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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90章

“你待你父皇,要好……”刘靖说话本来就有些费力,这句又说得语气很重,说完之后,很是喘了一阵,才低声道:“我哥哥那样一把年纪,英英武武一辈子,临老临老遭了这事,已经没了一个儿子,眼看又要再没一个……他是做错了些事,可没负过你什么,一把老骨头,还能做得甚事?你如果还有几分孝心,便让他在后宫里面,颐养天年罢……”

他说着,因虚弱而愈发显得衰老的嗓音不觉带了几分哽咽,刘钦也不免动容,握住他的手道:“叔父放心。父皇于刘钦有天载地覆之恩,父子之情,刘钦绝不敢负。”

刘靖的手很大,指节粗壮,并不显得瘦弱,但已经粗糙了,早不是年轻人的手,这会儿又带着不健康的凉意,让刘钦忍不住问:“叔父身体能受得住鞍马劳苦么?”

刘靖摇一摇头,眼里忽然涌起泪花,“这是我欠国家的,子债……父偿罢了,我这把老骨头又何足惜!”

刘钦猛然想到,这是在说他的那个堂兄刘绍。在虏王死后,刘绍也不知所踪,刘靖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他为什么忽然病成这样?

他没有问。有些事情的答案,就让它自己在那里吧,不要强去翻它过来。

刘靖看着刘钦,那眼里的痛恨、慈爱、伤情,浓得几乎要将他淹没了。他在透过刘钦看着自己远在天边的儿子,而刘钦看着他,何尝不是看他自己的父亲?

当初他受人攻讦,惹恼了父亲,刘崇深闭宫门,高高居于九重之上,不肯见他,刘靖却拉他的手对他道,叔父给你求情。更早时候,夏人破关南下,刘崇惊落了胆,刘靖却几次在朝堂上大声反对迁都。

还有更早时候,刘钦刚学会射箭,身量渐长,他所拥有的第一把硬弓不是父亲送他的,而是刘靖。刘靖告诉他男子汉就该杀敌报国,说着把弓交到他的手上。刘钦猛一用力,将这把硬弓张开了,息气放出一箭,正中垛靶,刘靖高兴得喝出一声,抚须大笑,厚重的手掌拍在刘钦肩上,刘钦放下弓,也开心地笑了。

在刘钦心目中,比起父皇,眼前这个叔父或许才是他更亲近、更依赖、更敬佩的人,让他那双含泪的眼睛一看,他也不禁哽咽了,紧紧握着他手,对他道:“叔父此去,要保重身体。军需还未齐备,大军出发尚有时日,叔父这些天便谢事静摄,好好调养身体,不要顾念其他。等出兵之后,也勿要劳累,有事有……陆宁远担待。”

他抛出这个名字,让刘靖一怔,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雀儿奴,你且放心,叔父此去若不能为国家扫除寇难,便不会活着回来!”

他一敛脸上病容,此话说得慷慨雄壮,刘钦听来,却心中一惊,隐隐觉出不祥。

第151章

在刘钦还在做着一应出征准备、大军还没发出的时候,在四川的徐熙被急流轻舟送回了京城。

因为事情太多,刘钦一开始倒没急着见他,徐熙是和他一样有上一世的记忆也好,是判断精准、心思敏锐也罢,都不是当务之急。

但后来更多消息传来,有人密报给他,说徐熙在四川时,建议刘缵收服陆宁远不成,建议杀他又不成,听说最后陆宁远还是领兵出征了,曾叹气道:“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何况这是两虎相争,你死我活?”后来听说他在平叛时的表现,更是常常摇头叹气。等平定翟广回来,陆宁远下狱,又被刘钦救出,徐熙大概是已经感受到败相,便几乎什么主意也没再出了。

刘钦听说之后,不由在心里暗叹:好一个聪明人!旋即又想:这样聪明的人,要是不用,未免可惜,看徐熙不像是个迂阔的,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便即刻让人传见。

