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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150章

宴安靠着她很久,久到楼外繁星起了雾,雾气聚拢又散开。游扶桑开口道:“殿下,您该回弦宫就寝了。”

宴安却用口型无声说:‘今日我便不回弦宫,暂住蜃楼了。’她别过脸,不允许游扶桑拒绝似的,飞快地说道,‘整个皇宫都是我的,我想在何处安寝,便在何处安寝!’

游扶桑微微张了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宴安于是看着她,眼神带着孩子的执拗,一字一顿:‘弦官大人,你也是我的。’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游扶桑耳边。

游扶桑愣了一愣,却失笑,摇了摇头,也无声地说:好吧。

‘弦官大人,我要与你共一张床。’

游扶桑再摇了摇头。

“好吧。”她道。

*

亥时三刻。

蜃楼宫殿里,绡帐无风自动,宴安裹着月华织就的寝衣滚进云衾,发间龙涎香混着夜露,扑面而来。

游扶桑却扶正她,在榻边竖起一面铜镜:“殿下,解下束发才好安寝。”

宴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把木梳递到游扶桑手中,无声地说:“您帮我解开。”

游扶桑闭上眼,到底接过木梳。

蜃楼夜深,烛火葳蕤,少年披散的长发像墨色的银河,在游扶桑手中流动。游扶桑透过铜镜去看宴安,隔着镜子与她四目相对,“殿下,你看得清此刻镜中发顶紧紧绷住了吗?”

宴安不明所以,但仍疑惑地点了点头。

游扶桑道:“那便是太用力了。”

她又放松力度,“眼下发顶呈现这般模样,便是合适的。”再道,“殿下,我方才发觉你的声骨有恢复迹象,这是好事。国君也应当与你说过,及笄礼后,你的声音大约会回来,只是触觉……”

宴安迅速在铜镜上写道:‘要消失了。’

游扶桑道:“对。”她一边梳理宴安的青丝,一边柔声解释,“今夜起,臣会慢慢教殿下用眼睛识别这些东西;身体感受不到了,眼睛要多长个心。待到全然失去触觉,殿下也该知道每样物什用多少力道。”

宴安极缓极慢地点了点头,撅着嘴巴,似缓缓‘唔’了一下。

游扶桑又道:“今日先与殿下开个头,如何用眼睛判断束发梳发的力道。明日上完射术的课程,臣带殿下去汤泉,教殿下识别温度。学会用眼睛识别温度,再之后沐浴更衣,才不至于被伤到。”

宴安忽然笑了笑,向游扶桑凑近些,用口型问:‘明日弦官大人与我一同沐浴吗?’

“……胡闹。”游扶桑放下木梳。

“汤泉后,我们回弦宫,我再教你别的。比如,如何分辨器物的软硬,如何判断力度拿物。”

游扶桑拢了拢宴安的衣襟,又褪下自己外衫,拉着人来到榻上:“眼下,确该就寝了。”

她微微抬起手,殿中烛火尽数熄灭。

霎时一片漆黑。

宴安紧紧贴着游扶桑,那双鹿儿眼在黑夜里亮得惊人。她的唇瓣开合似初绽的海棠,又在与游扶桑絮絮叨叨,游扶桑偏偏摇头说:“这夜太黑了,臣看不清。已近子时,殿下还是快快……”

话未说完,羊脂般的手忽而点在了游扶桑唇侧,‘可是,我看得见你,’宴安用口型说,‘弦官大人,即便在黑夜里,我也看得清你。’

游扶桑呼吸一滞。

但很快,她挡回宴安的手,“殿下……”

岂料宴安忽而赌气似的扯开游扶桑束腰绦带。

她的指尖不依不饶,贴上游扶桑手腕内侧,顺着经脉游走:‘我,要,你,拥,着,我,睡,觉。’她一字一顿地写到,每一字都带着桃木笔的顿挫,在皮肤刻下看不见的墨痕,‘否,则,我,会,觉,得,你,还,是,在,疏,远,我。’

“臣……”游扶桑拢衣欲起,宴安却如灵蛇一般缠上她脊背,鼻尖抵着后颈凹陷处一笔一画。

‘说好了不走的!’

隔着单薄的衣衫,她在她背上写。极尽委屈。

蜃楼外,忽有什么一闪而过。

似一颗星。

宴安紧紧贴着游扶桑的后背,相贴的肌肤蒸腾起兰麝的香味。游扶桑忽而一阵战栗,宴安竟在她耳垂呵气,舌尖不经意扫过敏感的耳廓。

游扶桑愣了神,宴安趁机将她拽回锦被软枕,拽着游扶桑的束腰绦带,指尖正沿着锁骨往心口攀援,这次写的是:

‘明日,弦官大人要陪我泡汤泉。’

汤泉二字被狠狠加重。最后一个笔画,正点在游扶桑心房。

第141章 王女(五)

◎扶,桑◎

“胡闹。”

游扶桑不假思索擒住宴安作乱的手,将人两只手都扣到身后。宴安艾艾呜呜挣扎着,仍被斜着身子反压到榻上。

游扶桑用锦被裹住她,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该睡了。殿下再不睡,要熬出熊猫眼了。”

宴安很不服气,但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游扶桑抬手,指腹搭在宴安鬓角,于是芙蓉清气点染在少年通红的耳根,宴安很快睡着。

