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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模糊,五感渐渐消退,她早就看不清前方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满口满腔的血腥气息虽无法遮掩,但最后一个吻,轻柔,缓慢而小心。
一代驱策了浮屠恶鬼的邪道尊主如今吻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推开,于是很用力地握住宴如是瘦削而光裸的肩头,唇齿却不怎么用力,似一阵吞慢春风,轻轻吻着咬着,留下淡淡痕迹。
宴如是衣衫尽乱,面上泪光淋漓,眼角和唇侧那么红又那么漂亮。
游扶桑看着她,抚弄着她的耳尖,忽然觉得很心疼。
不知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她。
吻尽,才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慢慢道,“宴如是,那年初春,我们也是这样相吻,你在我体内种下子蛊……”
话音落下,清风拂面。
游扶桑身后的魔纹在电光石火间不尽生长,如藤蔓将她层层包裹,仅仅一瞬息,将整一个人吞噬殆尽。
来不及呼救,来不及回首。
于是宴如是的身前,淋漓的鲜血犹如开出一朵极其艳丽的山茶花。
山茶花,艳极则断头。
于是无尽温柔的春风吹动了山茶花枝,吹散了游扶桑的魂魄,宴如是眼睁睁看着那些魂魄四散,伸手却再也收拢不能。
师姐彻底消失在了她的怀里,可身侧春风依旧温柔。
那么温柔地吹拂着,恍若带来一场美梦。
一场谁都没有离开的,一切不曾发生的,美梦。
第41章 梦尽春山空
◎一生悔悟莫过于此◎
魂魄散了,怀中的山茶花也落了。
宴如是伸手去捉,花瓣却在触碰的刹那随春风归去了。
她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前方,浑浑噩噩不说话,思绪还断断续续停留在那一句,“宴如是,我喜欢你。”
被爱该有自觉的,可她在师姐身边总是后知后觉。
师姐喜欢她。若不是喜欢,不会明知正邪势不两立而留她在身边,不会一次一次不顾立场而救她于水火,不会在旁人口舌时维护着她,不会安抚安慰她,不会与她同床异梦却在清晨静静看着她€€€€不会想触碰又不敢,想亲热又退缩。
师姐喜欢她。
那她喜欢师姐吗?
宴如是没有答案。
她只知晓自己曾那么亲近又那么重视的一个人,如今悄然在她怀里逝去,散成一道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微风,连一缕魂魄、一片破碎的衣帛都不曾留下。
甚至死前小心翼翼亲吻她,气息虚弱地扶住她,轻轻呓语。
唇边温热让宴如是难受得心都要碎了。
一片春风梦归去,山茶花落尽,梦成一场空。
一生悔悟莫过于此。
而随着游扶桑魂飞魄散,浮屠殿鬼火淋漓,几乎要将整座城池都烧毁去。
殿外天崩地裂,隐约听得谁人喝彩叫好的声音,群情激愤,叫着什么大快人心。
宴如是直杵在原地,宛如离魂。
浮屠城一点一点陨落,城池在无尽的鬼火里向下坠落,失重感侵袭而来,宴如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华醉浮雕皆碎作尘土。
一切都结束了。
她看见有人在一片破碎间挣扎着走进殿中,目光轻扫了空荡荡的殿中,心里恍然已有答案,却还是开口问:“扶桑她……”
单边的褐色宝石眼镜,一身仆仆灰衣与累累伤痕,是成渐月。
“成长老……”宴如是看着她,满面泪痕,“师姐不在了……”
成渐月一时无话,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很木讷地走上前来为宴如是整理了衣襟,用这些重复的梳理动作来缓解内心如麻的思绪。
有很多想问的,可现下根本不是思考的时候,她们都懵着,不知所措。
过了很久很久,就连浮屠殿的下陷也停下了,周围到处断壁残垣、破碎的魔气与摇摇欲坠的尸骨,成渐月忽而问道:“宴少主,三清白芍也没有用吗?”
宴如是只是摇头。
“怎么会呢?”成渐月喃喃,“那曾是宴掌门准备给你剔除……”
“什么?”宴如是恍然回头,如梦初醒地问,“你说什么?”
成渐月支吾几下没答话,宴如是猝然靠近,捉住她肩膀咄咄问道:“成长老,你说什么?三清白芍是母亲为我准备的?为了什么呢?我、我从未生出魔骨啊?”
宴如是撞她撞得突然,成渐月趔趄一下,单边的眼镜都快震掉了。
她盯着宴如是看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出声了答:“玄镜……因为玄镜。孤山玄镜预言少主或成为第十八任浮屠城主。宴掌门在镜中见到少主弑血弑亲,陷入杀障而不自知,反应过来时身前已血肉模糊……她在镜中见到你跪地崩溃大哭,却再也控制不住杀意与魔气……”成渐月闭上眼睛,沉痛道,“这样的预言对一个母亲而言,打击确是极大的。是以她不惜一切毁坏玄镜,只求事情一线转机;是以她与陆琼音作交易,失去任何都无妨,性命、仙骨、仙途与身份€€€€只求能避免预言。宴掌门曾道,解除魔障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亲手诛魔。”
诛魔?
