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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蕴于是露出早已预料的表情,将厚厚的簿子翻到最后。“这里有我为你规划的赚钱法子。等你视觉恢复了,便可以照做了。”
“其一是每日晨起,为椿木长老摘取露珠与晨桃,泡一杯早茶,守着她喝完,可以向黑蛟子将军领三十文钱。”
“其二是学堂课业,从巳时到申时这三个时辰,你可作各位蓬莱讲师的助手,约是两百文钱。申时到亥时三个时辰,你去藏典阁收拾学簿与清理扫洒,又可以拿两百文钱。”
“其三是后山守夜的活计,非常轻松愉快,不过要通宵。打流萤,捉鸣蝉,扫落叶,禁止贪玩的小妖掉进水潭,其实是可以偷偷睡觉的,只要不被发现……如此四个时辰,可以领到三百文钱。”
“守夜之后,又到了给椿木长老泡茶的时辰。如此循环往复。”
“满满当当一整天,是日入七百三十文钱。”周蕴放下簿子,又去拨算盘,“十天能赚到七两银子,八十四两银子只需要一百二十天€€€€也就是四个月!恭喜你,只需要四个月就可以还清账务,是不是很有盼头?”
泡茶、讲师助手、收拾学簿、守夜……
游扶桑皱起眉:“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四个时辰、还要摘东西泡茶,可这一天不就是十二时辰?”
“是呀,”周蕴保持微笑,“我还给你留了一个时辰小憩,是不是很贴心?”
贴心是贴心,也很精打细算。只是这听起来……
这听起来……
听起来……
不太像人在干活。
像驴在拉磨、马在驮物、牛在锄地。
反正不像人在干活。
但转念一想:已经沉睡那么久了,几次通宵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别的也不知道做什么。有这些安排总比漫无目的地对债务发愁了好。
她于是同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这下轮到周蕴诧异了:“你同意了?”
以她的医术自然知晓游扶桑不是真的失去记忆,权当是装的,才没想到她会答应。
周蕴重复着喃喃: “你居然答应了?”
游扶桑:“嗯。”
答应是答应了,做不做另说。倘若她想,睡上四个时辰,醒来银钱照拿,谁也管不着。
游扶桑是这样打算的。
*
才离开游扶桑的病房,周蕴马不停蹄赶向椿木长老阁。
“扶桑城主醒了。但不知何种原因,她佯作一切都不记得了。”
椿木则反问她:“你怎知是佯作,而非真的失去了记忆?”
“我是不曾听闻这几味药草药方有什么抹去记忆的功效。这是曾经我与庄玄一同编织的躯体,以无魂之灵入新生之体,南海鲛珠,昆仑青玉,巫山灵木,蓬莱仙草,绝顶的药什和绝顶的医术€€€€椿木长老就算不信我的医术,也该信她的。”
椿木道:“我没有不信你。”
周蕴和庄玄是三四百年前的旧友,一个医仙一个医鬼,撞在一起倒是棋逢对手。她们常常打赌,医死人,肉白骨,治癫臆,赌约太多,周蕴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第一个赌约是谁先救下那只蓬莱山脚的红狐狸€€€€于是周蕴救下了方妙诚。最后一个赌约则是这具灵不灵鬼不鬼的身体,于是周蕴救下了游扶桑。
其实医术是庄玄更好,只是这些赌约都我赢了去。周蕴心道。
她还记得那日浮屠城破,沉寂许久不见的庄玄以游魂的姿态找上周蕴,告诉她浮屠令第十层“浮屠生”的秘密,让她去找椿木商量,救下扶桑。
那你自己呢,庄玄?周蕴本想这么问她,问她为什么从来不给自己作考量,可是压根儿没有开口的机会,庄玄的残魂已经化作青烟不见了。
周蕴救游扶桑是故人所托,但故人所托也要明算账;也希望这四个月的活计能让游扶桑更熟悉一下蓬莱山,忙起来才不去斤斤计较那些前尘事。
想了很久,直至清风撞开窗棂,窗外雨纷纷,周蕴的目光随着那些雨点起起落落,她道:“算了。”
蓬莱正是黄昏,天际一道惊散的鸦影,周蕴再道,“倘若真的什么都不想记得了,能这样平安无忧地度过这一生,也挺不错的。”
*
大约是再过了小半个月,游扶桑醒在一个黎明,窗外天蒙蒙亮,她发现自己能摘下眼纱,也能看清一点东西了。
这些日子她躺在床上,也稍微听旁人聊了些世事。
原来她已经躺了一个甲子,也就是六十年。
六十年风雨飘摇,天下合合分分,国君换了几轮,上一个皇帝是造反当上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类的话说着说着自己去做了王侯将相。往后出了什么岔子,亲信把皇位上的人干掉了,后宫家眷无处去哭,剩下的几个帝王孩子又实在很没用,果然被瞄着机会攻克了。听说如今各国仍在纷争,听说现下是个实打实的乱世€€€€不过这一切与她们蓬莱都没什么关系。
蓬莱是海外仙山,与传统的修仙界联系都不密切,更别说与俗世了。
“至于修仙的那伙人嘛,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样的道理,大约六十年前,孤山与牵机楼围攻宴门,你猜怎么着?过了几年,反而是牵机楼不见了踪影!”
