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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姐沉默一下:“这不是小偷吗?”
又与她说:“阿佩,你是个丫鬟哦,你知道的吧?”
什么意思?
阿佩不明所以。
难道林小姐要去与林大人说,阿佩是个小偷,不能再留在林府中?
万幸并非如此,只是有大丫鬟指着阿佩的鼻子骂:“你真是疯了,丫鬟压了大小姐一头,这算什么样子?不识礼数的家伙!”
……原来是在听琴课上,要矮大小姐一头啊。
阿佩松了口气。好罢,丫鬟便是丫鬟,那我做好丫鬟就是了。阿佩想。
果然,等阿佩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小姐与大丫鬟都对她满意不少,不再找茬儿;阿佩也渐渐摸清了林府的生存之道,要讨好谁,远离谁……
林小姐是最该讨好的人,又因她年岁不高,意外很好讨好。阿佩记得,一次林小姐大发雷霆,便是因为她最喜欢的一件裙裾被丫鬟弄坏了袖子,针线走了角,丫鬟面面相觑,阿佩却拿出针线斗胆一试,将那纰漏补了回去,天衣无缝。
林小姐抱着裙子,喜极而泣,霎时便与阿佩冰弃前嫌。
林小姐说:阿佩你好厉害呀!可娘亲从不让我学这些……
大丫鬟恭敬道:大小姐,林大人说过,旧时那些被困在闺阁无所事事的小姐,被父兄之道哄骗过去,说女子不该有旁的才学,就该绣花绣鸳鸯,缝缝补补……美名为女红。林大人说她讨厌这些,是以,您也不必学这些。
林小姐想了想,道:可我觉得这很厉害!你看,阿佩这不就把衣裳补好了吗?
大丫鬟于是道:那以后您有需要,全交给阿佩或是旁的绣人去做便好了。这些都是下人才该干的活,大小姐不必做的。
林小姐噢了一下。
阿佩也想,是的,大小姐不必做,大小姐不需要懂。大小姐一辈子都不需要知道找到一捆颜色相匹的细线有多么困难,也不需要知道油灯稀光的夜里,细线穿进针孔有多么伤眼。
彼时的阿佩全然没有因自己多会了什么而沾沾自喜,因为她清楚自己自己熟悉针线,反而映衬了自己的可悲。
又有一日,林小姐忽问起:阿佩,你的梦想是什么?
阿佩在整理落叶。她低着头,想了想,如实说道:我年少时,有幸到过梨园,望着台上伶人如蝴蝶般翩翩起舞,或抚琴开嗓,我曾想,我长大以后,是否也可以像她一样。
林小姐一听,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伶人?是那些阿娘随便花几两银子,就能来府上唱几个时辰,唱完了还要陪着笑脸的那些人?阿佩,你怎会想当伶人?
阿佩手一顿,心里忽地一落。可这些日子,她说奉承话早已信手拈来:大小姐生来福厚,自是可以随意驱使我们这些下人的。
下人,即便是在梦想中,也还是下人。
也是那时,阿佩渐渐明白,再努力,再有才华,即便她触及梦想,真的成为一名伶人,也只不过落得另一种“人下人”的下场:被人随意打赏,或被富贵人家如货物买卖。
下人便是下人,连梦想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贱价货。
游扶桑看到此处,自然懂得了阿佩之忮忌,与她铤而走险的原因。
之后的故事顺理成章。
阿佩起了顶替林小姐的心思,于是一次有机可乘时,她剪下林小姐一缕头发,又推她下水。即便,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憎恨林小姐,恨她到让她去死。
阿佩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当自己在寒风暴雨里颠簸、为一碗掺杂着石子的稀粥站上一整天时,大小姐在温暖的内室挑剔衣裙。
不甘心当自己的手指被破衣服上粗线、被银针扎得鲜血淋漓时,大小姐只需要故作天真地问:我为什么不能学这些?
不甘心自己这辈子都无法触碰的东西,大小姐生来便拥有了。
如果可以选,谁不想锦衣玉食,富贵一生呢。
将真实的林小姐推入水中后,阿佩拿出一缕金丝缠在剪下的林小姐的长发上,一口吞入腹中。很快,入水还在挣扎的人失了气息,面皮迅速腐烂,而阿佩的脸上新皮盖旧肉€€€€眨眼,便成了“林小姐”的模样。
游扶桑却并未看清那金线模样,该死!她想,偏偏到了换脸的要紧时候,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只依稀听得一个年迈的声音与阿佩说了什么,尔后一张苍老的双手,给出这样的金线。
随后游扶桑只见,林府大小姐的闺阁中,阿佩独坐在镜前,脱下锦缎的外衣,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指尖轻抚着床边的丝绸帐幔,又打开大小姐的首饰匣,一件件戴上那些玉石珠宝。
珠宝沉重,阿佩却极力仰着脑袋。
阿佩伸手拿起一把精致的象牙梳,阿佩想起了自己曾用的那把粗糙木梳,梳齿都已经断了一半,她却舍不得换新的。犹记得林小姐曾见过她的梳子,一眼便笑了,她玩笑地问:这是给马儿梳马鬃的梳子吗?