徐熙在建康有个宅子,不是朝廷的官邸,是他拿自家的钱购置的,因此没有随着他被贬官而被收回,他回京之后,便舒舒服服住进家里,因为摸不清刘钦急召他回来,是要杀他还是用他,索性不去忧心,回家之后,行李有下人收拾,他自己沐浴一番,出来侍弄了一下花草,悠闲自在之间,就听说刘钦传他入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拾掇了一番衣服,没有多想就入宫了。

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料到,会有人把他曾向刘缵建言杀人灭口的事密报给新皇,但以他对刘钦近来行事的判断,刘钦未必杀他,起码近来不会,他也没必要担惊受怕,庸人自扰。

他随宫人入宫,到平台等待,在等候皇帝驾临的功夫,甚至还有心思打量了一下殿内陈设,暗想不愧是在宫里,烛台上的漆金连一角都不曾缺,可见宫人打扫十分小心,而且定然时常检查,一有缺损便立即更换。

正神游天外之时,冷不丁背后响起一声“徐尚书”,不知是在叫谁,他心里奇怪,回头看去,正瞧见刘钦。

刘钦一身常服,但比上次见他时愈加威容严厉,莫可逼视,徐熙先是一愣,随后连忙伏地叩首。

刘钦受了他礼,等他起身后才抬了抬手,心里已经有了底。在徐熙回头时,他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看徐熙在那一刻的反应,可知与他和陆宁远不同,不像有之前的记忆。

但还需要拿言语试一试他。刘钦当先坐下,然后让人给他赐座,等徐熙逊谢一番坐下之后,状似不经意地道:“我与徐大人的缘分很深呐。”

这话要是常人说来,大概可以当做是调笑,徐熙常去勾栏瓦舍,类似的话似乎也说过几次,但由刘钦说来,那便要命了。徐熙虽然认定刘钦一时半会儿不会杀自己,但这位可是个当众拿一把剑把邹元瀚给剁了的主,他也不敢托大,小心应对道:“吠主之犬,何敢言此?臣实在惶恐。”

刘钦不由莞尔。他这话说来,只用了短短四字,便既说明自己曾经对刘钦的构害是出自各为其主的一片忠诚,也承认自己是忠错了人,应对不可谓不妙。加上他生得姿容俊逸,虽然没带刻意谄媚之色,但面上微露一点讨好笑意,愈发显得光彩照人,倒是占足了皮囊的便宜。

刘钦贬他去四川待了很久,对他不长眼地轻薄自己那次已经并不如何记恨,更何况他现在已经除掉刘缵,同徐熙再见,他已是一副胜利者之态,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他的手上,徐熙的的服软讨好恰到好处,他也就暂时搁下了杀心,嘴上却仍道:“近来听说了徐大人的一些筹画,当真计虑深远,也有先见之明。”

徐熙背上汗毛直竖,不假思索地道:“陛下抬举臣了!臣只不过有些小聪明,既无识人之术,又无见事之明,不识大势,些许上不得台面的建言,何堪污及圣聪?”

刘钦不理会这马屁,又问:“你事先就了解我和陆靖方么?”

徐熙一怔。他先前以为,刘钦在意的是自己曾经建议刘缵杀他,怕刘缵下不定决心,还曾越过他,自作主张地动手过。但听刘钦问过几句,似乎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自己曾经的杀心,而是自己想要杀他的原因。

他不知道刘钦问这个是做什么,但本能地感到,刘钦如何对待自己,便取决于自己的回答,这次想了一想,才回答道:“臣愚钝,之前对陛下并不了解,知道陛下是圣驾在江北的时候……”

他一面说,一面觑着刘钦脸色。刘钦看见他的神情,抬抬下巴示意道:“你尽管说,今天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恕你无罪。”

