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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陆宁远声音不大,十分平静,“以后不用了。”将笔递还给他,撕下那页纸折起来放进怀里。
李椹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望楼上吹起喇叭,如同一把刀从半空割来,他与陆宁远都登时一凛。马上陆宁远道:“是狄庆找来了!”
李椹一惊:大败狄庆之后,为着尽快抢占冀中,除去张大龙外,陆宁远还将许多路兵马派了出去,现在留在长垣附近的只有万人,分散各处,陆宁远身边更是只有一千余人,保险起见,隐匿了行踪,不料竟被狄庆摸见了具体位置!
他到底如何做到?是抓到了出去采买蔬水的士兵、是有什么奸细带路,还是什么缘故?现在来人有多少,是倾巢而出吗?
一时间,他心中升起无数疑问,再一转头,陆宁远已经大步向着中军帐走去。他没去解马,李椹就知道他不打算出营作战,忙跑了几步跟上。
因为分兵出去,在四面合围之势彻底形成之前,陆宁远不打算与狄庆交战,因此退入山地当中,将军队分成数个小股,借助地利之便同狄庆周旋。
狄庆缺粮,不得不也分兵出去,到乡野之间像从前一样掳掠粮食,只要落单,马上就会遭遇雍军袭击,不住有小股部队猝临战事,被闻讯而来、人数占优的雍军迅速吞掉。
等狄庆收到消息,集合大军前来,这些雍军却又重新散开,分往各处,在山地之间辗转腾挪。
雍军在此处有本地向导熟知地形,因此进退如风,狄庆则昏头昏脑,多日里只有挨打的份,这次摸到陆宁远的主力所在,当真可称天幸。
还没见到夏人的面,李椹心想:狄庆一定亲自来了,他抱的是擒贼擒王的主意,可他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怎么不长记性?
之前也有一次,夏人以为摸到陆宁远的中军所在,就能一举将他斩首,后来结果如何,狄庆不知么?恐怕他是在做困兽之斗了。
只是越是困兽之斗,越是险恶,李椹不由出言提醒,“陆帅!”他换上了作战时的称呼,“狄庆应当是全军而来,要不要现在就调各营回援?晚了只怕……”
“不必。”陆宁远竟是拒绝道:“各营现在来支援,反而容易在半道被狄庆击破,不必让他们过来。狄庆占不着便宜,久后自退。”
“只是……”李椹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欲言又止。
他没说的话是,自从翟广被朝廷收编,他的那些军队也拆散开编入各军,其中相当一部分年轻力壮者,就补充进了陆宁远麾下。
陆宁远为了表示信任、表示一视同仁,这次分兵,特意将这些人留在了自己的中军当中,万一一会儿交战正烈时,变生肘腋……
似乎是看出他的顾虑,陆宁远向他点点头,神态当中多了几分笃定。
李椹对他一向信服,到底不再多说什么,却听陆宁远又道:“让各营士卒取来短刀迎敌!”
“是!”
此时狄庆正在陆营外的一处矮坡上,因为陆宁远扎营时占据了高点,他只能选在别处,立马向营中观望。
虽然不如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但看营中旗帜和布局,结合他这几天搜集到的情报,应当是中军没错,而且果然与他掌握的情况一样,中军并没有多少人,可以一战!
这些天他在雍人手下吃尽了苦头,可也不是全然没有回报,听说摸到陆宁远大营的第一刻,他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明白机会来了!
这或许是他反败为胜的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了它,就彻底完了,只能坐以待毙。以他的脾性,只要还没到绝路,自然是要勉力一试的,即率大军扑来。
为了避免消息泄露,从他掌握情报到全军出动,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但回报是丰厚的,陆宁远果然没有来得及反应,只能仓促迎战。
狄庆观望过他营垒情况,既占据地利,又森严整齐,不是一个好攻的去处,但眼下别无他法,最后一个机会,只能拼死把握,同诸将定下方略,即令前部发动攻击。
壕沟、木栅、铁蒺藜,陆宁远营外布置周全,前部一进攻,果然便损失惨重。但攻营拔寨,进攻方本就如此,幸而他所部残军比起陆宁远的这千余人还是多上不少,轮番进攻,时间一长总有胜算。
在最一开始,雍军并不出寨,只是在里面不住放箭。但夏军得了死令,人人顶着箭雨争先而前,不过时,营外掘下的几道壕沟就让他们的尸体填得平了,最外面的一圈木栅也被砍得稀烂,藏在草里的铁蒺藜绝大多数都扎进死人肉里,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尸体过去,总算摸到雍军营门。
狄庆见状,换下伤亡巨大的第一队人,马上让二队顶上。
接下来便是争夺雍军寨门。
雍军最内层的防御,是把木头并排扎起,插进地里,部分地方砌上了石头。
自然而然,狄庆想到火攻,令人发射火箭。可一轮连射之后,竟然收效甚微,正不解间,最前面的士兵却报告,说雍军内层木栅上面都涂抹了石灰泥,遇火不着,好容易烧起来了,但每两片木头间都用石头隔开,火势蔓延不开。
更甚至因为夏军至今还没破开寨门,里面的雍军还有充足人手能拿着唧筒、水囊到处灭火,可见营中储水也十分丰沛。
狄庆头顶一凉,咬一咬牙,命令继续进攻。
苦战良久,终于打开了雍军寨门,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但随后,最前面的夏军纷纷叫嚷起来,竟忽地生出骚乱,还有人回头往两侧逃窜。
以夏军的军纪,尤其是狄庆所部,这种情况此前还从未出现过,狄庆见了,不由暗惊,正要人探明前面发生了什么,却忽然,雍军的木栅被从里面推倒,从后面露出一排炮孔。
狄庆脸色一白,这才知道陆宁远身上竟然还携着火炮!
