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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143章

神女若无恙,当惊世界殊。

而在所有凡人与仙家之中,仙官寺里最受世人敬仰的还是宴翎仙首。因她慈悲为怀,与凡人最亲近,更是体恤悲悯凡人,两次救世于危难之际。故此世人都说她功德圆满,一跃飞升上重天了。

但游扶桑知晓,飞升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宴翎终究没能飞升成仙,而是如同云霞般烟消云散了。

不过,有此祝福总是好的。

百年祭奠,来来往往香火不绝。只是祭奠的神殿里,到底,再没有人能确切地记得那场浩劫了。

*

朝代更迭,如杯盏跌落,流水淌过石缝。

战火烧毁城池,权柄从这座城池转向那座城池,南迁时,徒有虚名的皇室环抱着破损的典籍,衣襟上的金线散了一地,御辇歪斜地陷进泥泞;百年后北还,也算是扬眉吐气,旌旗蔽空,金银细软装载车厢,马蹄翻卷黄沙,舟楫绵延了千里。

来来去去。

转转回回。

二百年的光阴就这样消磨过去。

最终,迁都诏书落在御案,龙辇又碾过当年的宫道。这座古都依旧伫立在这里,只是门扉上的朱漆褪尽了,城墙上爬满青苔。

游扶桑的山庄掩在深谷,竹影婆娑。外头的世事翻涌如潮水,可在这山庄,惟有风吹动铃铛,雨打芭蕉,岁月在兰叶上凝成露珠。百年过去,一树红杏换了几茬新绿,庭前的兰花开了又谢,石榴枝攀过竹篱,长到亭角,再悬挂在廊下。

游扶桑日日看湖水漫过青石,夕阳西下,鸟雀归家。

其间周蕴来访过几次,提着好酒,却谁也没喝。她们匆匆叙旧,走的时候,桌案上茶还未凉。

游扶桑收拾茶盏,才发觉周蕴顺走三匣上好的龙井,于是魔气凝成山茶花,又将医仙从迷茫的山道里掳回来。

周蕴振振有词:“庄玄明日忌日,我拿你的东西去祭她。她生前爱喝龙井,又惦记你,可惜你没良心,她病故时不去见她一面。”

游扶桑道:“无人告诉我。”

周蕴回:“你不主动问。”

“……”

周蕴又说:“青鸾很恨你。但在庄玄面前,她不敢。”

游扶桑淡然道:“现在她敢了。”

庄玄走了。

实则百年前庄玄离世,游扶桑往蓬莱去过一次。

凡人生老病死,庄玄以凡人身活了百八十年,这是善终。

她们隔着窗棂遥遥望了一眼,游扶桑看到的却不是苍白的老态,而是最初遇时,阡陌的篝火旁,庄玄最清冷的那一面。

青鸟栖在她身侧,也没有哭,只是握着她的手,说来世一定要再相见。

游扶桑于是心想,长生并非是嘉奖,百年亦可有善终。

这百年,周聆安安稳稳待在孤山,她与最初那贵妃新帝有缘,与她在鬼疫里相濡以沫,灾后,又做了许多济贫的好事,孤山蒸蒸日上。周聆总是这样,实力不详,却乘东风。又不得不承认,气运也是实力的一环。

至于宴门,由宴清嘉去把持,她如愿成了掌门,却发觉轻舟已过万重山后,她的求索,竟成了刻舟求剑。如愿乘舟过千山,心念的古剑却永远埋在了过去的黄沙里。她总是愁眉不展。

宴清绝依旧没有人身,或说人身只在梦境内维持,她在织出的梦境内种满煞白的芙蓉花,茫茫一片,似乎雪原。

宴清嘉作掌门几十年,心障难破,力不从心,待姐姐点头后,又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女儿。病树前头万木春。此为后话。

庄玄死后,青鸾离开,蓬莱又剩下周蕴。

御道新人换旧人。宴如是死后,常桓为道心想了许多,转念抛弃圣手一名,前去吃斋念佛。素雪落满肩,她带发修行,百年如一日住在香经寺。

如此种种,都是周蕴后来与游扶桑慢慢说的。

于是之后,忽然想到什么,游扶桑向周蕴提醒道:“庄玄会有转世。”

