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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远的回答十分简洁:“两淮之地多是因夏人袭扰而无家可归的流民,民心可用!”
在说话时,他看向周章的眼神不像刚才那般锐利,回归了一贯的模样,周章却忽地想起当初在睢州时也曾被他用类似刚才的眼神瞧过。那时他并不当一回事,现在想来,原来陆宁远从那样早的时候,就在心里对他暗暗下过评判了么?却是凭得什么?
他一时心中微乱,顾忌着眼下都是同僚,所说也都是公事,隐忍着并不发作,一顿本就是公事公办的宴席吃得愈发索然无味了。
好容易等接风的宴席散场,周章被簇拥着出去,又被簇拥着送到府衙门口,竟没机会同陆宁远单独说一句话。等收拾好房间,安顿好行李,陆宁远按他在席间最后的要求呈来军中账册时,因左右再没旁人,周章便干脆直言发问:“将军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陆宁远一怔,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
对周章,他自然是有疑惑的,不止是为他这一世的出卖,更为他上一世就出卖了刘钦,然后又好像怀着莫大的伤心和意兴萧索辞官而去,一直到他死前都再不曾入朝。
他想知道原因,并非出自好奇,而是这原因关乎着周章在朝中到底有多危险——他知道自己到了江北,轻易便不会回去,但周章不同,他迟早要再入朝的,入朝回到刘钦身边。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就要开口发问了。他如果开口,定是直言发问,他想不出什么委婉曲折,也没有额外的心思去想。不知问出口后会是怎样的结果,但结果如何他都有能力承受。
但最后他忍住了,看向周章的眼神重新变得平静。
因为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周章是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的了。他即便仍是心有异志,那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自己如果仍有忧虑,那就是对刘钦的小觑了。
“没有。”陆宁远平静地答,眼中锐利的神色一点点退去,让他重新变回旁人惯见的那一块石头。
他把记载了军中这一阵子用度的账册递给周章,让他代天子查阅。周章看他一眼,见了他面上神情,没有问第二遍,顿了顿,然后接过来低头翻阅起来。
第218章
那是上一世的时候,刘钦因为刺杀了夏人派过江的使者,被禁足许久,又被放出,正赶上那一年的冬狩。
虽然他那时身体残废了,上不得马、拉不开弓,这种场合也干不得什么,但刘缵大概是将他作为彰显自己棠棣之情和宽广胸怀的物件,仍是将他摆了出来。刘钦也不自讨没趣,寻了个地方,裹了件大氅自己晒起了太阳。
他那时身上伤病太多,几乎无一刻不痛,身体上无休止的折磨好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让他变得比年少时沉默寡言多了,又好像变得慵懒,常常很长时间都不动一下。
他微微仰头,闭着两眼,让太阳照在自己面孔上、手上,疼痛像是永远被拨动着的琴弦,在身体当中一阵一阵嗡鸣。他忍耐着它们,也尽量忽视着,当成是别人身上的痛。阳光穿透大氅在他身体上烘起几分热气,渐渐越来越热。他有点发汗了,抬手解开脖子下面第一颗扣子。
他想要让手晒一晒太阳,但寒风习习,他裸露在外的两只手在热起来前,先有些冻僵了,对着这样一只扣子,费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终于解开。只是因为这样小的一个动作,手上的疼痛便马上压过了身体上的其余各处,手指吃痛挛缩起来。他睁开眼,对着阳光打量着自己的手。
阳光透过手掌上的洞,在大氅上投下一块光斑。他动一动手,光斑也跟着挪动,哪里被照耀到,大氅上哪里的绒毛就反起细细的光。
在他旁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时刻都会有下人烧好的手炉,凉了就换上新的,以备随时取用。他没转头,伸手在身侧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一只手炉却被送到他视线当中来,下面还托着一只手。
刘钦转头,陆宁远正坐在他旁边。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没发出声音,或者声音太小,刘钦在忍耐中没有听到。在刘钦旁边没有别的椅子,只有一张小案,放着手炉、瓜果和热茶,陆宁远就席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坐在这里是做什么。
刘钦一愣,看了看他托起的手炉,没有接过。
陆宁远就又往他身前送了送,问:“殿下是要这个么?”