“牵机楼消失了,浮屠城破灭了……再后来嘛,宴门洗清冤屈,上任宴门掌门写了一封告天下书,她女儿继位掌门,听说这掌门当得很不错……”
说话的人是春翠翠,山门前浇花的小妖,是被椿木差来与游扶桑交朋友的。她一见了游扶桑便两眼冒光,她说好生奇怪,我看这位姐姐如此熟悉亲近,一定是从前哪里见过的!
但往下又说不出所以然,春翠翠承认自己脑子一向不好,记不住太多东西。
“反正就是见过,”她道,“像你这么好看的人是不多见的!”
可惜她还是忘了何时见过,死活想不起来。
实则游扶桑还是浮屠城主时,难得几次拜访蓬莱,最先挟持的就是这个在山前浇花的小妖。
摘下眼纱后,游扶桑用铜镜照过自己的新样貌,不能说与从前大相径庭,底子还是类同的,五官几乎没有变化,只不过,到底是那些仙草灵珠宝玉滋润出来的,从前那些魔气邪气自然是消失了;不再金瞳朱砂,而是乌发红唇,眸如点漆,有种返璞归真的清秀,月色贯注,铅华褪尽,反倒很像宴门那些时日,那般青涩秀气的模样。
变了,也没变,再遇见什么亲近的故人,多看几眼也认得出。
她还没有新的名字。不过蓬莱很多如她这般无名的小妖,刚刚化形,没文化却总觉得自己很有文化,不稀罕别人给自己取名,偏偏要用自己取的,比如春翠翠,她在最开始化作人形,去椿木长老面前登记的名姓是“天上地下无敌至尊金刚仙草是也”。
椿木欲言又止,放下毛笔,“你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吧。”
那天翠翠很生气也很伤心,她觉得这个英明神武的名字没有得到该有的称赞。但鉴于对椿木长老的爱戴,她还是回去想了一想。
想了十天,跟着那些教书的讲师上了几堂课,又看了一些书,学了一些字,她灰溜溜跑到椿木身前:我要姓春,叫翠翠。
虽然还是土,但没有那么土,而且作为一株草土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小草从土里来,终将归于土€€€€翠翠是这么认为的。
更何况,春翠翠这个名字有一个很好的寓意,春则春生新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翠翠则绿树长青,仙草长寿,都是好愿望。
翠翠拿着姓名册,对游扶桑道:“你可以叫红红,这样我们就是一对,说出去很有面子。”
游扶桑果断拒绝了这个请求。
她读过书,知道这名字是土的。比春翠翠还要土。
翠翠好歹也读了几十年书,意识到游扶桑的抗拒,她善意地在簿子上将“红红”改成了一字“绯”。
这也是有寓意的:游扶桑如今的血液还是青色的,这是仙草化形不成功的兆象;翠翠希望游扶桑的血液快一些从青色变成红色,这样就算是化形成功了。
其实很久之后她们都会知道,名字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个代号,随时都可更改。
*
在蓬山劳作的那些日子游扶桑也听课听讲,惊奇地发觉自己什么都接受得很快,好似从前都学过一般。她与翠翠的关系渐好,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但到头来也只有这一个朋友,旁的小妖见了她也不搭理,€€€€€€€€背后说话:“这是周蕴新救下的人。”
游扶桑曾困惑:“周蕴在蓬莱风评不好?”
