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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二是雇来修佛堂的短工。他做木活的手艺不错,给京中好几家的夫人小姐都修过佛堂,倒是第一次给公主修。他不禁好奇,这大宁的公主该长个啥子样?
按理说,内宅妇人不便见他这类外男,可修佛堂是件不小的事,公主亲自负责,不得已要见上一面。于是何二得了机会,守在将将修成的佛堂前,等公主前来过目。
先是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尔后是丫鬟们的嬉笑,女子身上的熏香、发上抹的茉莉发油香味,热热闹闹的,轰一下涌向佛堂、扑到何二的跟前。
只听一个姑娘笑:“咱们公主哪肯安心念佛?抄了话本上的章回,混在《金刚经》《地藏经》里头,嘴上念着佛经,眼珠子瞄着话本,念一页,烧一页,我估摸啊,佛祖都快把话本看全了!”
姑娘们登时笑作一团。
这时传来一个少女气急败坏的声音:“千山,你不许再说了!再说……再说我可要叫姑姑掌嘴了!”那声音软绵绵的,尾音带着特别的、一点点的哑,反教听得人浑身酥麻,无一丝威严之气。
几个姑娘压根不怕“掌嘴”的威胁,一并笑得花枝乱颤。
何二原是跪在地上垂头避嫌,闻言偷摸撩起些许眼皮,瞧见好几双各色的绣鞋,其中一个的马面裙长及落地,想必是那位嘉懿公主了。
他细细地瞧,见她穿织金缎玉白蝴蝶纹马面裙、湖蓝缎面的狐狸毛斗篷。姑娘们都忙着调笑,他便继续大着胆子继续瞧——
公主手捧珐琅彩瓷暖炉,下巴小而尖,生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一双猫儿眼如桃花含露,眼尾上翘,睫毛浓卷。因生气,她的细柳眉蹙起,眉间含着一股幽幽的风流。
“你乱瞧什么?”一个高个儿的丫鬟瞥见何二的小动作,当即气道,“狗东西再看一眼,我可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何二见好就收,飞速垂下头,口中求饶道:“姑奶奶,小的不敢了!方才不小心瞧见公主,恍惚觉得是天仙呢,一时回不过神,您饶了小的吧,小的给公主磕头道歉!”
说罢,他就要哐哐地磕头。
“得了,你起来吧。”公主用那双猫儿眼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且带我进佛堂看看。”
何二刚提起的心又落回肚子里,他想来这些达官贵人也不屑同他计较,偷窥夫人小姐惯了。况且只是看看而已,他从不动手动脚。他还是磕了一个头,口中道:“谢公主!公主心善,不愧为吃斋念佛之人,日后必福寿安康!”
吃斋念佛。
周嬗收回自己的目光,默默想,他讨厌吃斋,他要吃肉。说起来也快到午饭的点了,他得赶快看完佛堂,去堂屋里用饭。
佛堂么,也就那样,佛龛、供奉的长桌、跪垫……林林总总,皆是常见的配置,没什么好说的。周嬗走了一圈,偏头朝身边的千山道:“叫他们再多打几个长柜,拿来放抄好的佛经。”
千山应下,顿了顿,她嘀嘀咕咕道:“真不是拿来私藏话本的?”
“你今儿的话也忒多!”周嬗颇有点恼羞成怒。
千山捂嘴笑,不再揭自家公主的短,不然真把人惹急了,到时候可难哄。
她陪公主走出佛堂,一路去到堂屋。安置好公主,千山又自己跑出来,揪住一个小厮吩咐道:“这几日你带人给那姓何的短工一点儿教训,别打太狠就行,叫他眼珠子乱看!好在公主不甚计较,往后他要遇上脾气差的主子,指不定要丢命根子!”小厮哪敢不从?连忙应下。
那厢千山与小厮谋划着打一顿何二,这厢周嬗坐在桌旁,伸手贴在熏炉上取暖。王襄见他来了,便弯下腰凑近他的耳边,小声道:“今日早朝风平浪静,无一人提起江浙的案子。”
周嬗闻言只是挑起眉,不算奇怪。临近年关,谁都想过个好年,连他那位九五至尊的爹也不例外,虽说帝王无情,但也还是挂念那一缕淡薄的亲缘。只是苦了江浙的百姓,田地被占、颗粒无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又来念着他们的情?
