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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刘钦病重的消息传回京,崔孝先两眼圆睁,薛容与震怖失措,还有人干脆昏厥在地,只有他尚维持着一点仪度,在人心惶惶中照常完成了当日的公务,又正常回家了。
后来他给刘钦写过问安的书信,刘钦也回复了他,可不是他亲笔书写,而是让人代书,信上内容也十分简洁,只说自己已经脱险,日渐康复。
他不知道刘钦是只对他这样回复,还是对别人也是如此,过了些天,又问一次,得到的回答仍一般无二。
于是相隔千里,他一无所知。
再后来刘钦终于回京,他却要驱赴汛地,不得一晤,不知他病体如何,只有凭薛容与书中描述略知一二。
如今临死之际,他却忽然感到他与刘钦之间还有未尽的话。还剩最后一个夜晚,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要写下么?
卯时刚过,翟广围营三匝。
他佩服周维岳,周维岳已做了他的阶下囚;他佩服周章,今日之后周章也是一般。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他起自微末,在多少年官军锲而不舍的追剿中无数次脱身于一线之间,自然不会因为现在已用数倍于官兵的大军将周章围在垓心而掉以轻心,待观望清了形势,辨明风向,最后同各营各部确认过了部署,便下令发起进攻。
对今晨的交战,周章早有所预计,见翟广扑来,即整顿士卒迎敌,一营一营同叛军咬住,一开始倒也整整有法。
今日他身上披了布甲,翻身上马,不住往来于各营之间,奋力疾呼,力鼓士气。
众兵也知道今日只能死战,见他如此,无不奋身而斗。
翟广几次攻而不能克,麾下大将渐渐失了耐心。景山恼道:“大哥,用炮罢!”
翟广同官军交手日久,缴获了数门火炮,只是顾惜周章是个清臣,又很有本事,起了惜才爱才之意,不忍让他丧身于炮矢之下,这才迟迟没有架台起炮。
谁知周章的骨头竟这么硬,这一战从交手的时间到士卒的死伤,都在他一开始的预估之外。见景山催促,又看了看交战之景,心知这样下去,只会徒增没必要的伤亡,翟广只得叹气道:“是条汉子,可惜!”但也不多话,当即下令发炮。
火炮一起,官军死伤陡增。
周章远远看见叛军已经开始搭起炮台,就已经心知不好,极力想要突围,可往东北角、东南角薄弱处厮杀过去,仍然脱不得身。
麾下士卒拚死抵抗,凭的就是那一口气,可一连被挡回,那一口气也就短了,渐渐地起了混乱。
李琦把头盔扔在地上,骂道:“打了这么久,他娘的没个人来!都在那站在岸上观船翻!”气愤之下,满面通红胡子都奓开了。
周章喊劈了嗓子,无心理会,见叛军炮台架成,大声叫道:“先散开!”
炮声咚地砸下,一霎时尘土飞扬,落地便炸开一团大火。还不等浓烟稍散,第二炮、第三炮接连而下,皆是向着周章所在的中枢而去。
天与地在这火炮之威下一阵一阵震颤,郎川河水在炮火中奔涌愈急,竟至于应着炮声阵阵咆哮。
进攻的翟广军将士在火炮的落点之外,附近的官军同他们厮杀正烈,全然没法回头去看一眼。炮声震得人双耳轰鸣,除了隆隆之声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埋头拼杀。
发炮已毕,炮管让火烧得通红,只能稍歇,翟广想要缩小伤亡,下令士卒暂缓进攻,远远观望着浓烟之下周章等人的情状。
北风扯着硝石味儿的浓烟半遮半掩地让出后面的官军来,激起的土灰太大,四处火又烧着,看不见周章在哪,却可见炮火中心已经没了活人。
翟广打个手势,旁边士兵迅速扬起红旗,留在旁边的预备队便向着官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官兵死伤太大,有的营里已是静悄悄一片找不见一个活人,翟广军没费多久就直逼周章大旗所在。可就在这时,他们原本以为已经被震死的官兵忽然从地上跃起,一瞬间就将放松了心情的翟广军打头士兵杀倒一片。
翟广这才看清,周章居然没死,半边脸上都是鲜血,可血却不是他的。是他旁边那个将领,临难时挡在了他身上,拿身体掩护住他,竟在这乱炮之中救下他的性命。
见了眼前之景,翟广既叹息,又敬重,更恼怒,知道这是周章困兽之斗,也是他的最后一击,便令士卒向着他四面合围而上。
既然周章不肯活,那就他给予他最大的敬重,让他临阵而死,不以俘虏而凌辱之。
外围的官兵深陷战团,无法抽身,在远处几十里外的地方驻扎的数支官兵也没敢支援,周章身边已经只剩下几十个士兵,但不知为何,各个对他都格外忠心,死到临头也没有投降之意,只护在他身前死战。
但没有用,强弱之势相去太远,并非决心下定就能如愿。
周章身前的官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了,到最后只剩下四五个人,在他身前,背对着他围了一圈。
周章曾被翟广救下一次,不论如何不愿再落于敌手,见大势已去,只有横剑颈上,猛然一挥。
却忽然,天外飞来一支利箭,最前面的叛军一声没吭,扑地便死,周章愕然顿住了手,同不远处的翟广一样,转头向同一个方向看去。
在两人的视线尽头,一面大旗高高扬起,如同张开的羽翼,这样远的距离,仿佛都能听见风扑在上面的猎猎之声,上面绣着一个“陆”字。
它来得好快,还没等看清它下面的人,那面旗已经翻过几座土坡,一眨眼到了两军阵中来了。
一时间,也不知来人究竟有多少,翟广军的士兵便纷纷人头落地。他们只知道敌人从什么方向来,却不知是什么人,挺身迎敌,可是在阵阵骑兵冲击之下,几无还手之力,仿佛只是任其宰割。
翟广站在高处,却看得清楚,这是一支官军骑兵,看马匹、看盔甲、看阵型、看士卒脸上的肃穆之气,就知道与之前的官兵不可同日而语。
不需要看那面旗子,他知道来人是谁了,可为何他竟来得这么快,为什么自己没探听到半点消息——难道他这一路未歇,竟赶在了自己的斥候前面!
