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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钦知道他的难处,却也有别的苦衷。京营尚有兵马,自然可以派去,但千里驰援,人食粮、马食稿草,所费尚能开销,可为着运送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所费民兵与派去的兵马人数相当,这样额外一笔开销,朝廷实在是拿不出了。
去年南边缺粮,今年北面又降霜,从四川运出的粮食,相当一部分都运往了河南,逼士绅吐出的粮食,则大多充作秦良弼、陆宁远两军的军需。
多亏了陆宁远一早就在凤阳一带屯田,无仗可打时士卒往往下地耕种,自给自足,填了一部分缺口,不然就是同狄庆作战的军粮,刘钦怕是都掏不出来。
计议已定,襄阳其实就已经算是被朝廷放弃了。他不能给秦远志调一兵一卒,只能走水路运送金银给他,要他犒赏将士。
为了防备夏人绕过襄阳,他也没敢轻动江陵、江夏两地的驻军,只让他们按兵于此,小心戒备。
虽则如此,他却给秦远志下了一道诏书,严旨要他无论如何死守襄阳,绝不容此地有失。不给草吃,后面却用鞭子猛抽。
从半个月前,襄阳已经几乎不再有求援的急报发来,再收到秦远志的消息,竟然就是他的死讯,竟是刚烈如此。
从前他早在心里给此人下了评判,秦远志将门之裔,然而却是中人之姿,可用却不堪大用,早年是膏粱子弟,中道从军,败多胜少。
他对此人,既不像对秦良弼那样羁縻笼络,也不像对熊文寿一般恩威并施,更不可能待他如待陆宁远一般信重,从始至终,他都没将此人放在眼睛里过。
让他死守襄阳,只是让他牵制住这一路夏人而已,对他的要求,也是别拖现在北面的秦、陆二人后腿,俟他身死,今日方才有几分动容。
他坚守两月,不见朝廷一兵一卒,今日战死,却也是力战而死,不论如何,也是条响铮铮的好汉。
送来的军报上写,他临死之前,以手蘸着自己身上的血,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长安”两字,最后一个笔划写完,方才毙命。
他和刘钦一样,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却再也没回去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所想的究竟是对朝廷的怨恨、对死亡的恐惧,还是那个他始终没能回去的故乡?
刘钦心肠软了一瞬,但马上便想:他死之后,丘崇俭守得住么?
似乎看出他的疑虑,兵部官员从袖子里拿出准备好的章奏,上面详细记述了从襄阳送来的城守始末,尤其是丘崇俭守城的部分。刘钦一一看去,又读过秦远志的遗表,终于把决心下定。
“加丘崇俭为湖广总督,江陵、江夏等地兵马报朝廷允准后可以由他调度。襄阳若破,提头来见!另外,蜀中吴宗义已经到广元了罢?要他进军汉中,逼到夏人脸上,看他们回不回师!”
第326章
一个半月之前,狄庆按兵孟津,观望着秦良弼的动向。
乌古乃威胁襄阳,他要看看雍国朝廷有何反应,尤其是驻军河南的秦良弼是否会向南调动。
哪怕不是秦良弼本人去,只要分兵去救,于他而言,压力就能小得多了,起码能占据一二要地,免得身后道路让人截断。
可是没有让他如愿。雍国朝廷好像对襄阳等地全然置之不理,秦良弼只纹丝不动,虎视眈眈地在前边等着他。
是襄阳不重要么?当然不。从古至今,翻遍雍人的历史,襄阳都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早在魏晋年间,就有关公据襄阳以攻樊城之事,羊祜、杜预也相继经营襄阳,以此灭亡东吴。两宋期间,岳飞北伐中原,是从襄阳出师,宋亡于蒙古,也是滥觞于襄阳陷落。
举凡南北对峙,襄阳便是两国争夺的焦点,南人得之,可以图北,北人得之,可以图南,任何一方,无论是想要进取还是自保,都必要争夺此地。
韦长宜熟读经史,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坚信雍国一定不会坐视襄阳被围而置之不理,他这样想,在长安的辛应乾也这样想,夏国朝廷做的准备也是雍国一定会发兵去救。
可狄庆顿兵多日,湖广无声无息,秦良弼的大军只在豫北纹丝不动。
狄庆等不得了,一来他粮草不算充裕,二来秦良弼的后边,陆宁远至今仍在河北攻城略地,再不从速救援,太行山以东便不可收拾了!