“过了年,有些人就惨咯。”周嬗也不急,他目光转到不远处,只见丫鬟们端着盘子开始布菜,便话锋一转,“今日有哪些菜?”
回他的不是玉汐姑姑,而是厨子老姜家的妻子,人都叫她“老姜家的”,不过周嬗随张瑾为唤她“翠姨”。翠姨笑笑:“回公主,今个炖了冰糖肘子,烂烂糊糊的,瑾哥儿最爱吃这个,我已经差使人给他送去了,公主也尝尝。”
说来也有趣,随周嬗进来的下人,清一色叫张瑾为“驸马爷”;早些日子进府的,叫他“大人”;再就是一路陪他从苏州到京城的,叫他“瑾哥儿”。
周嬗爱和翠姨讲话。
这位妇人虽说大字不识一个,性子也有些粗俗,却很容易让人对她心生好感。翠姨泼辣、直性子,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话也直来直往。要周嬗来形容,便是热气腾腾的一个活人,谁不喜欢和有人气的人说话?
譬如此时此刻。
“驸马怎老爱吃这些黏糊糊的食物?”周嬗拿某人出来取笑,“前几日是炖烂的四喜丸子,今日又是肘子,别人见了,还以为是哪家的老太爷呢!”
翠姨“哎哟”一笑:“瑾哥儿就这个习惯。以前那孩子穷,凑不齐私塾的钱,就叫老姜做一个大肘子给他吃,要炖得一抿就化,他吃了肘子,往桌前一坐,提笔写得飞快,几日就写出文章,拿去赚润笔费。日子久了,倒是养成习惯了。”
“赚润笔费?”周嬗一愣,“他写什么文章?”
翠姨一面布菜,一面道:“还能是什么文章?自然是那些流行的章回本子,我听闻呀,瑾哥儿当年写的可受欢迎了!”
自己不会看过吧……
周嬗突然有种微妙的尴尬,他想起前几年特地托人给他带的禁书,正是流行于江南一带,内容辛辣大胆,兼顾风月情事与抨击时政,令他格外爱不释手。
他默默低下头吃肘子,入口果然软烂甜腻,就着米吃刚刚好。
世上绝对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已是夜色低垂,周嬗在桌前抄写佛经,用来装装样子。他中午听翠姨的一番话,忍不住多想,晚上看见张瑾为那张正直的脸,又打消了想法。
四下无人,玉汐姑姑在里间铺床,他悄摸摸掏出一本书,封皮写着《金刚经》,翻开来却是某本不可言说的禁书。
周嬗仔细回忆张瑾为的殿试文章,只记得通篇骈俪锦绣,与禁书里活泼直白的语言大相径庭。他知道朝中发许多大官,都是一面写馆阁文书,一面在文章诗词上百花齐放,只是……
“公主在练字?”
男人温和的声音冷不丁冒出,周嬗啪的一声合上书,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样,仿佛在纠结自己的字是否好看。
张瑾为走到桌前,一手撑在桌上,笑道:“字写得真好,走笔朴茂工稳,又不失飘逸风骨,佛祖见了,必然喜欢得紧。”
“驸马谬赞。”周嬗惊魂未定,他强行笑道,“不过是一点诚心罢了,写得也一般,只求佛祖能收下就好。”
张瑾为又道:“微臣听他们说佛堂快成了,过完年公主可要到寺庙里去请尊佛回府?”
