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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123章

*

远处山黛草色昏,一簇青影融入天际。

蓬莱湖面亭中三人,二人对坐对弈,是周蕴与椿木,第三人独立,一身玄衣,缄默不语,眉骨一道细长的疤,深入鬓发,似青瓷的裂痕,又似盘桓在清冬的梅枝。

对弈中的老者目光停留在棋局中,手下拿着黑子思索不定,看似很是苦恼,开口却是全然不相关的事情,“黑蛟,小青鸟离开了啊。”

站立的玄衣者并不回身,不去看那青影,只说道:“她未曾向我提过。”

老者笑:“不是你让她离开的吗?”

玄衣道:“并不知晓其中缘由。”

老者终于慢悠悠拨下一子,问道:“庄玄。不喜欢便不要耽误,你是这么想吗?”

玄衣摇头:“并无此事。玄在百年前身殒,幸得王母娘娘垂惜,重铸肉身,彼时娘娘提过,不可再提前尘往事,玄不可不恪守诺言。从今往后,玄只作娘娘的刀与刃,而没有多余想法。”

老者,也便是椿木,闻言哈哈一笑:“好,好。西王母听了会很欣慰的。”

玄衣便不再言语了。

她如她眉骨上的梅枝一般,总是沉默。

棋局定了一半,黑白分明,点子如星,周蕴所持黑子势如铁骑压境,隐隐显现出胜势,可她心里却冷汗直流,因为清楚黑子每一步紧逼之势,皆由白棋暗中牵引,收网如春蚕吐丝,丝丝不乱。

她是被椿木引导作出这些棋步的。这是一盘指导棋。

当最后一子落下,果不其然,白棋突然回击,鲸吞蚀骨般将黑棋大片阵地吞没。

再次输得很难看,周蕴没有悔恼,只是无奈,她将黑子从棋盘上一颗颗捻起,划走,垒入棋篓,拿捏与摩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周蕴故作惋惜:“大椿长老,再给我八千年的修为,我也下不过您呀。”

黑子在棋篓里积成的小山渐高,整个棋盘却空荡得叫人心寒。

椿木只道:“可惜,可惜。”

周蕴收完最后一颗黑子,抬眼看了椿木一眼。椿木的眼神干净得像棋盘上的白。

周蕴犹豫道:“游扶桑还未来找您问上重天与不周山的事儿吗?”

椿木摇了摇头:“她不会来找我问的。”

周蕴笑:“这怎么说?我以为她与您早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椿木又摇头:“并非这个原因。”

言罢,不再往下说了。她似乎累了,将棋盘上的白子一一收回,站起身,走出湖心亭。走在湖面小径,小径边缘的铜灯一盏盏亮起来。椿木的身影渐入春夜。

“那是什么意思?”只有椿木走了,周蕴才开口问,“我还以为长老约我亭中对弈,就是为了等那游扶桑的。现下长老走了,还说游扶桑本就不会来,这是什么意思?”

庄玄道:“显然,椿木长老知道游扶桑不会问上重天的事情。”

“为什么?”

庄玄道:“也许扶桑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周蕴追问:“上重天的答案?是什么?”

“是……”庄玄本想说的,却止住了,最终以问答问,反问了周蕴一个问题,“你觉得明目张胆的恶人,与恶人口中假慈悲真虚伪的渡世者,哪一个更令人害怕呢?”

周蕴道:“你是说岳枵和岳枵的那一任比丘尼老师吗?自然岳枵更可怕。比丘尼再如何虚伪伪善,做出的事情是向善的。岳枵再如何随性真实,造就的杀孽是几辈子也无法偿还的。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圣人。”

庄玄道:“论善恶,自是如此。可对于我,我却更害怕后者呢。”

周蕴没有回话,似在思索。

潮湿的气息不声不响地爬上衣角、袖口,最终盘桓在呼吸里。

庄玄将湖心亭里的棋子都收理完毕,留棋盘干干净净摆在桌上。黑白棋篓置于案下,庄玄手心拂过篓尖,施下阻隔潮气的术法。铜灯还未熄,湿意仍笼罩,她们便沿着光亮,一同走出了潮气与夜色融合弥漫的,初春的气息。