如今“天真”的大小姐已落水而亡了。
阿佩才是林府的大小姐。
对着面皮腐烂的尸体落出几滴假眼泪,阿佩只为自己感到悲哀。新尸腐朽的气息犹还在鼻尖,落叶的霉味与腥咸的海水混合在一起,刺激得阿佩想哭。
于是铜镜前,她拿着精致的象牙梳,慢慢梳理着长发,神色上扬,笑容挂在嘴角如一副精心调制的面具,可再怎么模仿,也学不会林小姐那神色。阿佩是田埂上长大的野孩子,如何学得会富家女不谙世事的笑;何况是林小姐那副近乎残忍的,天真的微笑。
于是阿佩的眼睛哭了,落下苦涩的眼泪,烙在手背上,似一滴烙铁,灼烧着她艰难维持的平静。她不知要如何形容这种苦涩,如同未熟的柿子噎在了喉间,留下永远无法消散的余臭。
便如同彼时她推下水的其实是她自己€€€€也确实,所有人都当是周姨那寡言的女儿死了,林小姐却还活着€€€€而如今铜镜前,也确只剩下一副丑陋的行尸了。
第158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四)
◎阿难◎
游扶桑从金蛛丝的幻境里抽离,对上三双目不转睛的眼睛:林大人与宴安,还有林府管事。
游扶桑懵了一瞬,回神后想了想,如实说:“线索断了,只看得一条金蛛丝。罢了,等周蕴吧。能救回一个是一个。”
她看向林大人,说出了那句她最关心的话,“你的女儿,能活。”
林大人喜极而泣,管事扶着她,二人瘫坐在地上。
宴安追问:“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游扶桑删繁就简说了说,转瞬便又提到素声:“那么素声之死,大抵也是如此了。义庄里的是真素声,而弦宫里众目睽睽下死去的是假素声€€€€因为按照宫女的说法,弦宫里的素声最初无人注意到她,更不知晓她容貌,而她在吞下一缕头发后忽而暴毙,换上了素声的面容。她大概便是吞下了素声,这个已死之人的头发,于是不仅幻化作了她的脸,也继承了她的死亡。于是她旋即暴毙。至于媒介是什么,除了发丝,还有阿佩梦里的金丝,只是……”
游扶桑叹了口气。她实在没想明白,那金丝究竟是什么。
“金丝,是一棵榕树的辫子。”忽而有人出声,是今夜假扮侍女跟随王女以备不时之需,一起进入林府的阿芊,“那人……是……风荻,那个来自东陵郡,与素声是同乡的女孩子,”她似是用尽了勇气,也害怕被当作同伙,但终于还是说出了真相,“风荻本想吞下王女殿下的头发,才浑水摸鱼进入弦宫翻找,我有预感她要对王女殿下不利,才将头发换成了素声的,我……”
阿芊忽然哽咽,沉默寡言的侍卫在今夜眼眶通红,“风荻厌恶皇室,因为她觉得东陵和素声都是因为皇室而死的。可我知晓王女殿下是无辜的。我却没想过,是我害死了她……”
宴安也有些无措,试图安慰她:“可你也救了我!”
游扶桑亦道:“不是你害死了她,是她害死了她自己。要害人,又技不如人,只能是被自己害死了。”
宴安半分责怪地瞥她一眼,意思是: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嘛?
游扶桑耸耸肩,摊开手,表示她尽力了。
游扶桑不在乎风荻、素声与阿芊的悲情,只追问:“你说金丝是榕树的辫子,这是什么意思?”