“我叫姑姑拜访了大兴隆寺的慧明大师,正月十六去寺里请观世音菩萨。”周嬗唇角上扬、眉眼弯弯道。
请佛,是周嬗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他母妃与慧明大师有些渊源,他可以借着“请佛”的名义与之接触,待明年四月初八、佛祖生辰,大兴隆寺的和尚要去城外布施,他便以诚心为由,紧随其中,然后假装失踪。
算不上太缜密,但有机会,也有退路。
而张瑾为点点头,道:“也好。”
他故意装作没看见压在最下面的纸,只露出了一角,写着“……淫翁见巧娘……”,他对那段情节倒背如流。
真奇怪,他的《宝镜记》不是被禁了吗?
怎么还传进了宫里?
第12章 足铃
说起这本《宝镜记》,还是周嬗的六皇兄替他捎进宫的。他六皇兄周珩是个卓尔不群的奇人,披了件道袍,母妃早逝,自己也不求亲王的封号,云游四海,只是偶尔回一趟京城。
许是两人颇有点同病相怜,周嬗与六皇子的关系不错。他手上几乎所有的话本小说,都靠六皇子的遮掩帮忙,才得以偷渡宫中、细细品读。
再说《宝镜记》,此乃是一大奇书,讲述一面杀人宝镜的故事。作者用的别署,叫“痴痴儿”,又因从苏州府流传开,故叫作“姑苏痴痴儿”。
恰恰《宝镜记》也是个有关痴儿的故事。说那貌美如花的瘦马巧娘,被牙婆养到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嫁予一个盐商做妾。偏偏巧娘心有所属,与一穷书生私定终身,却抵不过命运催折。她又是个烈性子,成婚当夜用簪子刺死六十高龄的盐商,血溅五步,不能及时逃脱,死于饮鸩。因巧娘太过怨恨,她的鬼魂飘入一面铜镜,被失心疯的穷书生偷走。从此一人一镜,专杀天下负心人与狗官奸商,是以一段诡艳的传奇。
周嬗爱极了《宝镜记》。书里详细抒写江南风土世情,角色人人生动,情节环环相扣,可惜断在郡王怒摔宝镜的节点,再无后文,等得周嬗抓耳挠腮。
若张瑾为是姑苏痴痴儿,《宝镜记》又写得极其淫/靡香艳,大俗大雅汇于一体,一看就知是情场高手所写……况且其中的人情世故、引经据典,皆功力深厚,虽不少话愤世嫉俗了些,但又怎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子所能驾驭的?
如上,大概不是同一人。
周嬗略略松口气,他将包着书皮的《宝镜记》往桌里头推,却忘了自己惯爱抄书练字,抄的《宝镜记》不小心露出一角,让某人看了个彻底。
姑苏痴痴儿本人当下颇为尴尬。
小骗子长了张天真无邪的脸,私底下居然偷看禁书!果然人不可貌相。他又想起自己在书里大谈特谈风月之事,让小骗子看全了,顿时耳尖通红,心里头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公主还要接着抄经么?”张瑾为心里有股痒意,面上却是淡淡一笑,“微臣把灯挑亮些,仔细别伤了眼睛。”
周嬗乖巧摇头:“我乏了。”便以手撑桌子起身,乌发从肩头滑落,一双圆猫眼映着昏黄的灯火,太过明亮,以至于眸子里水濛濛一片,皆是晃动的灯色。
“是该睡了。”张瑾为赞同。
他浅浅托住少女的手臂,将人扶出圈椅,目光在少女洁白的脸颊停驻片刻,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年少时因怀才不遇,难免心生孤愤,不然张瑾为也无法写出《宝镜记》。他一腔热血、笔下生花,终于来到京城,得见天大地大,却逃不过尔虞我诈,险些失了前途。
张瑾为也想过巧遇佳人,喜结良缘,白头偕老。他懂她,她也懂他,两人共话诗词,琴瑟和鸣。
他本以为公主被教条束缚得太紧,两人估计话不投机,只怕夫妻关系疏离。如今看来,他越是接近她,她越是藏有秘密,像只狡黠的猫,平日里矜持,却又会不经意用尾巴扫他一下……她把《宝镜记》抄在纸上,可是倾慕他的才学?
