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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两个的最后一次错过。从此之后,他再不曾知道过刘钦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刘钦所留给他的,只是一次一次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惊讶而已。
危险的利爪又一次悄悄逼近了,周章警惕回神,一咬牙站了起来。
他是那样的人,痛苦不会摧折他,而只会让他变得愈发刚强。一次一次,他在叛军已迫在他鼻尖的利刃当中死里逃生,想象着刘钦也曾经历他正经历着的这些,而且比起他更加年幼、更养尊处优,所处的境地也更凶险,于是身体的疼痛、疲累,朝夕不保的惊惶都变得可忍耐了。
他们正走着同样的路,他将脚踏进刘钦留下来的脚印当中,无论汗水、血迹都带几分余温,他振奋精神,拼力又往前走。
但他毕竟是一介文人,身体在他的精神之前先撑不住了。他饥肠辘辘,两整天的时间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吃了几只野果,难以果腹,走在河边,忽然眼前发黑,倒在地上。他爬起来,走不两步便又摔倒,再爬起,再摔倒,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脚底下的伤口因为天气炎热和反复不停的摩擦,非但没有长好,反而溃烂了,身上各处也被荆棘灌木划出一条条的血道,在周身隐隐作痛。肚子叫起来,他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可不远处已经响起了马蹄声,得得的声响踢踢踏踏地向他逼近。
到头了。落入叛军手里,他是绝不会苟活的。
周章奋力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伤疤横贯的脸。旁边一人从后面赶上来道:“大哥,官兵来了!”
“看清楚了,是官兵还是乱兵?”
“是乱兵!”
这就是周章最后听到的对话,他虽然竭力维持着心神,却再支持不住,眼前猛然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睁眼仍是漆黑,好像正在夜里,眨几下眼,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瞧见不远处开着几扇窗,从中透过皎皎月色。
他坐起来,手掌压到什么东西,仔细一摸,是几根茅草,原来他是躺在这上面,再看左右,也都是躺在地上的人。有人被他吵醒,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旁边一个却坐起来,出声道:“醒了?”
循声回头,正是他昏迷前最后见到的伤疤脸。
翟广的大名,朝廷无人不知,尤其周章身在兵部,对他的了解比别人还要更多些,借着月色一看他脸上的那道疤,当即认出他来,正要开口,却陡然心中一凉:他是朝廷要犯,切不可表现得已经认出他是谁。
他看看翟广,又看看地下的人,瞧不见刀箭的反光,想来是搁在了别处。
“多谢……阁下相救之恩。”
翟广视力极佳,虽然光线暗淡,却也看清了刚才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心中寻思:他明明认出了我,却装作不识,看来定是朝廷的人。思及今天见他被乱军追捕,开口说话又带文气,这念头便愈发确信。
当下将面孔一厉,低喝道:“我翟广平生专管不平之事,你道到现在为止死在我手上的狗官有多少个?”
他声音不大,在静夜当中却有如惊雷一般,周章不由一呆。旁边众人被这声惊起,有人打起火把,周章这才看见自己身处一间废弃的破庙里,除去屋里的十几二十人外,庙外影影绰绰也都是人影,一时手足僵硬着不能稍动。
翟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因何被那些官兵追杀?”
周章刚才被他一时唬住,这会儿定一定神,真正意识到自己虽然没有落在叛军手里,却是落在了流寇头子手上。既然翟广已经认出自己身份,那他便有死而已,绝不能堕了朝廷威严,失了他自己的风骨。
思及此,他反而冷静下来,凛然道:“不必恫吓于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本官乃湖南巡抚、加兵部侍郎周章,今日死在此地,也非无名之鬼,动手罢!”
他周身气度凛凛,不可侵犯,两眼当中绝无半点惧意,是当真准备赴死的。很长一段时间,翟广并不说话,只冷冷同他对视着,双目闪闪若岩下电,同样威不可犯。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翟广展颜而笑,刚才的威严冷硬忽地被一种淳朴慈蔼替代。
“周章,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和那些人不一样,而且不怕死,嗯,是真的不怕。你的脚好点了吗?之前给你上过药了。”
周章怔愣了。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为自己筑起了响铮铮的一道硬壳,火烧不断,水泼不进,刀剑加于身也不能损他分毫。既然已经筑起,便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卸下。翟广却话锋一转,他仿佛被一口气顶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旁人一人粗声问:“大哥,你听过他?”