这时刘钦仍有王号,陆宁远便对他以“殿下”相称。
刘钦笑笑:“多谢。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仍是不接,两手一收,揣进大氅里面。
陆宁远愣愣地看他,过了一会儿抿了抿嘴,把手炉放回在桌上。
刘钦问:“将军怎么不去打猎?”
陆宁远像是没想到他会开口,惊了一下,两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又放下,最后落在膝盖上,“腿有些疼,就没去。”
刘钦想起他有腿疾,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他身上受伤的地方,一年当中两个时间最是难熬,一个是盛夏,一个就是像这样的冬日。天气太热,伤口沤在汗里,常常溃烂,天气一冷,又好像有寒意丝丝往骨头里钻。
他忍耐着疼痛,忽然想象起陆宁远的那条病腿现在是不是也是一般,一时间有了几分同病相怜,转头又向他看去一眼。
因这一眼,像是获得某种鼓励,陆宁远看着他,微微前倾了身体,忽然没头没尾地劝他道:“下次别做这样的事了。”
哪样的事?所指的自然不是躺在这里晒太阳,而是刺杀夏使。
很快刘钦就离开了,拖着步子,撇下舒适的躺椅和好容易找到的僻静背人、又阳光正好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了。陆宁远没跟上来,不知道是什么姿势、什么表情,刘钦没回头,也就看不见。
他从梦中醒来,上一世的场景如此真切。数年来持续不断的疼痛留下丝丝缕缕的余响,刘钦推开被子坐起来,把手按向胸口,随后便意识到是自己恍惚了:他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大概是过得太久,近来他已经很少想起上一世的事,但忽然想起的这一件好像一根绳子,牵着它便抽出一串又一串,在他醒来的一瞬间,几乎可说是纷至沓来。
他忽然想到,自己对陆宁远怎么有那样多的冷淡呢?
不止这次,还有其他许多次,因为陆宁远对刘缵无可置疑、不会改易的忠诚,所以自己不愿多看他一眼。那些曾经他不以为意的,本该已经忘记了的,却在今天晚上被窗外的溶溶月色送入进来,攀过寝殿地上冰凉的方砖,攀上帘栊,攀上垂在床外边的被子一角。
他伸手摸摸旁边,床榻带着冬夜的凉意,寝宫里太安静了。他忽然想,陆宁远那时候没有跟上来,是因为被他的冷漠隔开,还是因为在地上坐得太久,那条病腿疼得站不起来?
他又回忆起陆宁远那时看过来的眼神,当时什么也不觉着,现在想想,在他看向自己时一贯小心翼翼的紧张之下,好像还隐隐藏着什么期待似的。如果不是出自他此时的幻想,那么那时候的陆宁远,竟是期待着自己顺着话头问他一声“你的腿很痛么”,或者是接过手炉,在他膝头轻轻抚过?又或者只是多和他说两句话?
下意识地,刘钦的手指动了动。他站起来,趿着鞋子走到窗边。
内侍闻声从角落间过来,刘钦看着他在一扇扇窗户前穿行而来,阴影和月光在他前倾着的身体上交替着掠过,知道他马上就要赶到自己面前来,也知道现在寝殿外面还候着许多人,只要声音一扬,他们就会纷纷赶来,在自己身前跪成一片,却还是觉着有几分孤独。
他少有这样的感觉,它在今夜忽然生发出来,不是尖利的、暗暗痛恨着什么的,甚至也不是忧伤的。它那样陌生,那样柔软,带着怜爱和一点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暗的期待,像斜挂在屋脊上面的那轮月亮一样,静谧无声、却又源源不绝地向他那颗在今晚忽然敞开条缝隙的心里吐着清光。
他感到一阵宁静,又从宁静中生出种强烈的冲动,让他踏着大步出门,只给身后措手不及的的内侍留下一句“取笔墨来”,人已经走到院外。
夜晚的皇宫好像比白日里更加空旷宽广,他走过几道回廊,曲折反复地穿行,一路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他白日里常经过却很少逗留的石亭石案。