“是。”徐熙应道,“陛下知臣一贯常于多方探听消息……”刘钦心道:这点我倒还真不知。“因此陛下重归故土之后,臣对陛下一应举措,都有所……”

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说“觇探”似乎太过用心不良,说“瞻仰”又似乎马屁拍得太响,刘钦未必乐意,舌头一转,继续道:“都有所留意。因此陛下同解督麾下众将交往、招抚流民、坚守危城等事,臣都略知一二。”

“后来得知陛下率军突围,又回师解睢州之围,大败夏人于城下,既寒夏人之心,也壮我雍国之气。更重要的是,陛下杀成业时那一番话,非同寻常,已露雄主气象——”

他想了一下,还是甜起嘴带上几分夸张,“臣更是惊为天人。臣当时为旧主计,见陛下雄姿杰出,陆将军几战中的表现也颇不寻常,难免目之为旧主劲敌,不敢掉以轻心。射钩之过,尚祈陛下恕罪。”

他这“射钩”两字,用的是管仲射中齐桓公带钩,而齐桓公又任他为相的典故,是在拿言语向刘钦抛媚眼。刘钦接下了,没有什么表示,但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不皱眉头就已经是徐熙赌对了。

睢州一战,他虽然不常对人讲,但心中其实一向引以为傲,只是无论是刘崇还是其他人,似乎都只把其当做江北百余战当中寻常一场,徐熙道出此战不寻常处,实在颇得他心。

而他斩杀成业,大多数人都只当他性情暴烈,在杀邹元瀚后,还有人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攻击他手腕残暴,没有储君之器,徐熙见识却与他们不同。一时间,刘钦对他多了几分认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敲敲,忽然掀起眼皮,问徐熙:“对刘骥这次的叛乱,你有什么想法?”

徐熙心思一转,马上明白自己刚才所言到底摸对了刘钦的心,对自己之前所为,刘钦竟似是已有不计较了的意思。他现在这样问,便是要试探自己是否对他忠诚,也是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他有用,忙打起精神道:“陛下请恕臣直言,长沙王不过一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他在回京路上,便已经听说了刘骥谋反的消息,虽然没人问计于他,但从得知的那一刻,他便下意识地在心中思索过此事,因此此时便显得对答如流,“太上皇一向属意陛下,人所共知,长沙王资质平平,在朝野素无人望,又以一省之兵,妄图对抗朝廷,未免太痴心妄想,天下之人,也未必响应。”

他这话没有什么新意,因此刘钦听完,什么反应也没有。但徐熙要说的当然不止于此,“只是长沙王既然敢斗胆兴兵,定然有所倚仗,京城之中定有附庸。陛下即位以来,以圣德更始,人心服仰,务在宁静,可难免有人自以为私怨结于陛下,战战兢兢,谋求生变,或可为长沙王所乘,陛下不得不虑。”

刘钦“嗯”了一声。这话是为他考虑不假,可说的也是他听过的,若徐熙再说不出来别的,他便要失望而去了。

徐熙一直偷觑着他,见他一脸平淡,便忽地抛出一人道:“辟英,先为陈执中一党,其人继邹元瀚而总领京畿驻军,因朝廷多事,始终没有能回地方,因此行止颇不得自由。”

“而其与陛下素无私交,无尺寸功劳于陛下,又是罪人党徒,统领此军日浅,又困于京城脚下,以臣度之,纵然陛下圣德天载,其也必以为利剑悬于头顶,难安其位。不安则思变,若臣所料不错,此刻他应当已受长沙王拉拢,意欲立功于‘新朝’,以保权势。”

“即便其尚按兵不动,观望形势,反心并不即露,但辟英一介武夫,终非大将之器。平定长沙之乱,定需倚仗其所辖之军,彼人多势众,若以少对多,他未必有措手处,一旦不能取胜,担忧陛下责罚,或是疑其有二心,也极有可能临阵倒戈。”

