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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160章

她于是又折返回来,肩膀撞开门扉,“弦官大人,”宴安微微喘气,“是我对不起。”

她走近游扶桑,眼底是殷切的期盼,“但我想看一看你到底伤在了哪里?”

游扶桑稍稍有愣,虽移开视线,面色却似乎变得柔和。“不必了。”

此刻月色渡进屋内,如流水一般漫过窗棂,室内烛火跳动,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宴安紧握游扶桑的手腕,低头看着两人相触之处,指尖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抚平什么。

游扶桑的手腕在她的触碰下微微颤抖,并未抽离。

宴安声音变得柔软而恳切,手已经搭在游扶桑袖口的系带:“只看一眼,也不行吗?”

“不必了,”游扶桑动了动眼睫,“但是,多谢。”

宴安的目光又落在屏风外那件血迹斑斑的外衫上。她咬了咬下唇,声音略显迟疑:“弦官大人,是我对不起。只是东陵与姜氏一事,我也许……”

游扶桑的面色一下便冷了:“你今夜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东陵郡的事情?”她冷冷拍开宴安的手,“王女殿下还真是苦心孤诣。”

霎时间,金色的蛛丝骤现,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室内灵气暴涨,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宴安后退。

“我……”

宴安踉跄几步,脚下地砖发出刺耳的声响。

游扶桑的周身萦绕光晕,青色的灵气与墨色的魔气交织,长发无风自动。

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金色的纹路,如蛇的竖瞳。

刷€€€€

殿内烛火尽数熄灭。

便连月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阻隔,再也照不进殿内。

宴安跌倒在地,身前是游扶桑说:

“滚。”

第151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五)

◎你明知她对你最难狠心◎

山茶花封锁了蜃楼朱门,宴安成了被扫地出门的宾客。

蜃楼之内,月光照不进被花枝层叠封闭的居室,游扶桑身着中衣,半跪地上,咳嗽不止,喉口涌动€€€€

又是一朵染血的芙蓉花瓣。

是她发觉天人五衰之相后吐出的第四片芙蓉花瓣,若她没有记错,宴如是那朵煞芙蓉统共七片花瓣……到她吐出第七片,大抵,也该要命绝了。

她感觉着体内的芙蓉摇曳着那四片花瓣,愈发强大,几欲破开皮肉。

游扶桑神色一落,拿出帕子,擦去唇边血迹,往地上一丢,不再看了。

*

宴安在蜃楼前跪坐到丑时。

失了触觉,她不知冷暖,不知疼痛,只是跪着。宫人来劝,国君出面,她不去看。

宴清知在叹,耳边也有人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国师……!!”

宴安身后,众人€€€€国君也不例外€€€€纷纷讶异,惊诧地为来人让出一条道。

苍老而神秘的国师缓步走来,耄耋之年的老人,面容皱纹如波,双目深邃似古井,银白的长发垂至腰间,点缀了古朴的玉饰。一袭暗紫色长袍,尽管年事已高,背依然挺得笔直。月光在她的身上呈现出静谧的淡紫色,让人想起夜晚的冥河。

宴安不曾回头。

宴清知向孟婆俯首,“国师。”

“国君大人可回避么?”孟婆道,“也许王女殿下需要一些独处的清静,心事难言之际,旁人在侧反添烦扰。”

国君点头,众人渐渐离去。

丑时月已至中天,皎洁如玉盘,月色如水银倾泻而下,透过殿宇的窗棂洒落在地面上。微风拂过庭院中林木,声响细碎,远处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啼鸣。

周围已无旁人,宴安依旧目不斜视,双膝跪地。

孟婆道:“她也许不会见你。”

宴安向孟婆说道:“我并不是跪着向求见她,只是觉得……此夜此中,我不该去别处。”

孟婆轻轻叹息。

她低下身,伸出手,在等待宴安搭她手起身,“殿下,以你如今凡人之躯,久跪会伤,陈伤会死。”孟婆款款道,声如林泉深处流,“我此刻也不过凡人身。如今耄耋,十余年后会死。等我死了,便不能在朝胤陪伴殿下了。”

“是啊……”宴安垂着头,“凡人之命,便是这么短暂脆弱。”

又是长久的沉默,天上的星星升了又落。

忽而,宴安双肩耸动,她开口,唇齿溢出一声细微的哽咽:“孟长老,你知道吗?这几日我观东陵事,我想起从前九州鬼疫,那么多人,那么殷切地想要活下去……怎么就这样困难呢?”她的声音极轻,如同梦呓,“人世间求一份安稳,为何如此艰难?百姓辛苦耕耘一生,筑起的家园,怎么就这样脆弱?安稳的世界,为何……如此轻易,就可以被摧毁掉?”

宴安在询问,又在自语,“那么多时候,突如其来的灾难如何在一夜之间吞噬了一座繁华的城池,数千生灵转眼成了亡魂,只是因为某一人心有恶念,或嗜杀成性,欲望作恶€€€€仅仅如此吗?孟长老,我不明白……”

孟婆却问:“门主可曾观察过蚁穴?”

