好,也定会对赵建章的外孙多加照看,而不少朝臣还念着奉国公曾经的提携之恩,不好坐视不理。”
他的声音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单只是客观陈述事实。
魏€€沉吟片刻已明了他的意思,道:“实是如此,就算是皇上要动司马,也有的是人要保他。这事不好办。”
人越是心怀鬼胎,便越是要先发制人。蛀虫啃啮了梁木,便指望着房塌了。
司马厝是个祸患,魏€€不得不防。
“好办。怎么不好办?”
云卿安从容地将手自窗棂上抽回。不愿推开窗门,却偏要将这外边的风和热都收入囊中。
“交由卿安便是,定不让义父失望。”
第10章 照夜白
天际才泛着鱼肚白,大圆案桌上推杯换盏的人正打得火热,一片鼎沸。
司马厝神色不虞,抬脚踢了踢身旁的人,说:“就这,也值得让你不惜治好‘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的陈年顽疾,卯时就到我府上拍门板,死乞白赖劝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