“况且如今国家多事,江北夏人尚虎视眈眈,若寇难不能亟平,恐北人乘隙违盟犯境,南北同时交战,顾此失彼,于我不利。因此与长沙王一战,必须战即胜、攻即取,辟英决不能为此。臣观江南中朝之将,能如此者,只有陆将军一人而已。”

“陛下若想早平寇难,必将此军委于陆将军,而当此之时若是为此,定然逼反辟英,卒生大变。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处置此事,不损兵卒,使陆将军安稳接管辟英驻军。陛下若肯用臣,臣即日便可往辟英营中。”

好一个即日便往!这是金蝉脱壳还是向他纳投名状?刘钦眼神乍然一厉,湛出冷冷清光。

第152章

与徐熙这一次问对之后,刘钦没有马上起用他,也没有把他彻底免官,而对辟英,也没有任何处置手段。一连多日,除去督促兵部尽快备起军需,和往各省发函,征发各省官兵之外,就只有传召江北秦良弼部,让他向南移防,新的驻地同建康已几乎只有一江之隔。

所有人都在看,所有人都在观望,不知刘钦对又一场兄弟阋墙,而且是规模达到十万之众的变乱将如何处置。

刘崇被严密监视着,可毕竟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对宫里的控制比刘钦要强得多。他通过忠心的宫人,一日日同外面暗中进行着联络,甚至通过他们联系上了刘骥。两边似乎达成了什么协定,但刘钦不能尽知,他就连刘崇向外联络的渠道,都要过后很久才查到。

崔孝先得志了,父子三人都做了高官。他原先看人都是直视,现在却要仰着脸、眼睛往下去瞄了,满朝只对岑士瑜一人除外。

岑士瑜真是个老大虫,在刘崇时期就颇受重用,到了刘钦时期,新朝新气象,他居然还占着这个位置不放,稳稳压他一头。崔孝先多少次在心里想:你别得意,现在圣上根基不稳,留你只是权宜之计,等之后你再瞧?你有什么功劳于新朝,岂能和我比?

想是这么想,但每次见了岑士瑜,他也都是一团和气,换上一张对着别人已经不再展露的笑脸,恭恭敬敬、甜甜蜜蜜地叫上一句“岑相”,在路上遇到,隔着老远就让下人放下轿子躲避,给岑士瑜让路,有时自己也要走出来站在路边呢。

徐熙闲居在家,有时候照旧出去寻欢作乐一番。他处处留情,哪里都有老相好,一连多日都还没有一一见全。崔允文每日宿在宫里,禁军的布防每两日就要彻底变动一次。朱孝掌管了羽林,每日几乎不离刘钦左右,睡觉时刀剑都不离身。陆宁远仍是住在京营,没去过刘钦赐给他的宅邸一次。秦良弼则已经开始率部缓缓向南移动。

所有人或动或静,或紧张、或闲适,战争的阴云始终笼罩着,但建康城内,无论如何暗流涌动,明面上总是显得有些过分平静了——

直到出兵之日前三天,刘钦任命陆宁远为辟英的副将,让他将京营兵暂时交与俞煦,去辟英营里供职。这个任命一出,当即一石激起千层浪,担忧者有、不满者有、提心吊胆者也有,辟英本人更是戒备非常。

更有幕僚向他分析,陆宁远明显是新皇钉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搞不好是为了夺他军权而来,即便不是,放在他身边这么近,也是为了防备、监视、控制他。不如暂且假作不知,先和和气气的,麻痹陆宁远和新皇,等出京之后,天高皇帝远,再做区处。

陆宁远是外来的和尚,想夺他的权,那是天方夜谭,而辟英架空他,只消几句话的事。等之后随便找个由头,把陆宁远控制起来,到时候若要反出朝廷,就杀他祭旗,若是不反,就随便给他一支队伍让他自己去打。总之不论新皇打的什么算盘,到他这里,恐怕都要落空了。