等她们走下小径,低低垂挂着的铜灯,青透的铜壁与昏黄的光,终于疲倦地熄灭了。

湖水静静伏在黑暗里。

庄玄便站在此间,站在这些未化开的寒意里,轻声道:“无声的上位者眼里,性格迥异的各人却也如同棋子一般,除了装进棋篓,便是落在棋盘,要么黑,要么白,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

第119章 上巳(一)

◎今夜就留在蓬莱◎

蓬山入夜了。

夜色像一盏泼洒开的墨盅,缓缓晕染了湖岸。初春的风低低绕过屋的檐角,拉扯出长长的雨线,落在木质的廊桥,留下深红的水痕。

游扶桑回屋的途中,看见远处的湖心亭小径的灯火微颤了一下,尔后尽数熄灭,夜又漆黑了。

游扶桑没有再往那边看,径自回屋。她只觉得,这夜太深了,深到人心里的一些事忽然都亮了起来。

进屋,她点燃一支蜡烛,烛火跳动在她眼里,她拿出一个极为朴素的盒子,收好了青羽和铃铛,崭新的羽毛与破旧的铃铛,眼前浮现那么多前尘旧事,又被她一一抹去。

游扶桑关上了木盒。

木盒合上,烛火不熄,屋内另一人在烛火里显出身形。青丝垂肩,神态寂静,沉静地坐成一尊神女的白玉雕像。

游扶桑忽然觉得,宴如是比她更像上重天的神女,游扶桑之所以为神女,其神性,也只是拙劣搬弄了宴如是的话语,游扶桑也许也会有那类的想法,但绝不会主动说这样的话。屈指屠城的浮屠城主变成悲天悯人的救世神女,或是救世神女变成浮屠城主,不论哪个,都让人发笑。

游扶桑也觉着好笑。她坐在案边,将烛火向宴如是的方向推去一些,“清醒一些了吗?”

“……嗯。”

“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话了吗?”

宴如是又道:“嗯。”

游扶桑语调不惊地将她在业火丛里经历的上重天之事悉数告知,尤其强调王母与蟠桃,以及凤凰翎诱发浩劫。至于龙女与宴清绝那一战,游扶桑只提到宴清绝是第七重天剑域的修士,四处征战,无往不利,倒没什么战利品,但就龙女那一役,抽了龙女那一身白色披风和几枚骨龙鳞片,为你做了件衣裳。

宴如是问:“九曲月明吗?”

游扶桑微讶:“你怎知晓的?”

宴如是道:“业火丛外,一只不周山的白蛇与我们说的。白蛇来得莫名,去也奇怪,她只说自己是神女的白蛇。”

游扶桑皱眉道:“未曾听说过什么白蛇。”

宴如是略作沉思,回忆那白蛇点点滴滴,也觉得蹊跷古怪。白蛇告诉她们太多,几乎言无不尽,最后却离开得隐蔽,总觉得这之后是有什么目的……

兼以姜禧忽然发难,宴如是陡然想通了其中因果。白蛇将一切抖落,倘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也许就是连根带出宴如是的身世。这样的隐秘,多一人知晓便是多一份风险,何况彼时在不周山还是那样阵营各异的六个人。

宴如是在心里叹一口气,转而又道:“但那白蛇说的有一点,确是让我讶异许久了。她说,我不是阿娘的亲骨肉,而是上重天交给剑域的一次试炼……”

但阿娘待她确实真的好。宴如是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感慨,还是叹惋。

游扶桑道:“若有亲缘在,她对你还有责任在身,若无亲缘,她待你如何,真是全凭良心了。宴少主真是白捡一个世间顶好的阿娘啊。”

宴如是木然嗯了下。

对母亲存了几十年的思念,在回到宴门、抚摸长剑、自照铜镜时最深。宴清绝那样的道行,人死复生不是难事,可宴如是尝试千万遍,最终还是要向事实妥协。真的触及了母亲的过往,宴如是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落下去。

她这才知道,原来人的一生,每走一步,身后的灯火便熄灭一盏,那些曾经明亮过、温暖过的,全都会隐没进身后的阴影。高墙窄巷,空余脚步声回荡,越往前,越空寂,越冷清。

人人到最后都只剩自己一个。

宴如是抬起眼,去看游扶桑,无尽的话都隐藏在听不见的叹息里了。

游扶桑的眼神掉落下去,未与宴如是对视,只说:“对不起。”

宴如是眼里泪还未尽,闻言怔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乌黑而明亮。“为什么呢?”

