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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208章

他是汉人出身,按说两国定下如此盟约,长安不必再遭兵祸,他应当是喜闻乐见的。

可他早些年在雍国为官,始终受人欺压,不受重用,等长官兵败后被俘,在夏国先摄政王手下,他才从此飞黄腾达,有了如今的权势和荣华富贵。

他在雍国是小材,到了夏国却是大材,真可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有了这个念头,再看曾经的母国,便没有什么感情,就是真有,当真说来,那也是隐隐的恨意。

这会儿雍国想不费一兵一卒就入主长安,岂不是做梦?

况且当初雍国不战而献此城,是因为刘崇是个软蛋,太过懦弱,不然以长安的规模、城防,绝不是三两个月能攻得下的。

以辛应乾看来,凭借着乌古乃和贺鲁齐两部兵马,就算关东完全易手,也足可以在关中据险自守。

雍人心怀忌惮,怕他们在城中肆意报复,未必拿得定主意撕破脸大举围城。拿捏住他们这个心思,同雍人在战场内外周旋下来,起码两年之内,尚有可为之处!

因此收到狄志的这封旨意,他并未声张,而是只出示给了自己的几个心腹和镇守城内的葛逻禄老将。

他的心腹只唯他的命令是从,那些葛逻禄的老人,深知得天下之艰,自然更不肯依狄志的这狗屁圣旨,当下便发了抵死不献城的毒誓,几乎将两国国君所订之盟变成废纸一张。

但也只是几乎。他的心腹是他的心腹,可也是徐熙拿金银拴住脖子的狗,他的这个打算不多时就放在了刘钦案上,没出几天,两国休战、狄志下旨要长安开城投降的消息就在城里不胫而走。

城中百姓,汉人比葛逻禄人多了百倍,就是朝中官员,也是汉人居多。凭什么本来已经休战,还要他们平白赔上性命?抵死不降,是为谁而战?辛应乾拗不过嘈嘈众口,只得当朝商讨起开城事宜。

终于,雍国乾亨四年,夏国献长安而降。

贺鲁齐向东退走,准备从陆宁远营中接回狄志。吴宗义率部第一个赶到长安城下,接管了一应城防。

二十天后,陆宁远率部赶到,坐在马上,再一次仰望着这熟悉的巍巍城墙。

从他上一世离开这里,奔赴大同,到今天竟然已经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间,他从马背上一次次跌下,终于学会了骑马,手上磨出多少茧子,终于学会了使刀使剑。他第一次杀人,也第一次差点被人杀死,都是什么时候?

又有多少次,他从死亡当中爬起,拿他的手又一次扼住夏人的喉咙?

他向着这一天不断地发起冲锋,又不断地跌到地上,一次一次离它更近、又眼睁睁看它去得远了。

他受过多少伤,流出了多少血,咽下过多少难以下咽的苦水,在国难之下含垢忍耻,在忌惮之中愈挫愈坚,可上一世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看到这日。

而现在,长安城终于又一次,又一次在他的眼前了。

终于,他已成自己平生功业,遂两世之志,他也把这千年古都,万里疆土,把最后的胜利,把这最灿烂、最辉煌的,全都献于了刘钦,即便最后不是由他亲手奉上。

他父亲、他兄长、解定方,还有那样多的人,如若地下有灵,夜台茫昧,得知此事,从此定是终于可以瞑目了。刘钦在开封闻之,也必当欣慰,必当快活。

陆宁远没有进城,远远地向长安望了片刻,便勒马而去。

长安反正,可各地的夏人残军并非全都奉旨闻风而降,追亡逐北,尚倚长剑。而在冀南,秦良弼奉旨放了狄庆一条生路,没再出手,可出手的另有其人。

当日刘钦与狄志订盟,诉诸笔端,写的是要约束秦良弼,可没说约束旁人。为表诚意,雍国的官军没有再碰狄庆一根毫毛,但各地的义军并不在朝廷管辖之内——至少刘钦可以这样对狄志说。