他也不怕刘钦找他的麻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骥谋反,新皇所能倚仗的就只有他手里的这支军队,其他人要么太远、要么太过零散,来不及集结。新皇正是用他之际,自己做得过分一点,他也只能捏鼻子认了,不可能跟自己翻脸。

在辟英同幕僚紧急商议的同时,刘钦也传了陆宁远。他传陆宁远的事不是秘密,连辟英都有所耳闻,只是二人说了什么却没旁人知道。

见了陆宁远,刘钦对他密嘱一番,把一应筹画交代给他。

徐熙说得对,辟英意向实在难测,他又不同于旁人,无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诱之以利,都不好办。这时候刘钦要是直接召他入宫,他可能马上就反,没可能向同徐熙那样一番长谈了解他的心意。因此稳妥起见,刘钦对他动了杀心,让陆宁远做他的副将,不是要监视他、控制他,而是要取他性命。

这是辟英一个失察之处,他错估了刘钦的杀气和果决,也错估了刘钦对他的倚重。而这就好比在战场上,仅仅一次错误的判断,就会让指挥官送去性命。

陆宁远心里早有准备,他虽不愿自相残杀,但形势所迫,到了不得已时也没有二话。只是听说刘钦让徐熙同他一起时,他仍是不由暗吃了一惊,看向刘钦的眼神当中也有几分欲言又止。

刘钦明白他的意思,陆宁远是想问:徐熙如何可信?带他一道去辟英的营里,不怕他二人互相勾结么?

他解释道:“徐熙家族枝繁叶茂,不是光杆一条,他的任何选择都不止代表他自己。他不是什么忠臣、死士,而是一个聪明人,见刘缵已经倒了,一条路走不下去,便总要走别的路。”

他看着陆宁远,又一次地,把自己的机心、权术不加掩饰地展示给他,两只眼睛在他面孔上面盯得禁了,不错过那上面的一丝表情。

“他之前几次害我,也是忠人之事,我向他做了既往不咎的承诺。他信也好,不信也好,投靠刘骥,明摆着只有死路一条。而我已经传召江北秦良弼率军勤王,不过旬日可到,只要京城生变,虎臣即刻便能过江。建康城池坚固,就是被围困,没个一年半载也打不下来,那时候秦良弼援军早至,以刘骥的本事,哪里是这些惯于野战的江北军的对手?”

“这些话我没同徐熙讲,但想来他不会不明白。更何况他无功于我,为日后计,眼下不能不做打算。我想他应当是可用的——”刘钦看着陆宁远,话锋一转道:“只是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

之前他传召徐熙入宫的那次,徐熙自请去解决辟英,刘钦也曾在心里掂掇了一阵。后来听了徐熙的打算,他觉着可行,当真有几分心动,思索片刻,准了徐熙所请。

当时徐熙也曾反问他不怕自己与辟英有所勾结么。原来刘钦在评估着他时,他也在心里暗暗对刘钦做着判断。如果刘钦是假意,他也难奉真心,刘钦如要杀他,他也不能不想法自保。

然而刘钦微微一笑,对他道:“你敢直言发问,便足见没有二心。当日你为庶人刘缵出谋划策,是忠诚事主之事,既然对他尽心尽力,想来对我也是一般。如今刘缵已死,刘骥猪狗之辈,难成气候,凡见事明者,岂有他想?我敢用你,便无疑心,你但去便是,成算你有戡乱之功,败也恕你无罪。”

徐熙神情微微一变,随后领命,缓缓退出。

刘钦将心中所想对陆宁远说了,陆宁远既不惊疑,也没有露出震惊、失望、审视的神色——在刘钦的其中一个设想当中,如陆宁远这般忠臣,对他这赤裸裸的机心当是难以承受、更又嗤之以鼻的。但陆宁远听过之后,平静地接受了,慨然道:“定为陛下做成此事!”