雍军炮火齐射,中段夏人马上倒了一片,幸而此处是山地,有遮蔽处,没被震死的夏人迅速卧倒,纷纷寻找掩体藏身。
已经冲到寨门口的夏人更是奋不顾身,杀进去抢夺火炮,但雍军步兵马上杀出,人人手持短刀,同他们近身搏斗。后面的雍军仍在装填炮弹,狄庆知道,在炮筒过热之前,他们还能至少再射一轮。
“元帅,情形不好,先退吧!”
狄庆不理,在雍军当中紧张搜寻着什么,忽然看见陆宁远,而陆宁远也看见了他。
狄庆二话不说,下令鸣金,拨马便走,可刚转过身,忽地脊背一僵,在马背上扭头回看,一颗心彻底凉了。
陆宁远并未骑马,麾下士卒也没解开马匹,严奉军令,无一人骚动出列,看样子是不打算乘胜追击,而准备坐视他们撤退。这样,他事先布置好的伏兵,就派不上半点用场了。
为着拔掉陆宁远的寨门,死了这么多人,竟然什么也换不回来。屈辱、绝望、无力,一根根绳索向身上缚来,又一寸一寸收紧,狄庆脊背发凉,知道再这样打下去,于自己不会有半点好处,纵然有千般不甘,只能咬掉了牙往肚子里咽,无功而返。
而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此时在他面前的,一半人都并非陆宁远所部,只是翟广在南方的募兵。
他们中的许多人,以前从未见过他,可每一双眼睛当中都烧着同样的怒火。它们聚在一起,好像一面火墙,烟炎张天,竟好像要将他吞没进去。
最后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前面等待着他和他麾下最后的葛逻禄精锐的,只有死亡的深渊冷冰冰的凝视。
在数年前耀武扬威地拥兵南下时,如果他们肯回头去看,便会看见,那时这双眼睛就已经盯在了他们身上,只是天道的公正与无情,他们要再过些天才能真正明白。
第329章
一封接一封败报传来,长安城里的夏国朝廷数月来只是一片愁云惨淡,从入主中原之后,还从未有过这般情形,即便是最愚钝的人也能隐隐感到,要变天了。
狄志与辛应乾等一众重臣知道的比旁人更多、更详细,也就更加不敢乐观。
五个月过去,狄庆已经被围死了,西走太行,绝不可行,恐怕走不到一半就要被雍军在半路追上歼灭。
东走山东,更是全无可能。自从山东百姓叛乱之后,那边坞堡林立,而且争相听起了雍国朝廷调遣,竟然同雍国官兵一起,围杀他们在尚在那里的驻军,熊文寿更是时不时配合他们出兵骚扰。山东现在已经彻底失去掌控,非复夏土了。
北面,陆宁远早把冀中占定,只是中军就将狄庆拖住,分出的军队还在不住蚕食冀北。全冀易手,已成定局。
往南,秦良弼已经将狄庆撤退的通道完全封死,若是狄庆的部队和刚出发时一样,还有胜算,可他现在折损过半,军粮又早已耗尽,如何能够轻易突围?
更雪上加霜的是,粮道被断,通过太行山从三晋运送过去的粮食还时不时被陆宁远截获,听说狄庆营里已经难以为继,甚至开始杀马充饥。
他们葛逻禄人纵横天下,所倚仗的就是宝马,到了杀马的地步,已可说是山穷水尽,到了绝路上了。
雍国的百姓争相向陆宁远报信,只要瞧见他们夏人的粮队,不管跋涉几十里路,都要报告给雍军。
有时这些刁民被他们抓住,枭首示众,本想着能杀鸡儆猴,可是永远都还是有不怕死的,报信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断过。
反之,他们每过一处,抓来当地百姓拷问雍军行踪,他们却不是咬死了说不知道,就是故意告诉他们一个假的,只偶尔才有一两个朴实憨厚的顺民,对着他们能说真话。
狄庆从不吝赏赐嘉奖,希望别人都能有样学样,可是收效甚微。
天下民心毕竟不在他们这里,一旦没有了兵马之强,这些他们原本看不上、不在意的东西,竟忽然要命了起来。
不同于那些军官武弁,狄志因为当了皇帝,总要学习治国之道,近年来很是读了些汉人典籍,感触只比旁人更深。
局面如此,他不由生出几分悔意,可到了这个份上,是该后悔今年没有好好在山东赈灾,还是后悔这两年间没有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抑或是后悔近年来任由将士掳掠民间,甚至于还屠过数城?