阿芊果然训练有素,很快收了啜泣声,向宴安道:“我可领殿下前去。我知道榕树在何处,风荻带我去过。”
*
事不宜迟,三人尽快出发,赶在那日日落前来到了海岛边缘。
匆匆一路,游扶桑也在思量对策,心想到了榕树下,如何才能捉出幕后主使。
如血的晚霞染红了海天相接处,一棵巨大的古榕树静静矗立在其中,便仿佛晚霞是血肉,而榕树是支撑血肉的经脉。微风习习,海浪轻拍沙滩,发出缓慢持续的声响,一下,一下,似古榕树的心跳。
榕树主干粗壮如城墙,需十人环抱才能合围。千万条长须似的气根垂至地面,如同无数手臂向四面八方伸展,向上扎根、向上生长,树冠如伞盖般遮天蔽日,枝叶繁茂。
游扶桑站定在榕树前,伸出手,手指轻抚粗糙的树皮,她想到此前宴安与她说的话:此处曾是朝胤年轻情人的定情之地。她们相信,在榕树上系上红线,写下彼此的名字,便可白首不离。
然而,时光流转,人们不再相爱,对此再无信仰。如今这里已经人迹罕至,只有几条褪色的红线还挂在气根上,随风轻轻摇曳,居然……显得很无助。
游扶桑站在榕树前,宴安与阿芊藏匿在暗处,手握着游扶桑给的隐匿符。
游扶桑站在榕树最粗壮的主干前,深吸一口气,手指在特定的位置轻轻敲击,如同叩门。
须臾,这树皮如门扉一般松动了。
门扉里无人,只有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婆婆从树后慢悠悠地走出。
这婆婆看起来不过一位普通的村妇,皮肤上的皱纹仿佛树皮的纹理。她手中拿着一篮野果,好似原本躲在榕树后歇脚,被游扶桑的叩门声吓了一跳,此刻站起身来,绕过榕树,看着游扶桑,惊讶地问道:“啊呀,姑娘,这么晚了还在这榕树下做什么呢?”
婆婆的声音很沙哑,像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游扶桑知晓,此人是从榕树里走出来的。
游扶桑收回叩门的手,“我只是听说……这树很有灵气,才趁着日落之前,来看一看。”
“只是来看一看?”老婆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放下果篮,歪着头问道,“那为何对一棵树敲敲打打,这又不是一扇门。”
游扶桑身量较老婆婆更高,居高临下看着婆婆,语气淡淡,“这榕树在许久之前,还是朝胤年轻情人定情之处,每当海鹤花节,年轻的女子男子喜好将自己与情人的名字写在红色布条上,系在树枝,看着布条迎着风飞舞,她们共祈白头偕老。不过……”游扶桑微微顿了顿,“榕树活了千年,见证了无数情缘聚散,可也很少人知晓,它还有另一种用途。我是因此,慕名而来。”
对上游扶桑的直言,老婆婆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转过身,轻拍了拍榕树粗糙的树干,语气怀念:“是啊,老身也听说过这‘另一种用途’:若是在月圆之夜,拿着红布条,站在榕树下,写下忮恨之人的名字,再取一缕榕树须作金线,将其绑在那人的一缕头发上……当你吞下这金线与发丝,片刻之后,便可以彻底变成她的模样,代替她,活在这世上。”
果然!
游扶桑的呼吸一滞。
老婆婆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也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游扶桑笑道:“不瞒你说,我身边有人因此而死,亦有人因此而活。于是我想看一看,究竟要如何……”
老婆婆佯作恍然大悟:“你想尝试!”
游扶桑一皱眉,才要出言否认,老婆婆提着果篮,更近一步:“你的心里,有深深忮恨的人,是不是?”
敏锐地感觉到游扶桑修道之气,婆婆干脆也不隐藏,她摊开手,丢下果篮,果篮在地上生根,瞬息之间化作一棵缠满红色布条的小树,婆婆扯出其中一只布条,递给游扶桑,笑着说道,“仙者,告诉我你的心事€€€€我的忮忌之树,还未尝过修道之人的忮恨的味道呢。”
游扶桑双手成爪悬空一抓,金蛛丝迅速攀爬上老婆婆新幻化出的小树上,小树霎时枯萎。
“倘若我拒绝呢?”
老婆婆并不恼:“那你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而那些忮恨旁人、取而代之的人,永远逍遥在这世上;因为旁人忮恨而死去的人,也永远不能复生。”她凑近来,苍老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压下声音,“在暗处待你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位在十年前,也来过此处。”
游扶桑登时一愣:“你说……”
老婆婆笑而不语。
宴安必不可能了,那只能是阿芊。游扶桑略一挑眉,在红布条上写下一个名字。
“是谁?”
老婆婆追问,游扶桑却慢条斯理地折起布条,让她看不着。
“你还需要一缕她的头发!”老婆婆又厉声道。
游扶桑从袖子上取下一缕缠绕的发丝,仔细一瞧,不是她自己的,应当属于宴安。
游扶桑将发丝裹进红色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