百年已过,孟长言依旧以门主称呼她,让宴安微微一愣。观察……蚁穴?宴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孟婆于是道:“蚂蚁辛勤一生,筑起巢穴,养育后代,井然有序。它们或许也以为,只要勤勉不懈,便能安享太平。”她顿了顿,“然而,当人要修筑水坝时,无意间便可能冲溃千百个蚁穴,万千蚁族转瞬覆灭,却不知是何缘故。”

宴安眉头微蹙。

孟婆轻叹:“在凡人眼里,蚂蚁几可忽略不计;在修士眼里,凡人才是那蝼蚁;而在更大的生灵眼中,我们修士,甚至神佛,亦是刍狗。

“门主以为世间祸福尽由人为,实则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牵一发而动全身。人类在追求自身利益时,往往无暇顾及其行为对其她存在的影响。猎人追逐猎物,无意踏碎路边野花;商贾开船,不料惊扰了水底的鱼群,这些踏碎与惊扰,看似无意,对野花与鱼群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东陵之变,或许只是某种更宏大意志的涟漪,而她们……不过是那水面上浮沉的尘埃。”

月光渐渐被云层遮掩,孟婆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门主,所谓‘恶念’、‘嗜杀’、‘欲望’,不过是我们理解范围内的解释。天地之大,生灵之众,或许有我们无法想象的存在,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行事。她们的一念之差,便是我们的天翻地覆。”

宴安道:“可天地之大,我只看得见脚下这片土地。身前这些海域,百姓何其无辜,难道白白受这些苦?”她不甘心,“难道我们永远低入尘埃,永远无法理解,永远……只是任人摆布?”

孟婆摇头:“蚂蚁无法理解人,但人可以理解蚂蚁。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能够超越自身的局限,窥见更大的图景。门主若能参透,或许也能在乱流中找到立足处。”

一缕月光穿透云层,洒在孟婆的脸上,她为冥河主,是这世间见过生死最多之人。

孟婆再道:“门主所忧虑的,不正是这天地间的平衡之道吗?门主想要守护的,不正是那些如蚁般渺小却又珍贵的生命吗?门主,东陵之变虽痛,却也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世间的规律,或许,我们从来不该逃避,而在于学会在其中求存,直至借力而行。修士本就该如此,借天地之力,行人世之路。”

宴安并不答话,闭上眼。

许久都没有回答。

孟婆于是问:“门主,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宴安低眉思量。作为门主,作为仙首,作为王女€€€€她自然想要河清海晏,黎民太平。

可作为宴安呢?

作为宴如是呢?

孟婆于是紧接着再问:“门主,您说只看得见脚下的土地,眼前的海域,游扶桑呢?她不在您的土地上吗?她不在您的海域中吗?您……又置她于何地呢?”

风声忽而起,忽而落,檐角的铜铃发出若有若无的清响。

是孟婆说:“你明知,她对你最难狠心。”

“门主,切莫在眺望更广袤的黎民时,无意轻践了身边人的真心。”

又静默了许久,宴安轻声道:“我明白了。”

宴安重新停止了脊背,看向深幽的蜃楼。她端正跪姿,直至天微微亮,月亮褪去了月色。

她跪着,孟婆便守着。

她们在蜃楼前,一夜都没有离开。

*

游扶桑在一室昏暗中醒来。藤蔓缠绕在蜃楼的窗棂上,月光照不进,天光亦然。

她听宫人说了昨夜蜃楼外之事,也没什么反应,只说:“那便跪着。”

“可殿下的身体……”

隔着门扉,游扶桑冷冷打断:“是我让她跪的?”

宫人鹌鹑一般缩了回去,短着脑袋,不敢说话了。过了良久,终于另有人在门外出声,打破了平静:“国君求见!”

游扶桑道:“不见。”

看向宫人,“滚。”

宫人悻悻走了,走之前却忘了紧闭门扉,才让宴安有机可乘,她一闪身窜进居室内,朝着满是荆棘的山茶花丛猛然一扑。

霎时魔气暴涨,无数花枝疯狂生长,向四面八方蔓延!花枝迅猛如蛇,带着尖锐的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绽放出畸形的花朵,妖艳而扭曲地张扬,花瓣如刃。

宴安一惊,下意识用左手臂一挡€€€€一根粗壮的花枝顷刻如同锐利的刀锋狠狠划过她的前臂!

她身上原本就有人面灯笼的旧伤,此刻再次顿时鲜血喷涌而出,染红衣袖。

宴安的面色瞬间煞白,如同一张被抽尽血色的薄纸。

宴安虽感受不到疼痛,却无法抑制本能的恐惧€€€€鲜血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清晰而细碎。山茶花贪婪地伸展着枝叶,花瓣颤动,如饥似渴地饮下鲜血。

“你€€€€”

游扶桑目睹一切,愕然起身,薄纱幔帐被她的动作带起,轻轻拂动,挡在二人中间。案上青瓷盏闻声而落,摔在地上,是比鲜血滴落更清脆的破裂声。

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混合了血迹,晕染出一片红褐。

游扶桑颤抖地问:“……为何要硬闯?”

宴安气息微弱,愣愣看着血,此刻又抬眼看她:“我不闯,你会见我吗?”

唇齿开始溢血,顺着瘦削的下巴滑落,长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宴安看起来那样可怜,像月下的芦花,风轻轻一吹就要折倒,她重复问:“我不闯,你会见我吗?”她向游扶桑走去,步子很慢,在地上留下鲜红的印,停下时,与游扶桑两步之遥,近能听见咫尺间彼此呼吸声响。

“你分明还在关心我,就不要不理我。”

宴安很轻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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