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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视线相触如短兵相接,游扶桑率先收回目光,抽身向回走。
宴如是的脚步下意识去追,椿木阻拦道:“你可知扶桑为何人所伤?”
“……”宴如是沉默,“庚盈。”
“你可知庚盈为何而死,又为何伤她?”
“不知。”
椿木道:“死于你手,丢魂于陆琼音,如今差错,她被陆琼音操纵,嗜血嗜杀。一夜杀千人的厉鬼,仙家会如何行动?”
“寻常妖鬼感化为主,而厉鬼杀业无数,应当围剿镇魂,若能唤回理智,则助往生,若否,嗜血不思其反,则就地正法,以免再犯杀业。”宴如是稍稍顿住,“可您说她为陆琼音操纵……这在仙家祛鬼一事上是尚且不闻的。”
椿木似笑非笑:“那是陆琼音,总能有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们总不能因为闻所未闻,就不想法子。”
宴如是立即道:“当然不会。”
椿木解释道:“陆琼音生食魂魄。魂魄入口,倘若肉身未入肚,能行走,有法术,便会为她所操纵,为她杀生,替她聚鬼怨、挡杀业。”
宴如是:“那厉鬼也是无辜……”
椿木:“无辜也犯无数杀业,你不知如何唤醒她,也无法长久地控制住她,只有置之死地或放生,你如何取舍?”
宴如是低垂下眼,微微思索,缄默不语。
椿木于是道:“看来宴少主也没有答案。待想清楚了,再来找她吧。”
椿木已是二逐客,倘若继续固执,则显得不识礼数。可是死生殒落路途浅,青山诀别难再逢,游扶桑之事,宴如是总是情之先至。
她焦急道:“她重伤,我便不能来了又走,一眼都不看。”
椿木心道:我再三劝阻,是宴门主执意如此。届时游扶桑见了她,可不要说是老朽不做事儿啊。
*
约过两个时辰,黄昏入夜,游扶桑又从浅眠里惊醒。屋内无人,周蕴已经离开,一双跫音响在屋外,有人轻叩门扉。
游扶桑在榻上翻了个身,没回应,厚厚棉裘冬氅还披在锦被上。这一刻她是真的明白了,说这些氅衣像雪真是没有错,大雪压身,越盖越冷。
身后两人轻手轻脚进屋,游扶桑能听出是谁:椿木与宴如是。
隔着透光的帷幔,游扶桑坐起身,轻挑了挑烛火,屋内更暗一点。“来了?”
这句话是在问椿木,无关宴如是。
她的声音还有些哑,但不无力,想来这一日一夜蓬莱倾全力的救助与自身歇息,她身体已经好了许多。
但还是不够。庚盈之事只是一个开头,倘若再次遇敌,这样实在太被动,眼下路子有二,一是如青鸾一般,以灵力从头来过,循序渐进归列正道,利是不惧反噬,弊是耗时太久,她等不起。又或许正道功法学有所成之前不离黑蛟半步,她去哪里游扶桑跟去哪里,有她维护,倒不怕庚盈。但一是不晓得黑蛟愿不愿意,二是即便与她如影随形,也总有落单的时候,陆琼音最会准时机,捉了机会便来了。
路子之二则是再次入魔。邪修之道最是一蹴而就,如今游扶桑的浮屠功法还在,缺的只是充沛魔气,而浮屠令的修炼让她可以吸食旁人的灵气或魔气€€€€姜禧应当很乐意吧。
毕竟她巴不得游扶桑再次入魔。
但后一种办法利弊也十分明显,利是一蹴而就找到庚盈暴力压制,此后不论陆琼音怎样腥风血雨使得生灵涂炭,游扶桑不在意,只要庚盈好好的,一切可以不计较。这人间她不在乎,只是她被人辜负过,便不想去辜负别人。
弊便是反噬,已经身死一次的邪修控制自己谈何容易,重蹈覆辙几乎是在眼前了。而这一次,没有第二个“浮屠生”为她兜底。
想到这里,游扶桑心道,又或许……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浮屠令能吸食魔气,也能吸食灵气,倘若有人将灵气借给她……罢了,她又否定,邪魔外道邪魔外道,魔气为外道,求诸外,可靠不正之道掠夺而来,正道却属于内道,求诸内,求诸己身,灵气需要修炼者本身苦苦内化而来。姜禧可以用魔气在连煞山庄捏小人玩儿,她不嫌浪费,而寻常正道修士却是对灵气稀罕得很,没有白白送给谁的道理。况且想要对付陆琼音,或说陆琼音操纵之下的庚盈,这灵气的供养者需是世间强者,才能相互制衡,游扶桑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有谁可以……
思索的电光石火,椿木道:“屋内极寒,金乌不在,炭火早不管用了。倘若你还觉得冷,至少还要再休息几个时日,否则不宜多走动。”
游扶桑问:“黑蛟去哪里了?”