翟广“嗯”了一声,“皇帝逃跑的时候,听说他反对过,还曾对皇帝说要他停在江陵。鸿羽知道。”
他说的自然是宋鸿羽了。周章便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挤上前来,应道:“是有这回事。”说完便在他身上打量,仿佛刺探着什么一般,目光让人颇不舒服。
翟广问:“你怎么被人追捕至此?”
周章渐渐找回几分自持,虽然感到翟广不会马上就杀自己,却也不愿同乱臣贼子虚与委蛇。
翟广等了一阵,不闻他回话,见了他脸上表情,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自从起事以来,攻破过许多县城,虽然不曾见过周章这样大的官,但县令县丞还是见过不少。这些人里除去见风使舵,一旦落在他手里,马上便卑躬屈膝地摇尾乞怜的之外,剩下的便是两种,一种在他刀锋面前战战兢兢、痛哭不止、乃至于屎尿俱下,却仍不肯投降的,另一种则是周章这般硬着脖子,体体面面,宁死不屈的。
这两种人表现不一,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翟广早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意,只是忽然笑道:“你不如你们皇帝。”
周章一呆,万没料到他不仅不恼,反而是这般反应,更不知他话从何来。翟广却没有解释之意,打个手势,让不守夜的士卒都睡下了,自己也重新躺倒,过不多时就扯起了鼾,好像并不担心周章在旁边暴起发难、害他性命。
周章却是再无睡意了。翟广此人,无论是他做下的事还是说出的话,于他而言无不是匪夷所思。
他原本以为已来到自己面前的命运,最后竟同他擦肩而过。他大睁着眼睛,听着这个漫长的夜一点点从破庙的窗户外流过,手指在身下碰到他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稻草时,忽然想起那日刘钦在马车上说过的,他曾落在翟广手里两月!
一种更强烈的怪异之感又一次笼上了他。
此后翟广没有杀他,也没害他,甚至对他颇为礼遇,还让人给他送了伤药,最后更是送他脱身,他能摆脱叛军而有收复湖南之功,其实源自于此。
这期间翟广曾拉拢过他,问他愿不愿入自己麾下效力,同那个只考中了个秀才的宋鸿羽一样做他的左膀右臂。被他峻拒之后,翟广便没再开口提过此事,但也不曾杀他灭口。
周章至今仍不知道翟广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打算,才将他轻易放脱的,而翟广真正震惊他的一切作为当中,放脱他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件而已。
如今又一次回到建康,他怀揣着同翟广同行的那七天里的一切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想象着这些东西是否也曾震撼过刘钦的心灵,又在他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影响着此时此刻的他。但无从验证了,刘钦没有让他进城,自然也不会见他,只有薛容与在城外为他设了一宴,既是接风,也算送行。
两人是同科进士,但因为差距太大,在当年也没有多少来往。周章知道自己能重归中朝,是因为薛容与在刘钦面前替他说话,却也并不感激于他,唯独因他执政以来在朝廷上的一应革变而对他暗暗生出几分敬意。
薛容与在他的同年当中并不起眼,谁知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是他从前眼拙了。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自然只有心里想想,是绝不会说与薛容与听的——即便现在因薛正如日中天,旁人见他总难免变着花样说些好听的奉承话,而周章以同科榜眼的身份,坦言自己才不及他,能让薛容与受用至极——他明知如此,这话便更不会说了。
他既不道谢,也不奉承,说话时便不卑不亢,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薛容与便知道他不好相与,也不攀扯别的,只将自己希望他此行在军中推行的一应改革详细拆解给他听。因着事务繁杂,竟然也从晌午谈到黄昏。
城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两人结束了交谈,薛容与邀请周章入城暂住一夜,明早再起行,被周章拒绝。正要分别,宫里来的使者却到了,说是二位大人为国操劳,特赐一份宴席以做犒劳。
眼瞧着被派来的小黄门将御膳一一摆开,周章心中暗道:这是在催我速速动身。再看旁边的薛容与,却是颇露感动之色,更是忍不住小声对他道:“陛下重情,兼又心细如发!”