他坐下去,几乎有些急不可耐了,看宫人捧着笔墨急匆匆追上来,在桌上压平了纸,便即提笔,匆匆蘸了还没研好的墨,在纸上写道:
梦后身千里,觉来近五更。
魂交非一晤,两地若平生。
月白怜霜影,风多咽露茎。
思君欲有寄,展此若相逢。
一口气写完之后,他回头看看,不甚满意,但情之所至,也难再写出第二首,便就着这首小诗,往后又写下去。夜风一次次吹起纸的一角,也吹动他的袍袖,一封信还未写完,他的手便冻得僵了,他却丝毫不觉冷意。
后世人们常以为,帝王诗便该有帝王气,但在刘钦一生所作的诗当中,符合此种标准的竟不见一首。
这首寄给陆宁远的诗流传于后世,有时被作为君臣之间信重亲爱的典范而为人津津乐道,也有时被拿去同其他帝王诗相比,因缺乏王气又少事雕琢而显得颇为庸碌,甚至于他的功业面前,显得太过纤细了,当然也有专事研究者藉由此诗得以一窥雍国这位承上启下的有为之君在史书之外不同寻常的真实性格。
但无论如何解读,他在那时写下这样一首诗的缘故总没人知道。同样地,几天后陆宁远收到这封信,展开信纸,读到这首小诗和后面长长长长的话时作何反应,也没有任何记载。
收到这封信和随信送来的包裹时,陆宁远正在乡邑间协助周章安置流民,再从中招募士兵扩充军队。送信的驿使在官署和大营里遍寻他不着,又因皇帝嘱托要尽快送到,不得已进田间寻他,好容易才送到他的手上。
那时陆宁远正在让军士分发粮种,带去的士兵遍布所在乡县,在这些人的保护之下,从周维岳处借调的几个丈田成吏正在清丈田亩,重新划分土地,或是脚底走穿,或是笔杆写断,上上下下均奔忙着。陆宁远收到信后,虽然明知是天子信函,一时却也无暇打开,只得放在旁边。
等到吃饭时,旁人各自歇了,连事务最多的周章都坐下来啃了几口干粮,陆宁远才终于得空拆开包裹,读不数行,便不由呆住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如被什么压在胸口,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出半步。在这一刻,这些天在田里见惯了的耙犁不是犁在水田里,而是从他身上犁过,将他犁成了一道一道,上下各自分开。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感到,李椹的声音从旁响起,“陛下又给你写信了?”
陆宁远一惊回神,重新拼成一整个,见李椹凑近了脑袋,下意识把信一折拿得远了。
李椹撇一撇嘴,转回了身,底下脚尖却还朝着他,“得了,我不看。”
他这招欲擒故纵不算高明,陆宁远精通兵法,却轻易入其网罗,犹豫了下,把信纸第一页给他,低声道:“你看看吧,我……我不懂诗。”
李椹接过,扫了才两眼,便在心里一惊,好像撞破旁人的什么隐秘,有点后悔刚才的自告奋勇了。这诗实在不像刘钦写的,起码不像他一直以来认识的现在正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或者说全看不出半点关系,但看笔迹分明是他的笔迹,看陆宁远的反应也知作者再没有第二个人。
他没敢再看小诗后面的附字,便将信还给陆宁远,匆匆道:“挺好的。”
陆宁远看着他,脸上神情还有几分如在梦中。
“嗯,挺好的。”李椹又道。
陆宁远接过,低头看了又看,抬头望向他,“我怕我……读得不对。”
“你读到什么,什么就是对的。”
陆宁远喉头一滚,像是吞下了什么东西,又像被火烫过一下,慢慢把信又看过一遍。
刘钦毫不避讳地写了自己的梦,甚至于在信的第二页写下那样的话,说自己遗憾于那时候没有关心过他,说想要摸一摸他的病腿,可惜他不在身边,伸手出去,既摸不到上一世的,也摸不到现在的他。
他从不在有可能会泄露出去的信件中透露自己曾额外活过一次这件密事,也很少如此直白,但这封信连连犯忌,用墨太浓了!诗后的第一句话,他说自己是借着月光写下的这一封信,陆宁远读完第二遍,目光重新回到这一句上,怔怔地想:刘钦怎么会写这样的话呢?