岂料椿木一眼识破:“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黑蛟固强,却都是有代价的,她遇上陆琼音,不一定能打得赢,若非万不得已,我私心……不想让她二人碰上。”
“……”游扶桑违心道,“我未曾有那般想法。不过是许久不见了,我挂念她。”
“如此便好,想来她也是挂念你。黑蛟在不周山修行,不可中断,听说你受伤,她几欲闭关中道而废,我连忙说伤不致命,已有缓和,她才安心。她是武将,而非文官,更不是医师,如此从不周山赶回蓬莱,白白废了修行,得不偿失。她却道:就算派不上用场,病中疼痛时身边有人陪伴,大抵也是好的。老身却奇怪,你们相处几月,如何会有这样深的羁绊?”
游扶桑只答:“也许不止几个月。她似乎是我很熟悉的人。”
又问:“她在不周山的修行没有出岔子吧?”
“不曾。到底是劝住了。”
游扶桑于是颔首,舒出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椿木有意为之,说得这样恳切,让游扶桑听完内疚极了:打这样一个人的主意,真是太不善良了。对付陆琼音的事情还是要另寻出路。
大约是又闲谈了几句,游扶桑才去注意帷幔之外的宴如是,开口问:“椿木长老为我问脉,你来做什么?”
不曾想会是游扶桑主动提她,宴如是一瞬惊喜,几乎受宠若惊:“我、我来看看你……”
游扶桑打断道:“那你看到了,请回吧。”
宴如是不甘心:“师姐与黑蛟将军情真意切,病中挂念她,而黑蛟将军在不周山修行,甚至愿意为了师姐中断闭关,那句‘病中疼痛时身边有人陪伴,大抵也是好的’,师姐,我也是那样想的……是以我想来看看您……”
游扶桑冷哼,毫无顾忌道:“不必照猫画虎,鸲鹆学舌,照搬别人的话,你好意思吗?我再要人陪也不是你陪。而且说了多少遍,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宴如是猝然便愣住了,照猫画虎鸲鹆学舌八个字说得她无地自容。可是她真的是这样想的,绝无虚假,不过晚了旁人一步说出,怎么她就成了那个虚伪的人?又不甘,相错几月,师姐身边有了更亲切的旁人,那么多朋友,都与她无关。可是她们相错的何止几月?是三年,是六十年,是百年,三百年;但仍觉得不甘心,不甘心变成那个掖在卷脚,藏在细枝末节里,只在师姐与旁人传奇唱罢后才被提起的人。
‘这游扶桑还有一个师妹,也是一个厉害人物,不过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她不要变成另外的故事。
她们曾经那么要好,明月芦花里破道,春秋下相依,天下无人比她们更亲密。她是宴门少主,也是浮屠城扶桑城主的师妹,生死危机存亡关头她投靠她,彼此在身不由己的漩涡里相互成全。
她是师姐临死前也要推开成全的人。
结果现在一切镜花水月都成空,成了她一厢情愿哀求的苦果,这让宴如是怎么甘心?
都是东奔西顾茕茕白兔,对她是“人不如故”,对游扶桑而言却是“衣不如新”。
这让宴如是怎么甘心。
却是宴如是自找的。
到头来只能怪自己,皆是她自作自受。师姐看错了人,将自己的真心交付给她,这个无能至极的人,宴如是什么都护不住,留不了,她自己的命运、亲娘的性命、师姐的性命与真心。
她不甘心,可她又什么资格不甘心?