狄庆只得强行突破秦良弼的防线。
这一年来,他与陆宁远交手得多,与秦良弼没打过几仗,本来一路上心情都颇有些沉重,交手不久,却渐渐反应过来:不,不对,雍国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强,起码除了陆宁远部以外的雍军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原本已经横下心打算突围过去,后续军粮要从山西等地翻山越岭地送来,但同秦良弼打了两场,便意识到是自己之前太悲观、太小心了,他完全有可能重新占领豫北数城,保证身后粮道畅通。
秦良弼一心要拦他,可是拦他不住。狄庆分兵之后,在怀庆、在辉县连败秦良弼数场,用了二十多天功夫,死了不少人,竟然勉强打通一条道路,主力沿着王屋、太行一路北上,挺进河北。
他的精锐还是能打的,狄庆松一口气想。却不知秦良弼放他过去,除去力有所不及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雍国朝廷定下的方略、给前线大将发下的诏书,便是要将狄庆所率夏国最后的主力精锐全歼于河北,为此,秦良弼自然要放他过去。
只是放他过去容易,大门在后边关上,日后狄庆再想出去的时候,就会知道他老秦到底是不是真的软蛋了。
“这是个什么阵?”
狄庆眼望着面前的雍军军阵,颇感几分好笑,可因为对方是陆宁远,他非但没当真笑出来,忍不住寻思是不是有什么陷阱等在前面。
他要救援河北,陆宁远是摆在前面绕不过去的。平心而论,狄庆不想这时同他打,但不打不行,况且和秦良弼的那几战,让他又找回几分大夏铁骑纵横南北、无往不利的感觉,这次他便做好了万全准备,拉开阵势,在长垣外的平原上同陆宁远会战。
这是最有利于骑兵冲击的地形,他所率的也是葛逻禄眼下最精锐的骑步兵,作战时几处兵马的排布是他与麾下所有百战之将共同商讨、敲定下的,一切能在事先做好的准备他都已经做到头了,只看这一仗结果如何。
阵斩陆宁远,是所有结果中最好的一个,即便达不到,杀他几个大将,杀伤他万余人,让他元气大伤,无力再争夺冀北,也是这一战至少要达成的效果。
只要陆宁远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冀南已经陷落的诸城,便有希望能逐一收复。
现在终于到了决战的时候,可是……
狄庆看着对面雍军的排开的阵型,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并非是眼前的阵型太过精妙,让他心生戒惧,而是它太过简单,破绽也太明显。
步兵置于中间,骑兵置于两侧,便于交战时左右骑兵能先一步绕到敌军军阵后面,而为了避免先一步收到攻击的是自己,在平原上两方主帅都会下意识地拉长军阵宽度,免得被对方包了饺子,这是常识。
可问题在于,同样是拉长的军阵,狄庆在左右两侧都安置了骑兵,陆宁远却放着右边空虚,把骑兵都安排在了左侧,而且整个军阵不是采用两头骑兵在前、中间步兵向后形成一个拱形这样在实战当中被证明过无数次的阵法,而是一个狄庆从没见过、以至于有些好笑的——
陆宁远将左翼骑兵放在最前面,然后从左到右,步兵一营比一营向后一个军阵的宽度,以至于整个军阵好像一级级台阶,最左面的骑兵已经快要接敌,最右边的一营于狄庆看来还只是遥遥在望,要眯起眼才能大约看清楚。
陆宁远为什么这么安排?