他像是一块糖,在看不见的水里化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回神,又忽地想起什么,几下拆开随信送来的包裹。里面除去冬衣之外,还有一只手炉,竟和上一世的那只一模一样,不知刘钦从哪找来。上一世的他怀着忐忑、期待和暗自翻涌的什么,把它托在手上递出,刘钦没有理会,现在他却把它交到了他的手上。
在信里,刘钦认真地写,两世的他是同一个,所以安慰了这个,对上一个也就没有亏欠了。要他烧起手炉,放在膝边,就当是自己正抚在上面。
“哗啦啦”,陆宁远忽地膝盖一软,扶着临时搭起的小案,一跤跌坐在马扎上面。
洋洋冬日掀动起滚滚的浪,一道道朝他拍下。原来他不是海,亦是只怒海中东倒西歪航行着的小船。
第219章
陆宁远没有同刘钦讲过,因此在这个世界中就只有他一人知道,在当初刘钦因刺杀夏使一事而被幽禁之后,是他赶回建康,拿自己的战功作保,请求刘缵网开一面,刘缵被他说动,回心转意,这才将刘钦放出的。至于从此在刘缵心里埋下根刺,在未来数年之间暗自滋长,终于成为一把取下陆宁远首级的利剑,便是后话了。
在刘钦被放出的时候,陆宁远正在朝中,并且会出现在那次冬狩,也都是为他。只是这其中曲折,上一世陆宁远没有机会出口,这一世时却也没有拿出来邀功的必要了。
一旁,周章吃过了饭,擦一擦手,在原地又检查起上午时候刚制成的记载了当地各家户口和所授土地的黄册。
他离着不远,刚才陆宁远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虽然没听到他和驿使的谈话,但那封信和包裹的来处也是不言自明的。
他没有正眼去瞧,只吃着自己的饭,余光便见陆宁远把信反反复复读着,然后收进怀里,站起来、坐下去,站起来、坐下去,像是中邪一般反复折腾着,一口饭不吃,只是不住地拖着左腿走来走去。
冬风渐紧,一日冷过一日,乡里又不比府衙,他那条腿近来愈发瘸了。他却偏偏不肯稍歇,在周章余光当中,始终一歪一歪地挪动着,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看着好像随时都要栽倒,又到底没倒下去。
旁人也渐渐啃完了干粮,各自回去做事,陆宁远却仍是如在梦中,好像全没注意到旁人,反而又把信从怀里拿了出来,一面看着,一面又往马扎上坐去。
他神思不属,也就没发觉马扎在他上次站起时被他毛毛躁躁地踢偏了一点,仍是在桌前直直坐下。周章看他已经要坐下来,这会儿再出声提醒,怕已赶不及了,忙伸了一只手过去。
陆宁远果然一跤坐倒在地,举信的手拂在桌上,旁边就是军中仆役早就放到他手边、他却一口没喝的水,再旁边是周章眼下正翻着的刚制好的黄册。
不知道是为了抢救黄册,还是抢救他手里那封宝贝的信,周章伸手,不是扶他,而是去拿那杯水,刚刚好在它被陆宁远打翻之前抢下了它。
水在杯中荡着,溅出数点,掉在桌上。一瞥之下,周章瞧见信上的字,熟悉至极。
刘钦的书法原本自有章法,后来学过他一阵,还曾兴冲冲拿给他看过。只是刻意模仿之下,还不如他自己从前写的好看,刘钦却不自知,拿给他看时,一脸故意做出的漫不经心之下,紧张并着得意,在那两只眼睛当中忽忽闪烁,让人一眼就能望见。
再后来刘钦不再学他了,字迹渐渐变了回去,有八九分回到从前,却还剩下一两分,仍带着那一阵有意模仿所养成的习惯,同他的字仍有相似。这一两分是过去那些荒唐的时光揉了进去,愉快的、不愉快的,毕竟成为了刘钦的一部分,无论他自己作何想,它都从不曾真正被抹去得了无痕迹。
那么他呢?揉进他的又是什么?
“啊,抱歉……多谢!”陆宁远终于回神,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看到被周章提起的水,先是歉疚,然后想起手里的信,一阵后怕,忙小心折好收进怀里,不再看了。
他见溅出的水滴离周章面前的黄册很近,拂袖将它擦了,袖口上这些天在田里考校士卒、摸爬滚打留下的土灰让茶水沾湿,颜色愈深。他好像全无所察,向周章看去。这一眼带着真切的感激,好像周章刚刚救他于水火。
周章对他点点头,把杯子放回在桌子上,避开刚才被他擦过的那里,从陆宁远脸上收回视线。
他不想窥探旁人的隐秘,尤其那信不是朝廷公文,而更像是家书,可刚才那一瞥,正看见后半阙诗,当下一怔,忽地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