翟广北上,同各路首领一一见过面,众人对他服膺至极,更是气味相投,若非朝廷不许,几乎当场就要将他奉为盟主。为着避嫌,翟广并未亲自指挥,但各路义军已知其意,无不奉号令行事。

况且江北百姓,同夏人谁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落草为寇,更是各有苦衷,所恨只会比旁人更深,听说要打夏人,无不踊跃,生怕落在别个后面。等官军一放出口子,看见狄庆,一拥而上。

可怜狄庆,才出秦良弼包围不足二百里,便已身首异处,麾下兵将无一幸存,竟被分食而尽。

消息传回开封,刘钦只有抱歉而已。

他十分震惊,深表同情,然而无能为力,鞭长莫及。幸而秦良弼英勇作战,勉强从暴民手中抢回狄庆的尸与首,并让能工巧匠缝合在一处,重新拼回人形,恭敬送往贺鲁齐营中。

狄志如何悲伤,且不去表,随后贺鲁齐护送着这所谓天子銮舆,以一支残军北上,总算回到草原。

连天子都已投降败走,各地城池无不望风披靡,偶有抗拒王师的,陆宁远兵锋所过,便如夏日之溃春冰,疾风之卷秋箨,摧枯拉朽,灭迹扫尘,无当之者。

吴宗义收复关中,他则自蒲州入山西,一路北上。这是雍国最后收复的一处国土,是重拼起整座金瓯的最后一块,他要足够耐心、足够仔细。

兵至代州,他忽然空出一日,往五台山上拜谒。

陆宁远卸下甲胄,只着一身常服,携数个亲兵拜山。因他身份特殊,住持亲见,引他入阁对谈。因屏去旁人,两人说了什么倒未载诸史册。

究陆宁远所问,其实也与国事无关。他随住持入阁,落座之前,先向他合十顶礼,住持亦合十回礼,两人方才落座。

“晚辈贸然叨扰,还望恕罪。”陆宁远省去寒暄,“近日晚辈心中不宁,常有火焚之感,情思烦乱,如坠迷障,难以自解。久仰大师佛法高深,亦是大慈大悲之人,还望大师为晚辈点拨一二,解此诸多困惑。”

住持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随后老眼垂下,“阿弥陀佛。《地藏经》云: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檀越心中不安,莫不是因杀伐过多?”

见陆宁远不语,住持又继续道:“檀越若能诚心忏悔,从前所有恶业,悉皆尽忏,永不复起;从今所有恶业,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忏其前愆,悔其后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可令檀越如入火聚,得清凉之门。”

陆宁远一怔,“晚辈多造杀孽,自有后报,然而所行之事自问无愧于心。心中之惑并非源于此……”

他垂下眼睛,思索片刻,复又抬眼,“大师,晚辈有一旧物,乃是一柄长剑,随我征战多年,不忍见弃,如今天下已定,却不知该将它安放何处?”

住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原来如此,是老僧妄加揣测了。剑者,利器也,然利器之用,不在其形,而在其心。《华严经》云:一切唯心造。想檀越所问,非剑之安放,乃心之安放。心若不安,剑无所归;心若安,剑自归鞘,狂心顿歇,歇即菩提。檀越若能歇下狂心,剑自归鞘。”

他说到最后,落于“狂心”之上,仍是不解其意。陆宁远抿了抿嘴,这次却没反驳,一手握在膝盖之上,似在措辞,半晌又问:“鸟栖于林,鱼游于水,世间万物,各得其所,亦各有所归。然而晚辈想问,若是江上之舟、风中之叶,漂泊江海……最后奚将安归?”

他话说至此,住持才明白他真正所问,点一点头,“檀越所言,皆是表象,实则心有所执,看舟看叶,方觉漂泊无依。”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江上之舟、风中之叶,看似漂泊,究其根本,亦不过是因缘而会。舟行于江,叶舞于风,皆为自然之法。檀越所忧之‘归’,在佛法看来,本无定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江海自可容舟,天地亦能纳叶,心中若了无挂碍,又何称漂泊?就如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心无所住,处处皆安,江海天风,皆为所归。”

陆宁远一怔,身体前探,这一次不假思索,“人说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皆为虚幻。若是我立于镜前,镜中之人,是我非我,我又怎知他是我?若世上无我,镜中可还有我?”言语之间,忽然有几分急切。

住持对他所问有几分意外,认真打量他片刻,“阿弥陀佛,檀越此问,已然触及‘我执’的至深妙义。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镜中之花,镜外之人,其实皆不过是虚幻影像。五蕴无常,诸法无我,生灭皆空,一切法皆无自性,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又与镜何干?若无我相,镜中镜外,何以有我?”