换做旁人,狄庆只会当做他不懂阵法,准备在这里葬送大军,但因为是陆宁远,他不得不思索其中深意。
然而转瞬之间,他的右翼与陆宁远的左翼就已经接敌,狄庆的注意不由被吸引过去。
他所率是葛逻禄的精锐,陆宁远的军队在雍国也同样独步天下,两边骑兵一交手,马上打得难舍难分,一时间难分高下。
而这个时候,雍军步兵第一阵也同夏人接敌,因陆宁远在左翼布置了两营骑兵,其中一营趁此机会陡然加快了速度向前奔驰。
狄庆身在中军,立马高处,看得一清二楚,马上明白了陆宁远的意图:他是要用这路骑兵绕到自己步兵军阵后面,好前后夹击自己。
像这样势均力敌的两军对垒,谁先腹背受敌,谁往往就会先乱阵脚,一阵当中只要有一营开始溃败,整个军阵就像着火了的木头,败相就会向着左右飞速蔓延。
到了这个时候,狄庆已经彻底明白了陆宁远的打算,他这一阵看似诡异,其实用心却很明显,是要主动放弃右翼,凭借骑兵之利先在左翼取胜,以定大局。
可他是否忽略了,自己的左翼骑兵也不是死人?狄庆当即下令左翼全力进攻。
纵然陆宁远特意将军阵排布成这个样子,可以他的马速,奔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也用不了太长时间,起码能赶在自己右翼被陆宁远的前后夹击彻底击溃之前,以骑对步,先一步吃掉陆宁远的右翼,再从这一侧一点一点扳回胜局。
他身经百战,一眼便看出了破局之法和唯一的胜机所在,可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两年之前,同样的军阵,陆宁远就已经摆过一次,和他同样的选择,秦良弼也已经做过。
他更不知道,陆宁远的这个阵法,看似破绽百出,看似毫无胜算,其实却是同他的骑兵交战多年才总结出、又拿数场胜利验证过的——不是在这一世,而是上一世。
可这一世的狄庆这是第一次见。此时此刻他密切关注着左右两翼,心中已是胜券在握。
右翼在前后夹击之下,已经坚持不久了,可毕竟还没有败,而他的左翼,凭借着天底下最快的马,此时此刻,已经凿入雍军的最后一营步兵当中!
陆宁远特意拉出来的距离,在他的骑兵面前,全然没有效果,终于是他赶在前面一步!
胜利的天平终于还是向他倾斜了。
“不许退!中军红旗不打起来,谁也不能退!”右翼第一营中,张康两眼血红,不住嘶吼。
右翼是此战取胜的关键,人人都在争,最后安排他这一营,是他向陆宁远立军令状跪求来的。
夏人的骑兵从后面凿进来,很快步兵又从前面压来,他们腹背受敌,只比夏人右翼晚了片刻。
他必须要坚持更久,至少要等到夏人被破了两营、三营,胜局初现、中军打起红旗,才能放弃阵地,不然缠不住夏人的这队骑兵,让他们绕去别处,就是他的失职。
前面的步军已经交战,在背后和右翼,夏人的骑兵更是一次一次冲击过来,每次冲入,他们便要死伤一片。但死再多的人,红旗不打,他们就不能退。
张康一次一次重整军阵,脚下没有移动半步。这当口只要他一动,军阵的右大门对着敌人洞开,在夏人步兵和这一队骑兵的冲击之下,他们就要一营一营连环而破。
夏人的攻势一阵一阵压来,死伤越来越多,活着的士兵越来越少,但无论还剩下多少人,剩下的生者在攻势稍缓的下一刻,马上就重整旗鼓,三人一队列好阵型,发起反攻。
死伤过三分之一,士气低迷,死伤过半,不战而溃,这样的战场铁律在此地、在这些人面前只是空文一纸。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可无论夏人怎样强悍压来,竟没一个人于绝望之中陷入崩溃。
曾经数年之前,陆宁远以征募来的几千人,一次一次冲击着兵力数倍于自己的翟广军,在朝廷援军到来之前,无论伤亡多少,只是死战不退。
几千人打到最后,只剩下寥寥三百个人,可这三百人,却是如今江北十余万陆部的军魂所在。