张瑾为的心蓦地一软。
而周嬗对大才子的书生情怀一概不知。他从没想太多,无非觉得书写的不错,心中很是欣赏而已。要真是张瑾为写的,那又能怎么样?说到底他只是喜欢读章回体的本子,甚至自己也想写,却碍于久居深宫,缺乏阅历,久久不能落笔罢了。
周嬗发困,从桌椅间旋身而出,发丝轻扬,拂过身旁那人的手。他偏头朝男人笑笑:“驸马不睡么?”意思是男人挡他的路了。
少女的乌发冰凉,凉得张瑾为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心却止不住地滚烫——她懂他,他不懂她,却越发地想要懂她,红尘百味,俗世清欢,皆莫过于此了。
“驸马?”周嬗真是奇了怪了,这厮一言不合就挡他的路,偏偏个子高挑,把周嬗挡得严严实实。
张瑾为的思绪早已飞去离恨天,又游至灌愁海,总算被这一声怯生生的“驸马”拉回现世。他脸皮一红,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抱歉……”
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人,张瑾为的耳畔忽然响起细微的铃铛声。他遏制不住好奇,余光循声而去,见少女的披风下摆,露出一双裸足,右足纤细的脚腕戴着金足环,足环上缀着小巧的铃铛,走一步,叮铃一下。
张瑾为先是脸红,他并非有意窥视少女的裸足,但……他忽然一把抓住少女的胳膊,神色严肃道:“公主怎的不穿鞋袜?不怕冻脚么?”
这人真讨厌!
周嬗被扯了一个趔趄,险险撞进男人的怀里,他下意识狡辩道:“地上铺了地毯!”
“冬日的地面大寒,岂是地毯能抵挡的?”张瑾为皱眉,“公主本就体弱,这样不爱惜身子,我以后如何同陛下交代?若寒气自足心而入,万一伤及内里,致使癸水失调、小腹隐痛,只怕难以调养,敢问公主癸水可否按时?我来日碰见太医,让人给公主好生调理。”
周嬗:……
什么癸水?
饶是周嬗男扮女装惯了,也是第一次被男人询问癸水之事。他怀疑张瑾为的脑袋异于常人。
“我、我……”周嬗慌乱了片刻,他狠下心,急中生智,装作站不稳,摔到男人的怀中。
他右手撑着男人的胸膛,指尖轻轻一点,微微扬起脸,眸中沁出委屈、撒娇的泪水,鼻音浓重道:“我知道错啦,宫里头有地龙,养成了坏习惯,我这就叫姑姑拿鞋子过来。”
怀中少女泪光点点、喘息微微,张瑾为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叹气道:“是我对不住公主,府中无地龙,倒是苦了你。”
周嬗颇为不适,他快被男人整个抱住了,不过好在勉强蒙混过关,男人不再纠结“癸水”一事。他悄悄窃喜道:小样,看我不把你耍得团团转!
……
比日雪霁天晴,待京城又落下雪,就到了除夕前日。
张瑾为忙于政务,府中琐事皆交予周嬗处理。采办年货、清扫屋子……乃至题写对联。周嬗安排下人做了大部分的事,顺道让玉汐出门典当嫁妆,唯有写对联得他亲力亲为。
原先张瑾为说他自己来写,谁知万岁爷突然下旨,要册封一众后妃、公主,他们翰林院又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埋头就是拟写册书。
于是这可恶的男人笑眯眯地哄周嬗:“公主的字真是好看,定然文采出众,可惜我事务缠身,不能同公主一起写对联,实在遗憾。公主且写着,我晚上回来好好品读。”
写个头!
周嬗在心里愤愤不平,对着红纸犹犹豫豫,他想起算得他头疼的府中账务,恨不得上联写“张怀玉给脸不要脸” ,下联写“穷翰林要钱也没钱”,横批“无耻之徒”,贴到状元府的正大门上,叫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看。
这些日子张瑾为每每下衙回府,一身疲倦,见了周嬗却笑得格外温柔,好似有话要和周嬗说,又藏着掖着不肯说,真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