她不配的。
也许她真的是那个学西子捧心鸲鹆学舌的人吧,什么也不配,才只能拾人牙慧。
从游扶桑这边儿去瞧,是宴如是久久沉默不言语。她透过帷帐去眺,果然见到一副无措面容。她没有哭,嘴角甚至还噙了笑,但那神情真是比哭丧还要难堪,不解,失落,自嘲,认命,隳颓€€€€那么多情绪都能从她面里读出,倒像是游扶桑狠狠欺负了她,把她的心意当作无用之物丢弃,又将她的尊严踩到地上去碾了碾。
可游扶桑干什么了呀?
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话,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病中的人身心俱疲,出言难免刻薄,可都是实话,没有半点掺假。
椿木刚转述黑蛟的话,宴如是立即说自己也有此意,这不就是鹦鹉学舌?想从前这宴少主,或说宴门主,也是个文采斐然的人,如此照搬之举落到她头上,不该讽刺吗?
游扶桑也没有说谎,谁来陪都轮不到她宴如是,她们早没有从前那般亲密了,她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旧忆,游扶桑深知沉溺昨日的人将难以拥有明天,于是将那些血光记忆连同宴如是这个人一并丢弃。游扶桑觉得这并不难,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也快要做到了。
再者,倘若真让宴如是来陪她,杵在身边,哭丧一副遗孀神色,看了添堵。
病上加病,雪上加霜。
可宴如是还是缄默,眼底是颓唐的死寂。
游扶桑不晓得自己哪里戳痛对方了,莫非自己刻薄功力见长?其实也不然,游扶桑说话百年前就是如此,只不过从前她喜欢宴如是,说话多少留有余地,不多讽刺,如今不喜欢,于是也随意了。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宴如是心思脆弱,不懂得增铸心防,才一副要哭鼻子的样子。
甚至、甚至游扶桑吸食灵气的那些主意都没打到宴如是身上去呢,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不过话说回来,宴如是的灵气虽好,但总是膈应,游扶桑也不想碰。宴如是白白送来她也不要。
此刻游扶桑的思绪在脑中形成闭圈,十分自洽,她挥手向椿木道:“我又困了,想要睡觉。椿木长老,这几日与蓬莱无关的闲杂人等就不要进我的屋了,还我一片清净,多谢。”前半段在与椿木说道,后半段二字“多谢”则转向宴如是,这二字里还有一个警钟:趁我好声好气说话的时候,见好就收,赶紧滚蛋,多谢。
宴如是却像听不懂,椿木都要离开了,她还固执地不动。
反正今日已被下了无数逐客令,要说丢脸也早就丢了个干净,她不怕被驱逐,只怕这就是她和游扶桑的结局。
她究竟想要什么?冰释前嫌回归正途,恨海情天抵死不相忘?