“好,也不好。”翠翠道,“我是觉得她们太记仇,你做你的事情,甭管她们。”
什么是“好也不好”?
游扶桑追问,翠翠却不再说下去,讳莫如深。
不过几日以后,游扶桑知晓了蓬莱各妖对周蕴的敌意之由来。那日她在后山打着瞌睡守夜,好不容易撑到卯时,天际微微亮,泛起鱼肚白,游扶桑领了那三百文钱,眼下吊着两袋青地往居所走去,一进门有人埋伏在此,见了面就打她:“好你个周蕴,你还敢回蓬莱!我我我掐死你!!”
此人陌生,说话结巴,力气倒是很大,游扶桑隐约看清她额头一个“王”字,判断她是一只虎妖。
一株草遇见一只大老虎,啪唧一下,死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但好歹游扶桑是撑到别人来救她了。
周蕴来救她了。
许多年以后游扶桑再回想起来这个事情,她觉得应该是因为虎妖掐她时,游扶桑兜里三百文钱都掉在地上,一墙之隔的周蕴听到铜钱坠地的声音,一下子就从睡梦里清醒过来。
当然周蕴也不会打架,力气更抗不过虎妖,她面色平静地打开门,冷静地棒读道:“我才是周蕴!你放开她。”
虎妖果然放开游扶桑,向周蕴冲去。
“等一下!”毫厘之差,周蕴又抵住虎妖,“死之前,请让我把地上的铜钱捡起来。”
“……”
游扶桑觉得无语,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总觉得周蕴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虎妖则道:“亡命之徒。捡就捡,不要耍花招!”
周蕴半跪在地上捡起第四十四枚铜钱的时候,她偷偷喊的救兵终于来了。
阴风吹开门扉,月色凝固一瞬,蓬莱黑蛟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牵制住虎妖。
“来得真慢,”周蕴把那四十四枚铜板收进兜里,对游扶桑道,“你这么弱不禁风无法自保也不是个事儿,让黑蛟保护你一阵时日吧。”
黑蛟就站在一旁,沉默寡言,月色照在她银色的面具上,有一种不属于人类的阴冷。
修炼到家之人吐纳呼吸皆静然,令人觉察不出,黑蛟子一定也是到了那样的境界;可一方面是觉得她修炼层次极高,另一方面又觉得很可怖,追其原因,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很浓郁的“不似活物”“没有感情”的气质,加上她毫无吐息与脉搏€€€€也许黑蛟的原身就是这般冷血的?游扶桑不知晓。
黑蛟和椿木是蓬莱最德高望重的两个人,前者以战力强而闻名,后者以年岁长、见惯风霜而闻名;而她们都没有特意为自己取名,不过是用了原形的名字。
也许这也是超然物外的一个表现。当然还有一个缘由:这世上大抵只有她一只黑蛟、一棵椿木,足够有独特性,但游扶桑与周蕴便不能这样了:她们不能自取名为“草”,或自取名为“人”,因为那样就泯然众草、众人矣了。
不过那日游扶桑没再想那么多。
对于周蕴让黑蛟保护自己,游扶桑只心道,好歹周蕴这个抠门的没提报酬,这厉害保镖不要白不要。
而黑蛟押着虎妖离开,游扶桑捡起地上那另外二百五十六枚铜板,很随口地问周蕴:“她们为什么这么恨你?”
岂料周蕴对她摊开手,眼神落在游扶桑刚收进衣兜的百枚铜板上:“要听故事,那又是另外的价格了。”
“……”游扶桑握了握拳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半的铜钱,“你以后去酒楼里当说书的吧,比从病人身上薅毛来钱快。”
周蕴道:“我会考虑的。”
周蕴收下钱,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周蕴是孤山人,还是孤山大娘子,本要做孤山下一任掌门的。
周蕴百岁时,在修道上颇有建树,孤山老人想要培养她作继承人。老人身边是整箱整箱的金银财宝,她对周蕴小声道:蕴儿,只要你今日开始学习掌门之道,这些财宝都是你的。
然后再正儿八经问她:蕴儿,你的志向是什么?
这是周蕴此生唯一一次没有见钱眼开的时刻。
她说,我要去九州游历,悬壶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