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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6章

不知是谁人的无心之过亦或是有意之矢。

他没系牢,他没射准。

故意的。

司马厝面无表情地掷下重弓。弓身撞落地面时砸得这本就不平静的一方地面剧震,随之一同落下血滴却叩地无声。

他再也握不稳了。

原先拉弓的手被血流爬满,微微颤抖着却是被极力控制住。

那处本就敷衍的包扎已彻底告了磬,先前被刀刃破开的伤口霎时血流如注,墨黑单衣被层层晕染,在夜霜下极快地结成了痂。

他接连不断地射出第三箭,没留下任何余力,更没留下一点余地!

司马厝的右臂已经痛麻不堪。

只是那又如何,金线豹已经死了。

他恶劣地扯出一抹又是苦涩又是快意的笑。

很好玩吗,很好看吗?怕是不能吧。

“给……给朕把混账东西拖下去,直接杖毙!”李延瞻望着金线豹倒地的尸体目眦欲裂,手指着那罪魁祸首,气得浑身直哆嗦。

“陛下万万不可。”云卿安将视线收回,双膝跪地俯首道。

“朕不会因此迁怒于你,云督无须为他求情。”李延瞻怒气未消,但仍是伸手过来欲亲自将云卿安搀扶起身,却不敌酒劲上头,竟是一个脚下不稳朝下栽去。

眼疾手快的宫人急急奔来,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陛下可要当心着些。”

云卿安仰头不无关切地道,却是并无要过去搭把手的意思,那双状若真诚的眸中似是覆了层霜。

“无……无碍。”

李延瞻瘫靠在宫女身上像一坨烂泥,道,“这种人惯会使些坑蒙拐骗的手段,云督一时不察,被他蒙蔽也是难免。”

“哦?”云卿安似是愉悦地笑了,“是吗?”

颦笑依旧是€€丽无双。

只是现在,李延瞻望着他嘴角那若有似无的笑却心下颤了颤,觉得这该死的秋风森冷得紧。

“末将司马厝,叩见圣上。”

司马厝朝前迈出几步,在密集围拢的侍卫队形间躬身行礼,语调铿锵。

他面前奉着大乾天子,身后守着疆土黎民。既事已至此,就算是如履薄冰他亦决不能退。

此话一出,全场霎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停寂半晌,方有老官员颤巍巍起身,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可是朔北司马一族,老侯爷家的儿郎……”

周遭或惊疑不定,或又敬又怕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朔北司马氏,世代名将忠良,殚精竭虑镇守朔漠,立下卓绝战功无数。

而这位小侯爷司马厝,为司马霆与赵氏郡主所生,自小被养在锦绣丛中,本是在澧都横行惯了的勋贵二代,却在其父母双亡后,小小年纪就跟着叔父司马潜去了朔边战场。

一去就是十数载。

李延瞻却是不为所动,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只是重新坐下时感到一阵眼花缭乱,烦躁地道:“叫他滚过来。”

传话宫人迅速退去。

云卿安已然起身,在李延瞻身侧偏后站定,气定神闲地注视着那人步上高台。

雕栏玉砌映朱颜,步步逶迤撼将行。

司马厝薄唇紧抿,那双墨眸如同坠在深谷底,埋着的心事重重。

面前的宫人身形挪动间,现出桌案翻落之下的狼藉一片,林林总总杂烩得混乱不堪。

五光十色也不过是非黑即白,臭不可闻。

“跪下!”李延瞻极力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斜眼睨着他,“朕……朕问你,你可知罪?”

他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主,跪匐在脚边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臣奴!

“将臣知罪。”

司马厝屈膝叩拜,撞上天子脚底这片由破碎杯片铺就成的地衣,缕缕痛意不断扩散。

而他却始终隐忍不发,只干涩的嘴角边扯出一抹嘲来。

“呵,你知?”李延瞻戏谑地俯视着他。

司马厝肃了神色沉声道:“末将罪在未能及时禀明朔边军情,致使朝中做出错误决断;末将罪在先斩后奏,不顾陛下颜面抗旨在先;末将罪在自不量力,听从佞宦唆使挽弓搭箭在后……”

“够了,给朕闭嘴!”

李延瞻气得狠一跺脚,直踏得地上的碎碴子迸溅打到司马厝脸上,在苍白上烙下带血的戾色。

“满嘴胡言乱语!到了此刻竟还想着攀污云督!”李延瞻恼道,“你是给朕打仗的是吧?就不怕朕命人断了你的手和脚,扔去沙场被踏成肉泥……”

“皇上!”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臣着实看不下眼,涩声道,“朔边重将万不容受此等对待,恳请陛下圣明开恩!”