周蕴道:“魂魄尚全,转世嘛,总是有的。只是去奈何桥上汤一喝,忘川河里一淌,不剩几分前世的气息。我与青鸾和孟婆又不熟稔,并不好问,也无法让孟婆去做什么。倘若孟婆将这类天机泄漏出去,是要受罚的。她与我们八竿子都不着,自然不愿冒此风险。”她说着,叹了口气,“当年,青鸾在阎罗殿前跪了几十天,孟婆不见。”

游扶桑承认,寻找转世并非易事。

她们只是修道,又并非神仙。

周蕴不知是猜出游扶桑心里所向,还是随口一提,轻描淡写道:“宴如是的转世,孟婆也没有找到。”

游扶桑没有搭话。

长久的沉默后,周蕴宽慰道:“也许还没有转世。这样也好,慢些准备,一鸣惊人。”

游扶桑含糊地应了一声。

可是她没有忘记,王母亲手造成的人魂,只有一次生的可能。除非乞望王母大发慈悲,否则别无再见的可能。

思及此,游扶桑一时失神,眼睁睁看着周蕴如悍匪一般捎东带西。于是那天日影细斜,她也任由周蕴提着龙井,又顺手拿了一盒百年陈皮,一盒千年人参,风风火火地走了。

游扶桑也没兴致吃喝。与其留在匣子里放霉,不如拿去孝敬庄玄墓前,在清明雨纷纷时抽些新芽,抑或让周蕴拿去换些银钱……都好。

游扶桑并不怎么在意。

春去秋来,山庄愈发幽深,游人寻不见这条山路,香客误入也要迷失方向。

游扶桑深居简出,似一棵古树一般扎根在这里,与天地一同静默。

*

第二百四十年冬。

游扶桑自梦中惊醒。

又做了那个纷乱的梦,她在梦里的城门上,抱着那具轻飘飘的身体,看着漫天红莲向下坠落。她也向下坠落。醒来,居室内层层叠叠长满了黑色山茶,几乎成了荆棘的囚牢。

游扶桑在榻上半支起身,只觉心头绞痛,喉口涌动€€€€

吐出一片染血的芙蓉花瓣!

她拾起那瓣血色芙蓉,晶莹的花瓣上还带着温热。这已经是这月来第三次了。天人五衰的征兆愈发明显,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流失。

€€€€所谓天人五衰,是修仙者已有飞升之能,却久久滞留人间之时,表现出的劫难。

其在于,一,色,衣染尘垢,眼色浑浊;二,受,喜乐不生,感知退位;三,想,神魂躁动,心力不定;四,行,因果牵缠,恶业执念;五,识,心生妄念,慧光微熄。

天人五衰,若不堪破,便是身死道消。

可这是煞芙蓉给的命。再怎么蹉跎,她不想死。

但是修为也无法再进一步,仿似撞上一道无形的天障。

游扶桑不知该怎么办,也失了向旁人求助的兴致,她不止一次幻想过画地为牢地活在这山庄里,吐出第四片芙蓉花瓣、第五片、第六片……直至吐出一朵完整的煞芙蓉花。

尔后死去。

宴如是没有转生的可能,还有什么能支撑她苟活?能在山中蹉跎二百四十年已是极限。

曾经明亮的眸子现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道袍沾染难以祛除的尘埃。那些曾带来无限喜悦的飞升天象,此刻在她看来,只剩下苍白的色彩。神魂日渐躁动,夜不能寐,梦中常见过往种种,皆是缠没。

便是此刻居室,幽幽绽放的黑色山茶花间,忽然映出一抹微光……

那是一地镜子的碎片。

棱镜似的碎片静静躺在层层叠叠的黑色山茶丛中,其上浮动着奇异的符文。

游扶桑不由自主地走近,在破碎的镜中凝视着自己。那张历经近三百年岁月洗礼的容颜,分明依旧€€绝无俦,却显得苍白颓败。

游扶桑绝没有笑。

镜中的她却笑了。

笑得温柔潋滟,桃尽涟漪,胜过春风。

游扶桑从未见过这镜子,但此刻,她隐约意识到,或许它是上天给予她最后的机缘€€€€

玄镜。

第135章 玄镜(二)

◎吾名窥世镜,照见三界因果线◎

山茶花瓣漆黑如墨,在居室内织出浓稠的黑暗。花在寒气中散发着冷香,吞噬着仅存的温度与人气。

游扶桑走近玄镜,镜子里的“她”不动声色看着她。

游扶桑微微眯了眯眼睛,镜子里的“她”也拙劣地眯起眼睛。可惜,形貌可以模仿,那恹恹神色却学不来,俱是眯眼,游扶桑是疲惫后稍稍松懈的神色,玄镜则是先有神态后情绪,仿得不像,很快气馁了。