周章没有回复,薛容与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看看他,却忍住了。
后来在北上的路上,先前京里发生的事陆陆续续传来,周章好像才明白薛容与所说的“重情”是指什么。
几天前,就在薛容与在郊外为他送行的那里,刘钦也曾亲自出郊送陆宁远北上,听说还赠与他一整套自己手调的弓,一把一把,从轻到重,希冀他那得了神医诊治而终于见好的手臂能借此彻底恢复如常。
恍惚间,那曾经将他灼得体无完肤、肝肠寸断的原上野火不知何时又烧了起来——他曾以为它已烧净一切,此生不会再来了。而现在,他的皮肤已又一次感到那滚烫的热意,如此危险,如此迫人。但这次不同。这次烈火不会再灼伤他了,它与他全无关碍,他是那样安全。
风帆泊岸,不远处,陆宁远的旗子并着他面孔一起愈发清晰,他竟是在迎候着他。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周章想起这些天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的,刘钦在为陆宁远送行那日所说、将来注定要载于国史之上的那一句话——
“朕让你去淮北,就有人凑趣说你是什么‘淮北长城’。什么淮北长城?淮北哪有什么长城!那是侮辱人的称呼,侮辱你,也侮辱朕!朕派你去北面,不为别的,就是让你为我大雍练出支真正的军队,能结结实实打赢夏人一仗。陆宁远,朕要你靖则靖方,宁则宁远!”
第217章
“见过抚台。”
等船在岸边泊好,陆宁远率众下马拱手道。
在靠岸之前,周章就已经站在甲板上,等人系好船、放下木板,整整袍袖便下了船。
因他曾奉刘崇诏令到过江北一次,淮北诸将和一众属官有人曾见过他,但那时来去匆匆,更多人只是仅闻其名,不曾一见,今日见他这位朝廷大员、天子特使并不摆什么架子,不由各自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在周章之前,当初上上任江苏巡抚到任时也是乘着大船,那时候他们中的一半人也是像现在这样,在水边上列队相迎。
只不过那位巡抚所乘的船不是一艘,而是前前后后十余艘艨艟大舰,泊岸后许久,船上都没半点动静,只偶尔能在甲板上看见几个纤夫仆役,船舱里却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一众迎候的官员等在岸边,面面相觑,均不解其意。有官员差人去船上探问,被甲板上的仆役挡了回来,以为是级别不够,几个官员亲自去请,又是同样的对待。茫然无措了一阵子,有聪明人摸到点亮,当先跪在地上,伏地高声道:“恭迎抚台大驾!”
其余人恍然大悟,纷纷效仿。不多时,一众官员就在水边跪了一地。
江涛拍舷,江风吹岸,一只只脊背高高拱起,像在水边新垒起的一排排坟茔,十余艘威风赫赫的大船高高俯视着它们,四野无声,只有江潮阵阵。
好半天,一声锣响,随后甲板上的礼炮齐射,震天彻地,惊人心魄,足足响了好一阵子,巡抚大人被一众僚属前簇后拥着送了出来。虽然这位大人现在已经在随众逃难时没了消息,不知是死在夏人手上、流寇手上,还是委在哪只臭水沟里,但他当年的威势,到今日尚留在许多人的心中。
等到今天,周章却是轻车简从,只着普普通通一身官袍走下船,受了众人的礼,再没别的排场。众官抬眼望去,但见他身姿清矍,让江风一吹,简直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在心里暗暗嗟叹之余,倒有几人不由自主整理起袍脚,唯恐身上有哪里不妥帖,竖起耳朵等着他下船的第一句话。
陆宁远迎上前去,对周章施了一礼。
放在大半年前,按朝廷礼制,陆宁远见了周章是该施跪礼的,现在却只拱手一揖便可交待了。周章微微侧身受了这礼,也不寒暄,第一句话是:“陛下命我此来,无别嘱托,唯以安顿流民为第一急务,还需将军兵马配合。”
陆宁远道:“末将一定全力协助大人。如何行事,还望大人示下。”
安顿流民之事上一世他便思虑良久,这一世更是由他首倡,临行前更是同刘钦早有讨论,之所以这样问,乃是因周章是此间主事之人,他便自居于卑下之地。
因薛容与的缘故,周章已经知道前因,见他丝毫不肯居功,不免向他看去一眼。陆宁远垂着眼,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显出种沉甸甸的静穆,因为生得高大,又甲胄加身,立在旁边,好像一座安静的山。
天火竟会滚落到这样一座石山么?