陆宁远凛然一惊,手不由从膝盖上拿开了。

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

默然良久,他又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晚辈执于色相,却不知空为何物。”

“阿弥陀佛……空者,非无,乃无执;色者,非有,乃无住。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檀越所执之‘色’,亦是‘我执’,如云如雾,终归空寂。若能放下此执,即见空性。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佛法无边,随缘而行,随缘而住,随缘而灭。”

“有我无我,随缘而灭……”陆宁远喃喃道。万籁俱寂,忽然,一声钟磬从寺庙深处悠悠响起,余音杳杳荡来,陆宁远回神站起,双手合十,浑身颤抖着向着住持深深一拜。

可当他站起时,这阵颤抖忽地止住,“多谢大师开悟,晚辈告辞。”

第332章

乾亨五年初,冬日的冰霜还未化尽,随着三晋底定,雍国在江北的失地尽数收复。

时隔多年,陆宁远再一次来到大同,拿一杯血酒祭奠过父亲和兄长,勒马凯旋。

他竖此震世之勋,只要回师,便是一人之下,然而在朝臣都等着看此番皇帝到底该如何赏赐于他的时候,送入开封的却是他坠崖的消息。

因为事关重大,送信的人不是朝廷驿使,是李椹亲自快马赶到开封,密见刘钦。

从他口中听说消息的第一瞬,刘钦只觉一阵荒唐,一阵迷惘,难以置信,蓦地头顶一凉,出了一背冷汗。

“救回来了么?”第一个问题,他问:“现在情形如何?”

李椹答:“陆帅双腿、肋骨有多处折断,五内震荡,性命垂危……臣出发之前,还未救回,只是因事关重大,不敢耽搁,只有从速禀告。”

刘钦一惊,便要站起,却觉两腿发软,只有在椅子间坐定不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忽然袭来,不同于战场上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同于宫变前夜,这恐惧不是从他身体当中催生出力量,而是把他抽空了。

可他还是稳住了一点心神,“他坠崖有什么缘故?”

他没问陆宁远是不是失马坠崖,如果是这样,虽然的确同样事关重大,但不会是李椹亲自来。在这个时候,他能选择亲自来开封一趟面见自己,而不是留下来陪在垂危的陆宁远身边,便说明此事定有什么隐情。

“启禀陛下……”李椹跪伏在地,说话时低下了头,“陆帅是攀崖采药时,因绳子折断而坠崖的。”

“攀崖采药?”刘钦但觉荒唐,眼睛下意识四面一看,好像不知身在何地。

有片刻功夫,他觉着自己是做了个梦,但心念一转,并未醒来,殿中只有他和李椹二人,而他仍是手脚冰冷,坐在这把椅子上面。

李椹将头埋得更低,“是。两月前林九思大夫奉陛下旨意,来军中看望陆帅。陆帅问及陛下,林称在辽东时曾见雪山崖上十年生的一种灵芝,于陛下龙体大有益处,但因无法取到而作罢。”

“随军多日,沿吕梁北上,途经岢岚山,曾见到同样的灵芝,生在高崖之上,等闲难以攀援,陆帅当时未取,命人记下具体方位,等到平定全晋之后,从大同回师,路过此处,设法采药。”

“他自己攀崖采药?”

“是……有兵士欲上,陆帅不许,定要亲自为之。”

“他近来不是身体不好?为什么你们不拦着他?”

“臣等阻拦,但陆帅心意坚决,实是无人可劝……”

“怎么摔下来的?从多高的地方?”

