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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102章

“缺了一缕魂魄的庚盈都能召出声来,常思危,你魂魄尚全,本命法器尚在,缘何不出声?!”姜禧说着,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她尤为愤懑,但拖出哭腔,姜禧瞪着双目,眼眶气红,“常思危,你在与我摆什么架子?!”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阴风拂过,朱木桌案前静置的丹青笔,稍稍动了下。

姜禧眼睛登时一亮,立即摊开桃花扇,递到丹青笔下。

本命法器与魂魄联结最深,常思危的魂魄若被召来此处,应当是可以驱使这支丹青笔在扇子上写下文字的。

桃花扇上桃花早已落尽了,乱红退尽,扇面一片沙白,成了干枯的白宣纸。

那支细瘦的丹青笔颤颤巍巍悬空,在上面行出一行隽秀小字,如书生生前。

“姜禧。”她先写。

停顿了许久,才又写着:“即便招魂,又如何呢,只是与我多说几句话。”

姜禧极快地擦去眼眶清泪,“我会让你活回来。”

常思危沉默许久,似是不赞同,慢慢写到:“姜禧,人死不能复生。”

“怎么会?”姜禧嗤笑,“假如人死不能复生,那游扶桑是怎么回来的?庄玄怎么回来的?庚盈怎么回来的?人死不能复生都是诓那些凡俗人的,你我修道,不过身死,魂魄尚在,灵力不息,缘何不能复生?”

常思危却又沉默了。

静静室内,烛火跳动,似她的呼吸,不疾不徐,没有生机。

姜禧反问:“你不想活?”

常思危未答。

姜禧便恨恨道:“常思危,就算是以魂魄的形式,或是一只青面獠牙的鬼€€€€你也是我养的鬼,都要跟在我的身边!明白吗?”

烛火静静跳动,桌案上,丹青笔沙沙写到:“你要做什么?”

“乱红垂泪,”姜禧下定决心,“我去为你找乱红垂泪。”

乱红垂泪是巫山神女的“神格”,传闻只要得到了它,不论多么穷凶极恶之徒,都能一步飞升,登上上重天。

至于什么重塑血肉,绝不在话下。

丹青笔动了动,常思危一鼓作气写下许多言语:“姜禧,那太遥远了。便是因为丢失了乱红垂泪,巫山上神才被贬谪。如今几乎万年过去,世间无人将它找到,你又如何能……”

姜禧暴躁地仰了仰头,抓乱头发。

常思危说得是对的,此行太难,难于登天。

但很快,姜禧又有了新的方向€€€€

乱红垂泪远在天边,煞芙蓉却近在眼前。姜禧于是道:“乱红垂泪抢不到,那就去夺煞芙蓉。都是上重天至宝,煞芙蓉也能让你复生。”

“可是……”常思危写到,“这世上只能有一朵煞芙蓉。”

“我知道。那就杀了她,复生你。”姜禧理所当然,“那是游扶桑的好师妹,又不是我的。”

她与宴如是单打独斗斗不过,但出些阴招损招还是容易的。斗不过岳枵,是因为不如岳枵阴毒,而宴如是可太清清白白了,白纸似的,用过最出格的手段也是先礼后兵,估计看一眼兵法上“兵不厌诈”四个字都要皱眉头。

这正合姜禧之意。

姜禧起身,正对着空无一人的黑夜,烛火跳动在她眼眸。她夺过丹青笔,在扇面龙飞凤舞地写下:常思危,煞芙蓉不死不灭,我去把它抢来给你€€€€

第96章 玲珑弈(二)

◎我要你永远亏欠◎

煞芙蓉。

姜禧夺走它,宴如是就会死。

桃花扇面上,常思危沙沙写:“宴少主是个好人,你这样做不好。”

姜禧不屑:“是个好人又如何?我是邪修,你和邪修讲什么仁义道理?”

又道:“常思危,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屋内又是良久的沉默。

为什么这么做呢,是因为喜欢我吗,还是因为气不过呢€€€€也许常思危是想这样问的。

她太清楚姜禧的好胜心,有时并非为了谁,只是想赢下一口气。

可她也知道姜禧说到做到,就算失败,就算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会去做。

寂静夜中,丹青笔摇晃着在扇面写道:“姜禧,多谢。”

*

乱红垂泪的事情游扶桑本不想管,但一想到岳枵可能早就得到消息,先她们一步去往不周山,游扶桑便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本以为仙首前去不周山会是声势浩大,岂料出发前汇合,宴仙首不带兵卒,身后只跟随了孟长言与宴清嘉。

一左一右还有中,本该是成渐月的位置。

从前宴门宴清嘉、成渐月、孟长言三足鼎立,治理宴门与宴门外正道琐事,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十分严谨。

如今成渐月离开了,孟长言还算可信,宴清嘉却依旧可疑。岳枵狡诈而多谋,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手,宴清嘉就是其中最令人不安的存在€€€€宴如是却还是留她在身边€€€€游扶桑于是看着她想:宴如是啊宴如是,你究竟要被骗几次才能记得人心险恶?

宴如是正与长老们商议,自然听不见她内心嘀咕。

离开蓬莱时,天正下小雨。

雨水将山道浇得十分泥泞,浸湿了游扶桑的鞋履,她想起很久以前曾有人问她,阴晴雨中最爱哪番天气。

游扶桑轻声:晴天。

小宴少主则欢快道:雨天!