游扶桑道:“先前记恨你,作弄你,在情事上虐待你,我向你道歉。”游扶桑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她坦然道,“庚盈的事情,错不在你,你不要自责。如今她已入轮回,阎王许诺她好身世,她也开心。至于我的事情,我亦不再责怪你,你不要总是介怀。宴如是,我知你本性,才知你所言所行都是出于好意,从前种种,我也有错。是以,我向你道歉。”

分明是冰释前嫌的好话,宴如是却听得愣神,那神情像是在夜雾里走失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吐出一句话,轻得像从远处飘来的回声:“师姐,你的芙蓉血又该怎么办呢?”

游扶桑这才想起来这茬儿,仿佛有些无奈:“……我也不是天天打架。我在蓬莱本就是仙草身,可修妖道的功法,譬如庄玄那般,复生后以蛟身修妖道;她赠的唐刀也很是有用。办法总是多的。”她看着宴如是,很诚恳,“仙首日理万机,也该回宴门去了。”

宴如是问:“师姐不能随我回宴门吗?”

游扶桑摇头:“那不可能。”

宴如是随她摇头:“为什么不可能呢?”

游扶桑反问:“我回去,以什么身份呢?”

人人都知道宴门主有一个死去的魔修师姐,也是一甲子以前浮屠之战的罪魁祸首。这样一个魔头死透,人人拍手叫好。

这世上不是谁死而复生都是幸事。

倘若死而复生的是宴清绝,那是众望所归,欢庆的彩旗将插遍整个九州€€€€可是,怎么偏偏是游扶桑呢?

真是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啊。

游扶桑又道:“就算一时隐藏了身份,到底纸包不住火,倘若宴门长老与宴氏宗亲有不二之意,你又怎么办?在不周山诛杀岳枵,这本来是一个功劳,可如果你凯旋宴门后身边再多一个魔修,怕是功劳也不作数了。”

游扶桑认真道,“宴如是,你要承认,你放不下宴门,放不下正道,放不下天下人。”

游扶桑未说出口的是:即便你知道正邪之下人性各异,正道有勾心斗角,邪道有温情脉脉,你支持的,你爱的,你为之赴死的……她们未必爱你。

“你有大爱,你爱她们,那便不得不舍弃一些对冲的东西,比如我。也没什么好介怀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正邪不两立,这样的道理我们在七十年前就懂了。至于如今,我们……也不过互相舍弃罢了。”游扶桑道,“你不必再介怀。我也,对不起。”

宴如是止住的眼泪又流下来:“我不要听道歉……”

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听着教人心口发紧。蓬莱的夜晚极静,夜色又极美,越发衬得她的啜泣孤零零的。她说,“我不要听道歉,我想师姐留在我身边。”

游扶桑道:“我做不到。”

宴如是用力扑上去,抱住了游扶桑的腰,脸埋在她的衣襟里,泪水涌得更凶,洇湿了游扶桑的肩膀。

宴如是啜泣道:“是我不够强大,对不对?是我不够强大,才没办法把重视的人留在身边;倘若我足够强大,便不会计较旁人看法,旁人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不作数的;倘若我足够强大,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就可以留在我身边……”

游扶桑摇头:“不是的,宴如是,在你所选择的‘道’里,强大不是唯一的准则。这世上便是有你这样的一种人,为人间出生入死,为人间鞠躬尽瘁;这样的人在危急关头,就算舍弃她自己,也不可能舍弃人世间。”游扶桑低下脸,为宴如是擦去脸颊上的泪痕,“你就是那样的人。”

游扶桑不得不承认,那是很好的人。虽然她自己做不到,但这个世间需要这样的人。

而宴如是恰好是这样的人。

上重天的绝对善意凝结而成的至宝,本该是这样的人。

是以她会把所有情绪化作利刃,对准自己。

宴如是委屈道:“可我不想那样。”

游扶桑隐隐皱了眉,却不是因为烦躁,而只是困惑:“你想怎样?”

宴如是抬起那泪眼,眼下还有泪双垂,又以近水楼台之势,张开双唇,轻咬了咬游扶桑耳垂,意图很明显。

游扶桑默不作声避开。“不要再作践自己了。倘若宴清绝能看到,定会很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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