最不愿看到的情况没有发生,刘钦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地、滚到边上,难得感到一点轻松。他眨了下眼,看向别处,随后又向陆宁远看去一眼,陆宁远也正看他,一张面孔仍是那样几无表情,两只眼睛却像正向他说着话。

刘钦两手交叠着,轻轻握了一握,捡起刚才的话道:“该防备的,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徐熙应当可信,但十分当中总还有一分变故,你和他一道进到辟英营里,万事都要小心。有把握全身而退,才能下手,要是局面不允许,绝不可以硬来。你要记着——”

刘钦认真至极地道:“你的性命,比他重要百倍!这是命令,你明白么?”

陆宁远神情一变,好像晃了一晃,马上稳住了。他迅速低下头,错开刚刚还同刘钦对视着的眼睛,看向地下的某一处,应道:“是!”

随后,他不知是怎么想的,就听一个声音从他自己喉咙里面钻了出来。“他们加在一起,也不及……不及我的手指头。”说着壮起胆子,抬头向着刘钦看去。

在这一瞬间,他回想起在刑部的那日,想到刘钦说的那一番话。

他是重要的么?或许吧,他身经大大小小数百战,御夏人于国门之外,一度恢复数百里河山,让多少百姓重归故土,多少流民不必寄食于他乡。夏人畏他,百姓爱他,有他在处,夏人往往不惜绕道别处,不敢冒犯兵锋;百姓扶老携幼,来他驻地以求安枕。

可他被投入牢里,皇帝杀他,如杀草芥。

他是重要的么?他在牢里,无论怎样呼求,都不见天日,皇帝没有见他,朝臣也无人来看,他的那些旧部与他远隔千里,还有的被奸人诱杀。日月轮转,除去他被投入大狱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去的一切都如一场大梦,国家、皇帝、朝廷、百姓,可曾有一日当真需要过他?

旁人说他是“淮北长城”,他听得多了,就好像也把自己当做了长城看待。可他这长城,分明一摧即垮,他分明是轻于鸿毛,身如秋毫之末,寄于天地,何堪一提!

重来一次,他所求或许又有了实现机会,可他自己又如何?微末之身,屡遭折辱,有功无赏,再罹冤狱,仍和之前一样。刘缵再一次把他扔进牢里,甚至不是因为他本人遭了忌惮,而只当是在棋盘上吃掉刘钦一子,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原因,他是何等轻贱,何等渺小!

可那天刘钦说,他是那样重要,所有人加在一块的分量,都不及他一根手指头。刘钦疾言厉色,却是说得那样认真,那样毫不犹豫,那样无可置疑。

在那个时候,陆宁远几乎连咳嗽都忘了,有什么震撼着他、摇动着他,在他胸口当中忽地涌起一道激流,与从天外劈来、轰地落在他身上的那一道电光猛地一撞——又一次地,他想,我竟是这样重要。

百年奇耻,留待何人湔洗,千里江山,唯有他能恢复!若要尽逐胡虏,收拾天下,舍他其谁!

他是那样重要,至少在刘钦眼中,他非鸿毛片羽,非忽微毫末,他简直重于泰山了。死前的那座监牢缧绁穿过两世的风尘,囚缚他至今,如果说他何时终于从中脱出身来,卸去枷锁,重见天日,便是在那个时刻。走出刑部,那照在他身上的,究竟是怎样的天光。

陆宁远看着刘钦,心中有什么在涌动,刘钦一时却难以读懂。让人忽然提起自己气头上的话,还是那样不妥帖,他先是不明所以,随后顿感一阵尴尬,但看陆宁远神情颇不寻常,也难当做是他忽然兴起说了笑话。

自己说过的话,他也不否认,怕陆宁远不能真正明白他的意思,索性大方应道:“不错。辟英、徐熙、刘骥,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及你一根手指。你要放机灵些,进了辟英营里,就是进了龙潭虎穴,怎么样去,就要怎么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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