是了。落进雨天,宴如是想到雨打芭蕉,对弈亭下黑白玲珑听雨,想到江南油纸伞,潋滟水光桂花香。她喜欢朦胧的雨天,雨点敲击细窗,俏皮又欢快。

可同样落进雨天,游扶桑只能想到溅起的泥,湿掉要重新刷洗的鞋袜,扫不完的外门阶梯。

游扶桑喜欢晴天。最好是艳阳天,还能晒晒发潮的书。

那时的她也是一本发潮的书。

被塞在箱底,死气沉沉,无人问津。

€€€€宴如是便是她的“艳阳天”。

小孔雀盘腿坐在箱前,抬手扫开厚厚灰尘,翻开这本书,把她一页一页翻开晾晒在天光下,笑盈盈翻过每一页,神色仿似在说,‘我找到你啦。’

*

乘坐步辇向不周山行进时,宴如是靠在窗边,轻锁眉头。这几日她心不定,睡不稳,梦多,常常入魇。

步辇窗外,冬日的风吹她入梦,却是个难得的美梦。梦中,金色的桂花香气拂过她,有人从后面跑过她,肩膀撞了下,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宴少主,对不住呀!

随这一声起,梦境渐渐嘈杂,年轻学子的欢声笑语笼罩她。

面目模糊的人匆匆跑过,宴如是回过头,看见山道尽头,游扶桑慢吞吞跟在最后,与旁人相差无二的明黄学子服,长发低低束在脑后,脚步磨磨蹭蹭,一只手藏在袖里,苦恼地捏着钱袋。

游扶桑没什么钱,都是课业闲暇时候各处帮工攒来的,和旁的学子比起来就有些拿不出。今日是各学子被长老组织着下山采买的日子,采买之余也可以去瞧瞧自个儿喜爱的,如吃食,书卷,衣衫,器具,水彩或古玩。没钱可是个大问题。

宴清绝不在,师姐妹便被放养了,宴如是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游扶桑慢慢吞吞跟在最后。

宴少主呼朋引伴,自然不缺跟班,等逛完整座山下小镇,时辰已暮,她这才想起游扶桑来,去问同伴:“谁瞧见扶桑师姐了?”

同伴们耸耸肩,你看我我看你,七嘴八舌,最后敲定回答:“有人见她去酒窖,细细盯着她们酿酒呢。”

宴如是于是告别她们,抢在天黑之前,也向酒窖去了。

金秋时节,桂花酿最深,一入酒窖,桂花香夹杂浓醇酒气立即把人吹醉几分。

酒窖中有大娘正将半人高的酒桶从储酒处向外运,准备翌日开始售卖,游扶桑便站她身前,拿着钱袋局促问道:“有没有小一些的?”

太大她喝不完,也买不起。

大娘稀奇一个小丫头,还是个修道的小丫头,居然会来盯着酒酿蹲酒喝,在她眼里这都是无聊的老人做的事情。

大娘很高大,她俯视游扶桑,耐心道:“酒窖便是这般四五尺高的大酒桶,你要买小些的,明日去酒馆喝呀,”还给她指路,“小镇最南边有个叫三杯倒的酒馆,我的这些酒呀明日一早就运到那儿去。你明早再来吧!”

“可我今晚就要回山了。”

大娘逗趣儿:“那你就喝不到啦!”

游扶桑脸皮薄,本来被这样一说准在心里打起退堂鼓,可是这次倒紧了紧袖子,“真的不行吗?”她难得有这样固执的时刻,“我只尝个味,就一口,我把我的所有银钱都给你,好吗?”

游扶桑扒拉着自己钱袋,十分希冀地看着大娘,让大娘想起那些叼着树叶换面饼的小猫小狗,一下心都化了,大娘赶忙去找舀水的勺子,拿了一个小杯盏,问:“够不够?”

“够!”

眼看着游扶桑要摆出铜板,大娘又道:“只这一口,不要钱!”

酒水的气息比想象里更清凉,入口很冰,又有桂花香。游扶桑意犹未尽,却明白这是大娘赠与她的,再想喝也不好再讨。她谢过大娘,抿着唇向外走,见到宴如是,陡然藏起杯盏。

宴少主抱着手臂,皱眉警觉问:“你喝酒了?”

游扶桑可怜问:“宴师妹要告发我吗?”

宴如是一愣,“倒不是。”

宴门山中都不禁酒,谁管山下小镇呢。她只是好奇,这是什么酒,值得人等了一天看酿造,再在最后讨一点去喝?

宴如是于是道:“我也要喝。”

岂料游扶桑惊恐拉过她,推着她向外走:“不、不行!宴师妹,天要黑了,我们快回山吧!”

宴如是偷喝清酒啃人嘴唇的记忆犹在眼前,游扶桑真是吓怕了,不由分说把人向大部队拖拽。她来试酒,一半是好奇,一半也想体验彼时宴如是啃人嘴唇的心态,山下凡间的桂花酒自然远不及山上掌门师娘的珍藏,但游扶桑也想试一试,尝一口玩儿。站在酒窖中不小心看入迷了,才有了后面可怜巴巴讨酒喝的事儿。

她们向外走,众学子也在等她们,游扶桑着急,跑出几步,宴如是便跟着她一同跑动。

两个少年人挨得很近,游扶桑的鼻息还带着桂花酒的香气,和这周身金桂一样灿烂。

金秋金桂笼罩着整个梦境。

身前是游扶桑快速地奔跑,梦中的宴如是想到:欲买桂花同载酒。

而梦醒,便是:终不似,少年游。

梦境行进此刻,仙首步辇一阵颠簸,宴如是适时醒来,步辇外有人轻收帘幕,恭敬道:“宴门主。”

是孟长言,她道:“已是不周山境外了。此中有与十八地狱相同的波动,应是空行母的气息。我听闻御道一事,常槐勾结魔修带走空行母,那个魔修也许是姜禧,也许是岳枵,总归,此刻她们应该已经在不周山境内了。”

宴如是缓了会儿神,颔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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