游扶桑这才松开钳制的手,让宴安平躺在榻上。游扶桑为她散开了青丝,不让长发被压在背后,为她掖好被角;看着宴安宁静的睡颜,游扶桑苦笑一下。

……真是乱来。游扶桑心说。

窗外明明月,朗朗星。

*

宴安在翌日辰时醒,醒时榻边无人。她磨磨蹭蹭地梳妆,眼睛盯着铜镜里发顶梳拉的松紧,回想起游扶桑所说及笄之后失去触觉,该如何判断力度、温度与硬度。宴安浑然想到,倘若自己真的要分辨不清这些,烫了也不知道,痛了也不晓得……那还真要向药阁多备一些烫伤膏,或是跌打损伤药。

匆匆收拾了前去弦宫。年轻的王女殿下准备好弓箭,着好藏青色的武装,束上马尾,随风轻扬。

少年英气在她稚嫩的面庞上隐现。

她的身后是一把精致的乌木长弓,弓身镶嵌着银色的精致花纹,弓弦在初露的晨曦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箭矢金丝镶嵌,也是精致无匹。

宴安快步走向靶场,漆黑的靴子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王宫的靶场被笼罩在淡金色的光晕下,场上,一排排漆黑的靶子整齐排列。

游扶桑站在一旁。一袭素雅白色长衫,腰间淡青色的玉带,整个人如同清晨的山林般清朗。

宴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以眼神与游扶桑遥遥一致意,抽出身后长弓,向弦上搭箭,三支。

动作行云流水,三箭搭弦,一气呵成。

嗖嗖嗖€€€€

羽箭破空而去,相继钉入靶心!

靶心上,羽箭在天光下紧绷地颤动。

宴安于是向游扶桑得意地扬起下巴,神采飞扬,眼底骄傲不言而喻。

同时手中又搭出九支羽箭,那神色耀武扬威,似在与游扶桑说:‘我还可九箭连发!’

游扶桑却快步前来,示意她先停下。

“仍是三支箭,”游扶桑站在宴安身后,隔着半臂距离地环住她,撤下几支羽箭,又拂过宴安绷紧的弓弦,“殿下可听见声音吗?风顺着羽箭流失,涌向箭靶的声音……”

宴安仔细听了听,乖巧点了头。

游扶桑沉声道:“要借风力,才让羽箭不仅准,力度也足够。倘若往后,当靶心换成敌人,我们才可一箭毙命。”

宴安又点点头。

游扶桑于是道:“殿下请听风,试一试。”

宴安微微眯起眼睛,张弦开弓。

这一次力道显然更重,只听三声裂帛之响,三箭破空而发!

嗖嗖嗖€€€€

这一次,箭矢穿透了靶心!

宴安雀跃起来,向后一撞,撞在游扶桑怀中。她背着身子,用长弓最末挑起游扶桑的下颌,骄傲地用口型问她:‘服气不服气?’

游扶桑失笑:“自然服气。殿下的射术,臣向来是很服气的。”她轻轻低下脸,手抵着长弓向下,“殿下,往后我们还要学会预断箭矢的轨迹。试想:倘若这轨迹中另有障碍,又该怎么办?”

看着宴安思索了一阵,游扶桑拍拍她,轻声道,“不过,今日便练到这里吧,射入靶心的力度再练几次,至于箭矢轨迹,之后再……”

‘不行!’宴安拽住她衣角,‘你今日就要全部教会我!’

游扶桑叹了口气,应允。

这一练便练到了未时。所幸初春,日头仍不盛,没有天光炙烤的灼烧感。

汗水浸湿了宴安的衣衫,她顺着靶场又走了走,再不出汗了,又蹦蹦跳跳跑回游扶桑身前,神情雀跃地拉着她衣袖,在手臂上写:‘一同去汤泉吗?你昨夜说教我用眼睛辨别温度。’

游扶桑于是随她去。

皇室的汤泉里,一室硫磺香,乳白水雾在青石的缝隙里漫涌,袅袅热气升腾又氤氲。游扶桑早在水面撒下浮花,用以标记,帮助感知水流。又将不同温度的泉水,从温热到滚烫一一标记。

游扶桑褪下外衫,素衣已被雾气浸得半透,水珠顺着后颈滑落。她慢慢半蹲下身,牵着宴安的手,探入第一池:“趁着还能感知温度,殿下千万要把这些都记住。殿下看见了吗?这样的温度,水面会有薄薄的雾气,像晨露初升。”

“再热些的,”游扶桑指向第二池,“水面会有游丝般的白雾往上飘。最烫的那池,殿下你瞧,雾气腾腾,像在翻滚,殿下可千万不要好奇去触碰。”

宴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一手被游扶桑牵着,另一手撑在青石板上,玉镯磕上池边的墨玉,叮当作响。

游扶桑则替她挽起散落的发丝,梳理在脑后,“往后殿下沐浴更衣,都要靠这些眼色了,切莫伤了自己。”又说道,“再如茶水温度,去看水纹,沸的时候纹路最急。温热时,会有一层薄薄的雾气。”

宴安又点点头。

游扶桑道:“殿下向来聪慧,定能很快适应。”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莹润的蓝色琉璃石,“殿下,拿着这个。”

宴安接过琉璃石,疑惑地看回来:‘这是什么?’

“此为通灵感应之用,臣在上面刻了感应咒。”游扶桑执起宴安的手,将琉璃石放在她掌心,“此后触感流失,殿下必不适应,若有什么事,只消捏紧它,臣便能立刻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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