顾不得多想,他连忙整顿阵型迎敌。
他的骑兵原本置于一侧,只在刚开始冲击周章军阵时用过,后来发炮以后,就让他们退到一旁候令,见陆宁远以千余骑兵杀来,忙令骑兵迎上,同时让步兵迅速列阵迎敌。
可是太晚了。陆宁远来得太快,同几年前两人初见时那样,甚至比那时更甚,他像一把刀子拦腰割来,所过之处,无不应声而断,奔马直驱,纵横决荡,便如疾风一卷秋萚,摧败他的精兵,竟好像摧枯拉朽。
这是怎么回事?
骑兵拦不住他,后面的步兵阵型刚一结成就被冲垮,这分明是轻骑,可是却像重甲兵那样所向无前,见者辟易。在他面前,自己那原本势如破竹的兵马反而变成了被刀劈中的竹子,节节贯开。
翟广知道,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下去,整支兵马都要冲垮!
不得已,他只好下令鸣金收兵,以免这样下去,损失不可估量,最后看了陆宁远一眼,便即拨转了马头。
另一边,周章脱险了。他没想过这一战后自己还会活着,可翟广军在眼前陆续退去,数面尽绣熊虎的大旗下面,现出陆宁远的脸。
他没有死在江北,死在睢州,而是脱身出来,战功累著,乘胜南下,现在更是救下了他。再看见他时,周章不是感激,不是庆幸,而是对着他的面孔陡然怔了一怔。
在他对面,看见他的第一眼,陆宁远却是同样脸色乍白。一阵沉默的痛苦忽然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间,好像将他的魂魄都暂时摄去了。
第301章
待战事稍停,周章点齐残兵,却看陆宁远,只离他远远的,并不靠近。
周章一愣。他既是这一路平叛总督,也是朝廷的兵部尚书,按制度陆宁远该来见他才是。况且陆宁远刚刚将他救下,也该到他面前转一圈听他说些感激的好话,可他不知为何,有意避开了自己。
周章无法,只得理理身上,拍去土灰,擦净脸上、手上的血,自去找陆宁远,向他道谢。
“将军神威,脱我一军于垓心,章不胜感激……”他还没说完,却见陆宁远不自然地错开了眼,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周章见他冷淡,仍是客气地将道谢的话说完,因职责所在,说完只能又问:“不知将军此来,具体带了多少人马,现在都到了何处?”
他一早就听说了陆宁远动身的消息,但纸面上的数字往往特意矜夸兵马雄壮,是威慑翟广用的,未必作数。
果然,陆宁远道:“可战之兵有五万人,骑兵一万,步兵四万。”比之前宣称的十万之众打了个对折。
“此处是先锋轻骑两千人,余下大部距此还有一百五十里。”
周章听得微微一惊:人数不多,又相距如此之远,在翟广面前,岂不处处都是破绽?
他怕陆宁远打惯了夏人,便轻视翟广,沉吟片刻,委婉提醒道:“贼虽半退,却不算伤筋动骨。翟广老于韬略,方才撤军只是因为情形不明,待探得将军后军动向,定有所谋,还望将军慎之。”
他说完后,陆宁远却没应声,半晌才道:“我已有计破之。”
周章吃了颗软钉子,也不自讨没趣,向陆宁远作了一揖便去了。
他脱身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收拢之前被翟广打散的众军。
这些人见他被围,凶多吉少,便如李琦所言,都不肯实心救援,干脆“站在岸上观船翻”。最早他还能传出军令时,便调他们不动,后来被围困数重,更加不见这些人的影子。
可是等他脱险,总督之身尚在,仍是他们顶头上司,且手持尚方剑,一言便可决其生死,再度传见,这些人又马上唯唯听命,用不几天就纷纷急驱而来。
来到之后,或是辩称之前被不知哪里来的叛军牵制住了,无法救援;或是装傻充愣,说自己从未见到过中军使者,以为其军已经全军覆没,这才不敢轻举妄动;或是一见面就坦诚向他请罪;或是假装太平无事,一团喜气地向周章道贺。
周章只冷淡点头,既不问罪,也没显出什么情绪,让众将摸不清心思。
等到众将齐聚帐中,他才道:“贼军猖獗,先前隔绝中军,一时得计。如今本督既已脱险,无别话说,只有一言:方今陛下临御以来,解泽方覃,众将众臣有小过者,皆赐矜原,与之更始,无论高下,皆蒙皇庥。唯独雷霆降怒,手裂二人:一者为睢州成业,另一人便是二品都指挥使邹元瀚。”
“诸位自忖,若论官职高下、论比年之功,可有出此二人者?陛下数言:有为国者,败军不罪,若有为一己之私谋,误国误时,坐视邻军败衄者,胜无保军之功,败则无法外之恩,论罪当死,定无幸理。”
“众位将军见本督被围,恐无生路,便各自观望,以求自生之道,苟此一时,可日后论功议罪,岂能得免?纵本督不以尚方剑问罪,数日之后,陛下手诏传来,敢问诸位可有活路么?”