此刻,玄镜开口说话了,声线与她别无二致:

“扶桑城主,久仰大名,未曾一见。”

游扶桑一挑眉,坐回床塌,如从前坐在浮屠殿美人榻上。

黑色的山茶花似无数双幽深的眼睛在暗处窥视;花瓣花枝支起了破碎的玄镜,将它送近榻缘。游扶桑已不在镜前,玄镜里却还映出她的脸,她们平视着,游扶桑没有先开口。

居室内幽幽冷,寒气森森渗入骨髓。

玄镜清了清嗓子,“扶桑城主认得我吗?”

游扶桑不语。

玄镜觉得尴尬透顶。

但转念一想,人是浮屠城主,又总是经历生离死别,脾气差点儿是正常的。她于是自开了话匣:“我为镜子器灵,万年前我们在上重天见过!”

“我本不叫什么玄镜,是孤山人瞧见我玄之又玄,才将我名为玄镜。我原先便有名字,吾名窥世镜。”玄镜陡然很是活泼,却顶着游扶桑那张淡漠的脸,显得十分违和,“女娲娘娘补天时以五色石将我炼制而成,可照见三界因果线。而后,女娲娘娘出席王母蟠桃宴,有个火凤凰烧了一片瑶池,我趁乱沾染蟠桃仙露,生出自主意识。彼时什么也不知道,便一下跳下上重天……”

“在人间,我有过许多主人,可惜都活得不怎么长。第一任是一个帝王,用镜面占卜引发黄河改道,彼时,我的镜身出现第一道裂痕;第二任是个祭司,照见敌国命脉导致七座城池瘟疫;第三任是个老尼,她逆转镜面照阴司生死簿€€€€她、她、她使我背后符文剥落!”镜子变得激动起来,“兜兜转转……大约十五六七任主人之后,我来到孤山。孤山嘛,那个老奶奶,她对我挺好,也不问我什么,我想着显出一些能力,告诉她孤山之祸,人间劫难……”

镜子开始叫冤:“老天娘呀,一个剑修受人谗言,莫名将我打碎,虽说是有玄镜毁而预言灭的说法……但她也太暴戾了!尔后我被蓬莱木头老人收留,我原本以为她会是个好人,没想到也是个心黑的!用我不断窥探未来,害得我炸开了啊!!我在蓬莱泄露太多天机,遭致天谴,可我并非有意,要怪便怪椿木吧!”镜子向游扶桑正色,“扶桑城主,还要多谢你杀了椿木老人,我才得以自我恢复二百年,有了现下这副模样€€€€勉强凑出一个碎片,能照这四方了。”

镜子颇为自豪,似翘起小尾巴。

“如今我照这人间,也知晓许多秘密。更新的王朝还有十年要覆灭,彼时仙门又是一次变天。宴门后山那条青龙有臻化之意,东海的白龙已然沉寂海底。至于你,扶桑城主……”镜子忽然急切,“我亦觉察你有天人五衰之相。百年前你救过我,如今我也想救你。”

游扶桑略一闭眼:“就这么简单?”

居室内山茶花骤然缩紧,层层爬上玄镜碎片,游扶桑冷冷道:“世人各取所需,无人会只为报一次恩情,千里迢迢赶到另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身边。窥世镜,你先前说自己泄漏太多天机,恐遭致天谴€€€€你来找我,怕不是要报恩,而是要找一个冤大头,与你共担天谴吧?”

玄镜愣了愣,不想惹恼她,索性承认:“大差不差,却也不尽然。其一,并非天谴,而是天劫;其二,我不会让你陪我担天劫,只是需要在天劫到来之前,在你体内休养生息。简单来说,我需要一个主人。我们器灵与主人修道相辅相成,你体内有芙蓉清气,对所有器灵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至宝;而我也是上重天器灵,和外头那些没啥卵用的法器不一样,我可助你稳固天人五衰之相至少百年,不,至少五百年!”

玄镜可怜巴巴说:“扶桑城主,我借您之力,尽力在天劫到来之前把这碎片裂缝修补修补,作为谢礼,我助你稳定心魂,不受心虞与天人五衰之相干扰€€€€扶桑城主,我们相辅相成,共度难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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