李椹顿了一顿。他没有令军士报信,而是自己亲自过来,就是因为陆宁远坠崖的经过非比寻常。

他不敢让刘钦从别人口中率先听说,更知道自己今日不说,刘钦迟早也会从别处得知经过,反不如他此刻和盘托出,因此咬咬牙道:“因药生在山顶,四面都是陡坡,兵士们勘定了一个稍缓些的方位,陆帅携铁钎、铁凿等物,腰间系绳,攀援而上。”

“崖高约十丈,陆帅每隔一丈,凿入一根铁钎,拿绳子在其上穿过,有时中间没有可落手处,就也凿入一根……”

李椹缓缓叙述着,刘钦不在其间,却好像想见了当时之景。

疾风烈烈,陆宁远腰系长绳,在积冰积雪的崖壁缓缓攀援而上。

隆冬时节,吕梁的山风大约能直透肌骨,陆宁远的手很快冻得没有知觉。但他一点一点往上攀去,崖下的将士和林九思纷纷举头上望,紧张至极地看着他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只小小的点。

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陆宁远爬上崖顶,小心将那朵灵芝连着根系一起挖出,拿准备好的布巾包住,又小心地放入怀里。

他的体温很快就会把灵芝焐热,所以下崖时他半敞开怀,既让风透入进去,却又刚好不会让它掉出。

他一点一点沿着来时的路往下爬,因为体力不支,也因为下崖比攀援更难,这次他的动作更慢了。在崖下的人看来,很长时间他都一动不动,或是很久很久才向下一尺。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北风更烈了,扯得陆宁远衣袍翻滚,猎猎作响。他伏在参天的崖壁上,在自然造化面前,小得让人心惊,摇摇欲坠,好像风随时就要将他扯落,摔下去粉身碎骨。

他仍是一点点往下爬。

爬出数丈,离地面大约还有一半的距离,他的手忽然一滑,人跟着便落。崖下陡然响起惊呼,但在如潮的惊呼声中,两尺之内,陆宁远奋力抓住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几根手指如钉子一般狠狠插在上面,稳住身形,全身上下只凭那一只手挂在崖上,在疾风当中左右轻摆,如同一面被风扯起的旗子。

然而,惊呼声还未落尽,那块石头陡然脱了出来,陆宁远又往下坠。

这次他坠了足有丈余,什么都没有抓到,崖下士兵只眼睁睁地看着他直直落下——忽然,他腰间绳子挂住了下一根铁钎。

他每钉下一根钎子,就拿几股拧在一起的粗绳绕过一圈,往下时每爬过一根,又将绳子从那上面解开,就是这法子救了他的命。

他被一根绳子吊在崖壁旁,腰被扯得折了起来,在如削石壁旁左右摆荡,只看得人屏息凝神,心往喉咙里跳。

刚才他下坠的势头太猛,绳子将那根铁钎压得向下偏了偏,于是每荡一下,绳子就往下蹭出一点。连崖下的士兵都瞧见了,陆宁远一定也有所注意,可他没有马上趁着身体荡回中间,经过更下面那根铁钎时伸手抓住它,而是向下看了看。

他在确认什么?

没有人知道。所有人只是看他几次经过救命的铁钎而不动,终于,绳子滑脱下来,因为距离与崖边太远,这次没再勾住其他铁钎。

陆宁远就像一只大鸟从半空中急坠而下,在落地的一瞬间,弓起脊背,两手抱在身前,似乎还有人看见他在那朵灵芝上面轻轻抚了一下,但因为落得太快,谁也不敢说自己看清,只眼瞧着他砸在半山腰上,又从上面一路擦着山石滚落。

陆宁远摔在地上。

他两腿断了,肋骨也断了几根,腰椎错位,内脏震荡破裂,口鼻涌血。可是士卒按他之前的命令,从他怀中取出灵芝,仍是完好无损,于是放入他提前备好的车架,用提前备好的冰块镇之,提前定好驿使即日启程,马不停蹄地运往开封。

据说这灵芝每离开崖边一日,功效就要打个对折,所以这一路的驿站他早就打好了招呼,每到一处驿站,就马上换上快马,由当地的驿使接力,一日一夜就能运到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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