宴如是松开成渐月,低下头去,心里想了那么多事情,母亲的,师姐的,想通了也没想通,于是到头只恍然地笑了下,“陆楼主真是好心机,算到算不到的,都看得那样清楚呢……”
玄镜确实破碎了,宴清绝也确实失去了仙骨、仙途与性命。
而她,宴如是,也确实亲手诛了魔。
尘埃落定,当真万里乾坤一局棋。*
二人走出浮屠城的刹那,天际风沙歇了,天光如瀑,万人的喝彩将她们吞没。
她们说魔头身死,说魔窟覆灭,说宴少主灭亲而深明大义,说游扶桑魂魄已散,十八地狱的地狱锁自然毁坏,于是恶鬼与其余魔修封存地底地宫,再也出不来了。
魂魄……
宴如是想起那些消散在眼前的魂魄。
人死如灯灭,魂魄却会在世间或冥河之间徘徊七日;游扶桑那样直接随着肉身消散的情况是宴如是闻所未闻也见所未见的。
她忽然想起母亲的长明灯。
燃不起,书不尽,魂魄未入鬼市也不在人间,不上不下地停滞在了某处。
不是不在了,只是她找不到。
师姐也是那样吗?
生死之道宴如是并不在行,眼前忽而出现的一线可能让她变得很冲动。
鬼市与浮屠城相近,游扶桑曾带她去过;此时宴如是听着身边正道人士聒噪地交谈着,听她们说地宫封锁,如何确保恶鬼铲除,说浮屠余孽青鸾、姜禧不见了踪影,如何追捕,说浮屠城废墟,那些宝石价值连城,又如何瓜分珍宝……
她听着,觉得可笑又恶心。
她没忘记戎道之前这些人的嘴脸€€€€尤其御道掌门人,虽为大派掌门而无担当,不想打头,没有主见,随波逐流,甘为陆琼音之拥趸。
如今陆琼音不见了,御道掌门装模作样寻找几下,立刻去盯浮屠废墟里那些无主的宝物。
御道圣手虽然也算不得多有担当,却不至于如掌门一样,前期万事不理,只在功成后耀武扬威,毫不遮掩对战利品的垂涎之心。
御道圣手常桓、御道掌门常槐是亲姐妹,长相如出一辙,不过笑起来时前者柔和后者锐利。修行之事常槐远不如常桓,年纪心性也不如,不知怎么反而是常槐作了掌门。
却是御道家事,旁人不好置喙。
此一刻,宴如是与御道掌门对视,猝然瞥见对方眼底贪婪,尽显鼠目寸光。
电光石火只见青山剑出鞘,直直插入御道掌门身前!!
长剑凶光毕露,御道掌门讶异一下,很快调整过来。
“宴少主这是何意?”她一顿,摸了摸鼻子,揣测道,“浮屠魔修不足怜惜,这些城内的宝物也是世代抢夺而来的,本就该还给正道。剿魔之战御道也大有功劳,从中拿些宝物又怎么了?”刻意扬起了声音,“难不成宴门想要私吞?”
宴如是皱了皱鼻子:“谁说宴门要分宝物了?”
她看着御道掌门,“这几日里,常槐掌门的那些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说。我觉得各人各有该做的事情,无端干涉旁人所作所为很没意思。”
“但眼下,你不战而贪战时功名,无功而图事后功劳,实在虚伪市侩,令人不齿。”
宴如是正声说着,视线掠过常槐,去看御道圣手常桓,仅仅一顿,再扫过仙家众人。
说是“仙”家,实则各各心怀鬼胎,战时马马虎虎,战后蜂拥而上。宴如是忽然不晓得这正邪之战到底有什么意义,正邪正邪,势不两立是真的,却不是因为正邪本身,而是因为……
人心。
她道:“今日之后,浮屠城由青龙镇守,若有恶鬼怨气我自会知晓,至于其余人,谨慎踏入浮屠城。即便是废墟,也曾是魔修聚集之地,煞气深重,对修士多有不利,更何况十八地狱还在地下,在未商量出对策以前不可以轻举妄动。”
众人缄默,有认同也有犹疑,御道掌门常槐却笑了:“宴少主€€€€你也就是个少主,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不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宴如是平静道,“只是忠告。”
成渐月则在她身后小声道,“宴掌门已故,这宴少主自然是有掌门之名的……宴门掌门……也不比你这个坐着靠姐姐让出来的掌门位置的人差吧……”
孤山那一道,方妙诚听了这话瞥来一眼,再看着常槐,秀丽的眉毛微微一挑,看好戏似的笑起来。
倘若宴如是多关注方妙诚,该发现异常:陆琼音失散,这最该着急的方妙诚此刻却像一个没事人,不追也不问。
仿佛早就知晓陆琼音无恙,才如此镇定。
不过宴如是全然没把注意放在方妙诚身上。
她只听常槐继续道:“说来,我记得这扶桑城主仍在宴门时与宴少主是情同姊妹的关系,不知百年过去,这旧情谊尚在否?哎呀呀,小少主拦着不让人进浮屠城,不会是为了睹物思情、在夜里偷偷掉眼泪、缅怀故去的师姐吧?”
宴如是静静看着她,未说话,指甲却深深嵌入手心。
常桓打断:“行了,还在拿游扶桑在宴门那些时日的事情作文章吗?多少年过去了,好没意思。”
她顿下一顿,安抚妹妹,“宴少主说得也不错,九州天材地宝山川广袤,不至于拘泥于浮屠城里那一点。而浮屠城被魔气侵染已千年,确实是要先由青龙镇一镇。”
那日便以常桓这话作结尾。
常桓为何会替她说话?宴如是未多纠结,让青龙镇守住浮屠城废墟,便马不停蹄奔向鬼市。
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本就希望渺茫,宴如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寻到什么。
沿着记忆中游扶桑带她走过的路,宴如是跌跌撞撞行向鬼市。
不是盂兰鬼节,鬼门关久闭不开,鬼市亦不可生闯,宴如是强行离魂,在鬼市外撞得头破血流,仍进不去。
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她不厌其烦地抽魂离魂,眼前一片黑,身前一片血,亦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