这念头生出一瞬,周章即刻回神,答陆宁远道:“我初到此地,未去乡野之间,未见流民,不敢妄谈行事。容我几天时间,看过之后,再与将军详议。”
只这一句话,旁人就知道了他是当真做实事的人。陆宁远因为上一世就曾同他同朝为官,虽然鲜少共事,但对他的为人也多有耳闻,听他这样回答,倒不出意料之外,侧身让道:“那请大人先至府衙当中。”
李椹从旁补充,“职等已经治好一桌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请。”
周章点点头,没拒绝这番约定俗成的好意。
近来天子厉行节俭,下面官员也不敢不有所表现,尤其当着周章这在兵部还挂了名、算作半个京官的特使,更要让其看到撙节之风已经刮到自己这里,因此席面特意设计过,食材简单,不做多少花样,却精心调过味道,不至让周章生出被冷落冒犯之感。
大约是心绪不佳,又或者性格使然,席间周章显得不甚热络,却也一直对着左右娓娓而谈。
为他接风、即将成为他下属的一众官员原本还怀着几分忐忑,过得片刻,见周章身上全无半点官架子,虽然端重威严,让人不敢冒犯,但那不是出于一种自雄、居高临下,比起高傲,更像高贵,因此也就不觉着丝毫不自在,反而油然生出敬重之意。
李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章,在心中暗暗寻思刘钦派他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对于周章此来要做的事,他心里已经略微有底了,却不知道刘钦为什么一定要派这么一个人来。他因为离陆宁远近,在他身边看着、听着、猜着,知道许多旁人不知的事,建康城里的风声已经很大,他知道的只会比这些传闻更详细、更确凿。
哪有将新人、旧人置于一地,让他们在一个屋檐底下共事的道理?难道举朝再没有一个知兵的文官不成了么?
他一时有些愤愤不平,看陆宁远,并不频频拾箸,显得有些胃口缺缺,两只眼睛果然时不时便转到周章身上,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却同李椹设想的不同——
那是探究的、困惑的、甚至是狐疑的。好像正同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宁远一样,陆宁远也在审视着周章。他在看什么?
忽然,周章迎着陆宁远的视线看回去,问:“将军来此多日,观此地兵员如何?”
他方才一面吃饭,一面交谈,一面暗自对每人的能力品性都下了判断。陆宁远与他们不同,对此人,周章早就识得了,除去在江北共事时之外,当初平定刘骥之乱,两人也算是曾鼎力配合过。
他一向了解陆宁远的用兵之能,也大概清楚他的性格,按说对他该比对席间旁人更加了解,但他总有一种感觉,陆宁远身体当中好像藏着比他所能看见的大得多的东西,好像水面上的冰,只露一点在外面,水面下的才是真容。
在这个人身上,总有些让他始料不及的东西,像刀枪突出,那不期然的锋刃携着寒意逼到他身前来,甚至曾一度割开他的皮肉——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陆宁远忽然闯入他家,焦急却又笃定地大声道:“周章不可信!”最初的愕然过后,周章才发觉,自己平生所经的最锋利的利刃也不过如此,他被这一句话豁然洞开了。
后面也果然如陆宁远所说的那样,他背叛了刘钦,将他告诉给自己的计划出卖给了刘缵,即便目的是为了救他。
而幸运之处在于,刘钦也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告诉给他的计划是假的,向他求助,也不过是想要借他之口误导刘缵——刘钦早料到他会那样做了。他那辗转反侧、天人交战过千百回后怀着莫大愧疚的肝肠寸断般的无奈之举,原来早已是刘钦计划里的一部分……
何等决绝!
刘钦在谋划那一切的时候,是如何想着他的?他竟是计划着自己的背叛,又暗暗等待着它的发生的么?那个夜晚,踏入自己家中,用那两只恳切的眼睛求助一般望着他的刘钦,怀着那样的想法,心中可曾有过一点犹豫?在等待着他的答案的时候,刘钦面孔上浮现出的希冀之色,又有几分出自真心?
而那个夜晚忽然闯入的陆宁远,又是凭什么对他下了那样的断言的?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