宴如是心中也没有准确的答案。她只知道不能就这样结束,就算挣扎,就算狼狈,也不能就此作罢任由这一刻生疏变成她们之间的结局。
“师姐……扶桑……”宴如是的声音飘忽不定,像风里摇摇欲散的蒲草,“你真的要赶我走吗?你明知道我们之间还有许多没说清的,没偿还的,我欠你许多,你也少我几个说法……我们……”
“唉……”
帷帐之后人的轻叹一口气,“椿木长老,你先离开吧。”
这一刻宴如是知道自己隐约胜利一步。
椿木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离开小屋。
随门扉闭合,游扶桑在榻上微微动了下,仍然没有掀开帷帐,只言简意赅道:“宴如是,我到底是不明白了,此后我们没有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不好吗?你说我少你一些说法,那我现在便说给你听:我们之间有仇,而我现在很累,无力讨伐你,你该感到庆幸。”
有仇。
她们之间隔着数条人命,真真血海深仇。
可是宴如是也从游扶桑不寻常的言辞中敏锐觉察到,不同于前些日子的平静,此刻的游扶桑有许多隐忍的恨意。
有恨才有余温,让宴如是觉得有机可乘。
“师姐对我的恨,与我的仇,一是庚盈之死,二是浮屠城破方死方生,可如今您还站在我身前,庚盈虽被操纵,但三魂好歹都被召回,这不就说明这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吗?师姐,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任人鱼肉的模样,我可以助你寻到庚盈……”宴如是更近几步,半跪榻边,眼底有一种奇异的期许,“甚至,倘若您想回到从前巅峰,我的灵气供您使用,我无怨言。”
咫尺之间,帷帐之隔,游扶桑讽笑道:“是了,今时不同往日,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什么身份脱离‘任人鱼肉的模样’,又要以什么身份去帮我寻找庚盈?宴门门主吗?仙首吗?当你以这些身份与我勾结时,你还能用这些身份去做事吗?旁人探寻要如何,东窗事发要如何?你怎么解释?你说一切情有可原,师姐罪不至死,她身为魔修残杀千人万人,但她仍然是我的好师姐……宴如是,你在开玩笑吗?你很强,但远远不是以一人对抗一整个世间的强大。如今正派那么多人是你的拥趸,可是她们能教你生,也能让你死,能把你捧到神坛上,也能众口铄金将你踩进泥巴去。宴如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我……”
“六十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天真。”
游扶桑的语气似乎很失望,也夹杂着毫无顾忌的戏谑。“宴如是,天真不是好事,至少对现在的你来说。你的天真迟早会害死身边的所有人……哦,不该怎么说,应当是你的天真已经害死身边许多人了。我知道你在抄书,宴门长明塔里那么多书卷书信都是你的字迹,但你知道么?在我眼里,那些不过事后补救。事后悔悟,无益当初。宴如是,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这样假情假意佯作悲天悯人的样子,很让人作呕?”
宴如是没有说话,但眼睫颤动一下,很是不堪。许久之后,她嘴角又弯起,挂上一个很假也很狼狈的笑。
这又是何苦呢?
在游扶桑眼中不过是一种愚蠢,粉饰太平的愚蠢。
游扶桑继续说道:“宴如是,既然你觉得我欠你几个说法,那今日我们便将这一切都说清楚,免得你再以此为借口生事端。”
“第一是我的死。事实上若非浮屠生,我早就凉透了。”说到这里,游扶桑伸手向案边倒了一杯茶,只有冷茶,但聊胜于无。她抿一口,似笑了一下,很是自嘲,“我原以为浮屠令害我至深,你待我至亲,事实上是你害死我,浮屠令救活我。浮屠城破败之时,你害我入死,浮屠令与我共生。”
“宴如是,你欠我一命,且永远无法偿还。”
“第二是你最‘关心’的,庚盈的事情。六十年前,你向牵机楼临阵倒戈,对庚盈射出那一箭,打的是为母报仇的旗号。那么多年,我真切以为庚盈是真的失控,她生食了你的母亲,那么一命还一命,技不如人,箭下亡魂,很合理,很划算。但事实呢?庚盈被陆琼音诱骗至宴门后山水潭,为的就是这一箭三雕之法:庚盈与宴清绝起冲突,青龙冲破煞芙蓉的禁锢,割下庚盈一条手臂;陆琼音有‘饕餮’之能,以生食夺人魂魄命格,外化至容貌,她先吞噬庚盈那条手臂,成了她的模样,再杀死你母亲,将其拆吃入腹。宴如是,你的敌人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陆琼音,”游扶桑淡淡道,“原来,是你欠庚盈一条命。”
宴如是一愣,慌不择路道:“师姐!我、我如何会知晓陆琼音的饕餮功法?我只是……”
游扶桑冷冷反问:“你只是什么?你只是被她牵着鼻子走,杀人并非你本意?”
“师姐……”宴如是几欲落泪,“不论是害你,还是错杀庚盈,都非我的本意,倘若我知晓这一切,我如何会……如何会……”
砰的一声,茶盏被狠狠盖上,游扶桑冷然道:“可惜啊,宴如是,没有如果。即便你本意并非如此,可你确然这样做了,回天乏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