已经说什么都晚了。
在朝堂上,辛应乾进言道:“东路军恐怕已经救不得了。为今之计,是要守住三晋大门,扼住潼关,固守关东之地。另外,汉中必须增兵驻守,否则——”
“报!”
一封急递发来,辛应乾猛地顿住,就听士卒痛声道:“汉中急递!吴宗义已经攻破沔县!”
朝野一时鸦雀无声。
沔县与汉中只是一抬脚的距离,此处丢了,汉中还能守么?
辛应乾再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要……从速增兵!汉中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不然中间虽有天堑,可雍军未必就过不来!”
狄志问:“关中还有多少兵马?”
兵部官员上前,“启禀陛下,包括京城卫戍,全都算上,还有两万人。”
“狄庆必须要救。”狄志道:“留下一万人守关中,另外把在襄阳的兵马召回……我要御驾亲征!亲自去救!”
他话音落下,旁人只瞠目结舌,辛应乾更是有一瞬间疑心他失心疯了。
“齐王……”狄庆出发之前,朝廷为表对他收复山东的希望,特意给他加了齐王的王号,只是在狄庆军中,旁人大多以元帅相称,齐王的尊号倒是少有人叫。辛应乾犹豫道:“齐王恐怕是……不该……”
因狄庆是皇帝的亲生兄长,辛应乾就是多长一个脑袋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可他这会儿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担忧狄志此话不是玩笑,而是真有此意,只得硬着头皮又道:“陛下若要保天下,绝不可此时离开关中!”
说着,他抬起头,小心看着狄志的脸色,下一刻却心中一颤。
狄志面色坚定,可知说出的话无可转圜,“这天下是我的,可狄庆也是我的兄长。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可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现在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坐视他被雍人困死不成?”
辛应乾惊呆了,“陛下还欲保此天下么?”
“要是连手足都不能全,”狄志道:“我要这天下又有何益?”
这天下本也不是他打下来的,而是先摄政王一刀一枪、一地一地打下的江山。
先王志在天下,雄心勃勃,他却并非如此。于他而言,坐在这张龙椅上面,和策马在草原驰骋,又有什么不同?
这数年间,汉人的花花世界他已享受过了,就算退出,又有何遗憾可言?这些本就不是他们的东西。
况且哪怕他困守关中,就能挡得住雍人么?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与其先失手足、再失天下,还不如保全下狄庆,大不了再回到莽莽草原,也无非就和之前一样。
他们两个虽然有过磕碰,可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现在自己见死不救,祖宗、先王就会赞赏他以社稷为重不成?
“我意已决!”年轻的葛逻禄天子从那把汉人雕出的龙椅上站了起来,“即日发兵,务必救下齐王!”
“什么?狄志要亲征!”
在狄志还没出发的时候,刘钦已经先一步收到消息,得知的第一反应却是:他莫不是学我?第二个念头:天下定了!
当初他亲征去救陆宁远,是因为江北还有许多大军,只是因主帅被困,群龙无首,等陆宁远一脱樊笼,形势马上就将翻然一变。
可狄志亲征,凭的什么?凭一个已经飞走路绝的狄庆?还是凭现在还在各个城池勉强坚守的那点残军?
但等他得知狄志在朝堂上说的那一番棠棣情深的话后,不由得沉默不语,假作没有看见,和众臣宣布此事时,也刻意避过了。
因着徐熙数年来的经营,长安现在有不少他们的人,有几个高官甚至也被撬动,因此就连夏国朝廷上的廷议,刘钦都能遥遥得知。
狄志亲征的消息一扔到朝堂上,马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刚回京的周章马上道:“狄志亲征,是个破绽,决不能放过。或是先袭取长安,或是是先破此军,尚需廷议。”
“长安城池坚固,恐怕不易轻取。”
“臣也以为应当先破狄志一军,如果能将他俘虏或是斩首,夏人就成了一盘散沙!”
“吴宗义已经进汉中了!关中防备空虚,所凭只有天险而已,是不是让吴督勉力,挺进关中?”
刘钦心中一动。因为吴宗义处昨日传来攻取汉中的捷报,其实周章提出的两策,完全可以同时施行,只是他心中有一顾虑,倒难以在众臣面前言明。
最后他婉转道:“狄志一走,襄阳的乌古乃一定要回防关中。等吴宗义好容易翻山越岭过去,遇见夏人此部,恐怕不仅不能威胁长安,还要白白损兵折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