一番话只说得众人面如土色。
周章所说,决不是吓唬他们。如今陆宁远大军已至,朝廷要破翟广,仍然倚仗他们,却也不再非他们不可。陛下还在青宫时,就连邹元瀚都敢格杀,要杀他们,哪有什么忌惮?
况且陆宁远官职尚低那会儿,就曾奉命于一军之中当众刺死辟英,听说眼睛都不曾眨。他今日位高权重,又深受信任,要杀他们,简直如杀草芥。
事后陛下根本不会降罚于他,他们麾下的将官士卒,也别说给他报仇,起什么哗变,在陆宁远面前,怕是屁都不敢放上一个。
“职等一时糊涂……不敢求督师恕罪,只求督师给我们指一条活路罢!”
马上便有人乖觉,觉出周章此话不是要杀他们,而是另有深意。
周章神色不改,全没有刚刚死里逃生过的惊魂不定之态,好像也并不为李琦之死多么伤心,只看着众人沉沉道:“如今陆部将至,同叛军全面决战只在数月之间。自新之道,就在眼前,何须本督来指?今夜既是接风,也是同陆部一齐升帐议事,诸位若不各自勉力,本督纵想活人,如何可得?”
“为你们计,奋勉一战,虽死尚有荫于子孙;如仍玩愒,日后祸及家人,勿谓言之不预!”
夜里,众将去到陆宁远营中。
饿着肚子议过了事,所谓的接风宴自然十分简陋,众人也无此心情,只草草用了几口饭食,几杯水酒,并不敢醉饮。
席间周章冷眼觑着旁人。在陆宁远面前,江南众将今夜静得宛如鹌鹑,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狂狷之气,同自己初见他们时可大不相同。
不知道是之前那一席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陆宁远如今威名已经暴于南北,众人在他面前不敢丝毫造次。
他又看向陆宁远。陆宁远脸上看不出半点打了胜仗的喜意,反而隐隐约约透着股郁气,好像今日只差一点就要丧命的人是他。他为何如此?
之前他受困睢州,刘钦不顾那么多人反对,不顾前朝后宫那么多的谏言,谁的话也不肯听,执意亲征江北,解他于危难。若以天子对臣下而论,亲重之意,古之未有,若以别的而论……
那时他问刘钦,他执意亲征,是为公心、是为私心?但真正的话他并没说,那便是——社稷与一人到底孰轻孰重,你当真这么爱陆宁远,为了他什么都不肯顾了么?你可是天子!
只差一点,他就要这么问出口了。
最后一刻,在那双熟悉的眼睛的注视下,他想起了刘钦是君,自己是臣,像这等话,已经再也说不得了。
他没再说下去,下一刻却忽地额头一凉,一个念头从天外来,如一片飞雪,轻飘飘落在他的身上。
曾经他那么对我,也是真的爱我么?
周章收回思绪,重新看向陆宁远。
如今他荷大任、统大军、掌大权,天子亲重,倚任非常。为了他,刘钦不在意悠悠众口,甚至就连性命都可不顾,他还有什么不如意么?
周章神思不属,陆宁远心事重重,江南众将各怀忐忑,今夜实在是席不成席,宴无好宴,早早散场,各自回营准备。
等人走后,陆宁远要回帅帐,李椹却叫住他:“陆帅!”
这会儿附近还有卫兵,他也就没用私底下的称呼,见他回头,抬一抬手,跟着他往帅帐里走。等进帐之后,就再没旁人,他问:“还在忧心二曾的事?”
周章那边最近交战太烈,许久不曾听说京城消息,自然也不知道曾永寿兄妹之事。李椹却已经听说这两人被劫走了,一时大为吃惊。
可朝廷后来压下一切消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做下的,更不知细节,但见陆宁远回京一趟,回来就一直不大对劲,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只是陆宁远不提,他也就一直没说。
他担心此事与陆宁远有关。不止是为了他这些天的反常,也是因为若非涉及到他,朝廷完全无需把这件事情死死压下,一点风声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