他们身体当中流着的是死战不屈的血,脊背后面长着的是打不断的骨头,他们不会因为被安排下要打一场必死无疑的仗而畏缩不前,也不会因左右死伤殆尽、死亡马上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而哭嚎乱奔。
一死当头,他们要将自己的尊严保留到最后一刻,军令如此,他们就是死也是死在原地。
张康所骑马匹早已死了,换了匹马,又已毙命,他便下马步战,身上的甲胄中了一刀又一刀,绳子断开、甲片开裂,先是掉了一片,然后一处一处全都脱落,只剩下肩膀、胸前的一点仍摇摇晃晃地挂在身上,跟着一刀一刀、一枪一枪扎进他肉里面,他血流遍体,可未见中军红旗,便不退一步,一次一次迎击夏人、又在他们稍露破绽时反攻回去,终于——
一前两后三杆枪一齐搠来,在同一刻捅进他身体当中,前后夏人同时大喝,猛一使劲,将他高高举到天上,又轰地摔下。
张康一声惨嚎,眼神涣散了,落在地上,无意识抽搐着手脚。在最后的血流出身体、在最后的光从他眼前消失之前,他看见,中军的红旗高高扬了起来。
他坚守住了!
曾经他因为缺粮,骚扰百姓,被陆宁远打了通军棍逐了出去,本以为以后就要浑浑噩噩过此余生,可因为刘骥叛乱,他竟然又见到陆宁远,见到他带着身后几百人,突入叛军阵中,无往不利、无坚不摧,心中何等震撼!
直到那时他才恍然惊觉,当初他错失了的到底是什么,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明白,大丈夫便该如是!
后来在他哭求之下,陆宁远终于重新收下了他。今日之后,陆宁远就将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张康也是铁铮铮的一条汉子,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纵然马上他就要合上眼睛,再不睁开,可今天他守住了,他不折不扣地完成了给自己的军令,也摘下了迟来数年的原该属于他的荣耀——这次没人能再把它从他手中夺走。
还活着的人,会代他夺来最后的胜利。
张康死了,雍军右翼第一营全军覆没,第二营也伤亡过半,可是左翼已将狄庆右翼彻底击穿,两路骑兵向着中军包抄合围过去。
狄庆震惊地看着眼前之景,恍惚片刻,随后猛一咬牙——
陆宁远以为这样他就胜过自己,未免太不将他看在眼里。当即举起令旗,挥动两下,第三队骑兵从军阵后面缓缓现身。
这是披双层铠的重甲骑兵,是他真正的杀招,之所以一直不动,就是为了防备此刻。
“冲锋!给我凿穿陆宁远的中军!”
第327章
暮春天气,莺飞草长,狄庆坐在马扎上面,但感脊背发寒,从脚心下面窜出凉气,直往脑袋里钻。
长垣外的那一战,他将一直在避战休整的重骑放在最后,以期能一举扭转战局。
他是有自信的,哪怕之前几次都没能在陆宁远手下讨得好处,但这次不同,两军胶着已久,彼此都伤亡不小,只差最后那一口气,这时候以重甲骑兵冲击敌阵,往往能扭转战局。
像这样的重骑,以前对付马匹不算充足的雍国其他几路军如熊文寿部时,可说是无往不利,但对着陆宁远不行。
开战以来,他始终没急着将引以为傲的重骑兵放出,就是因为陆宁远也有一支精锐骑兵,甚至不输于他。
如果贸然将这些重骑投到战场之上,陆宁远定要以轻骑应对,轻骑行动更快、更加轻便,如果善用某些兵器,就算不能破甲,也足以将他的重骑缠住最后消灭。
但仗打起来,陆宁远的骑兵已经全都投入战场,困在阵中,一时抽不出来,他的这些重骑就到了上场的时候。
下令冲锋的那一刻,狄庆心中实已经将他们作为反败为胜的最后希望,将全部都押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