“陛下仁德,还请三思。”温如海亦出声道。

司马厝没动,似乎就这么被定格在此。

在这一刻,他不是驰骋沙场的冷面阎王,而是弃了兵刃后活活承受凌迟的卑微士卒,滚烫的骨血被压抑着的情绪激得沸腾,又被渗人的秋意凉得寸寸生冰。

冷过那飘雪朔原。

在那黑云背后挣脱出的暗淡日光之下,穆恪曾被他一枪钉穿在雪地里。

在身躯即将被雪淹没的时候,穆恪低笑出声,却没有了先前的不甘,看向司马厝的目光变得阴森,在临终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如最恶毒的诅咒。

“你的坚守毫无意义,大乾朝廷不配……”

不配啊……

司马厝想,似是无所谓地惨笑。

他是忠将,战无不胜。他亦是良臣,却战而败逃。

“何故这般大惊小怪?”李延瞻不满地皱着眉头,摇摇晃晃地挪了挪身子,“有什么是……是朕做不得的,当朕的龙椅是摆设不成!还是说,有人胆敢不把朕放在眼里?”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开口的老臣一时竟也不知该做何表情,更是不敢再出声。

这一个说不好反倒是火上浇油,平白恶化了朔北和澧都的关系。

云卿安眸光流转间将一切收入眼底,纤手搓着袍袖,连带着白玉般的指间都染上了层红。

锦江春当真是难得的烈酒。

这会子酒劲还没过是吧,那就由他来勉为其难地兜头浇一盆冷水,来给这位皇帝陛下醒醒酒。

“朔北司马氏,承袭爵位的长宁侯爷,前征虏大将军司马霆独子,陛下可是想起来了?”

声音飘响在李延瞻耳畔。

云卿安噙着冷笑,眉目却愈发的温和。他抱薪救火,望其和风燃起了烟,熏得李延瞻恍恍惚惚。

李延瞻在听到司马霆这个名字时,竟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帝王的威严在陈年旧事的突袭下溃不成军。

彼时的他还不是皇上,只是在先皇眼皮子底下当着个窝囊废王爷。

朔北司马霆,天€€帝的左膀右臂,多年过去余威仍在。

动乱乍起时,那位身如磐石的中年将领,手持深黑色蛟身纹路枪,以雷霆之势把敌将如破麻袋般挑下马,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胆战心惊的李延瞻救下。

可李延瞻分明记得,那人看他的眼神,着实不像是在看一个王爷!

“王爷无事还是莫出京都的好,外边不太平。”他道。

李延瞻唯唯诺诺应是,私底下却狠狠对着那道背影啐了口唾沫,觉得司马霆这绝对就是在嘲讽他无用添乱。

酒意顿时散了大半,思绪渐渐回笼。

李延瞻艰难地从司马霆留下的余威中挣脱出来,不知不觉间背后已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清醒了些许,却仍怨气难平。

今日司马厝胆敢当着他的面亲手射杀金线豹,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当真与其父亲如出一辙的令人生厌。

可明明他才是君。

李延瞻思索一阵,方沉吟着折中道:“先给朕起来。”

“末将不敢,但请责罚。”司马厝未动分毫。

如同死灰。

却偏偏有股恼人风阴魂不散,非要将这土灰搅得不得安生。

“侯爷又何必如此,陛下自会赏罚分明。”云卿安弯眸浅笑,不痛不痒道,“侯爷千里迢迢而来,何不先落座?当回灯重开宴,把酒诉衷情,君臣共乐才是。”

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边说着边踏过那方污秽地,还不惜纡尊降贵地上前俯身,伸手过去要搀扶起司马厝。

“再者,此番若是传出了什么风言风语,给人落下了苛待将臣的话头,倒平白显得陛下不仁厚了。”云卿安一针见血道。

这既是对在场之人的警告,亦是对元€€帝不轻不重的提醒。

偏偏坏人是他,当好人的也是他,现下只三言两语就想将此事揭过,虚伪至极。

司马厝冷笑,低着头时又恰好能看到朝他走来的那双黑色鎏金边尖头皂靴。

他恨透了这双靴子,更恨透了这个人。

当那双不带有一丝温度的手落在他身上时,他抬头狠戾瞪着那人,同样不带一丝温度地咬牙挤出一个字。

“滚。”

流动的风都滞了半瞬。

“倒也是,咱家考虑欠周了。”云卿安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自如地收回了手,恭谦道,“咱家这等宦奴的手不干不净,唯恐污了侯爷。”

“云督休要胡说!”

李延瞻不乐意了,愤懑道,“云督是在朕跟前伺候的。怎么,朕受得的你司马厝受不得,莫非你比朕还尊贵不成?”

“末将并无此意。”司马厝死死盯着眼前垂下的一小截龙袍,双目刺刺的钝痛。

李延瞻冷哼一声,干脆就随他跪着。

“无妨。今日天色已晚,侯爷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当早些回去休息才是,功过还且容后再议,陛下.体恤定是不会多做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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