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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之前他给解定方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又或许是解定方老成谋国,不愿在胡氛正亟时做萧墙之斗,又或者是他新败于夏人之后,元气大伤,没有与他相抗的底气,纵然再如何不愿也只能蛰伏,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解定方没有为他送来贺表,但暂时也没有异动,不像是要移兵南下的样子,让刘钦稍稍松了口气。
而夏人那边,于他们而言,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趁机南下,哪怕不能收取建康,也足能饱掠飏归,大发横财。平心而论,如果刘钦是他们,也一定会这样做。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刘钦把锅推给刘缵一人,又告知他们刘崇已经退位的消息之后,夏人的态度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硬,反而答应了议和。
就这样,悬而未决近半年之久的和议终于达成,夏人兵锋竟然稍退,让刘钦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按他上一世的记忆,不出一个月,他们那个现如今正亲统大军窥伺大江的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就要病逝军中。这位夏国的无冕之帝、真正的掌权人,是否现在就已病势缠绵、力不从心,之所以这样简单就答应议和,是因为他已自知不起,也想借暂时的议和而在自己死后保此全军全身而退?
他揣摩不出,也难知道具体缘由,但无论如何,总是上天助他,于是一面紧盯着夏人动向,一面筹备登基大典。现在他为一时之计,务求宁静无事,但等他总揽乾纲、独运威福之后,便要开始着手廓清朝野浊氛了。
在登基大典前夜,陆宁远求见于他。
陆宁远让他连擢数等,已经不再是之前芝麻大点的副守备,每两日一次的朝会都要出席,因此这些天两人倒是时常相见,但再没有私下见过面。刘钦仍住在太子府,没有搬进宫,陆宁远却每天住在军营里面,没有再回到他原本在太子府里的住处。
他这次回来,便见门口护卫格外森严,异于往日,大门内外来来往往的人极多,不住有人从他旁边过去,他想要照常进门,却被门口卫兵拦住,说要先为他通报,才能放行。陆宁远呆了一呆,但其实早有预料,便站着没动,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心事重重地看着门槛上的一小块缺口。
那里之前还是好好的,现在居然被人生生踏破一块。
门内,听说陆宁远求见的消息,刘钦也顿了顿手上的事。不同于听见周章时的反应,他听见陆宁远的名字,不是感到心里一阴,好像一抹薄云暂时遮住了天,而更像是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来,穿过他的脊背,在他后心轻轻一碰。
他抿了一下嘴,不是觉着不快,但也并不欢欣,心里只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异样,不觉在椅子间换了个姿势。他很快定神,想陆宁远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再过片刻他就要入宫,现在刚好就快要交代完明天的事,想了一想,把所有人请出去,单让陆宁远一个进到会客的花厅当中等待。
他做完最后几件事情,抬脚往花厅走,在短短的一路上思绪走了很远,但当他站在门口时,却又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在推开门前,下意识地,他理了理身上衣服,舒展肩背、微微扬起了头,然后推门进去,陆宁远正埋头看着茶杯,闻声猛地抬头向他看来。
他霍地从椅子间站起,往前迎了一小步。刘钦拿视线在他脸上匆匆一扫,便看向别处,在一把椅子间坐下,没让陆宁远也坐。他不开口,陆宁远也想不到坐回去,呆呆地站在原处,两手摊在身侧,也不说话,好像还没回神。
于是刘钦先问:“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陆宁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递给他,“这个是军中伤药,殿下曾经用过的,治疗外伤效果很好。家里也有,我怕殿下找不见,所以……过来送药。”
他好像已经感觉到刘钦对他的疏离,对他的称呼又变得恭恭敬敬,只是现在距离宫变那日已经过了半个月,刘钦小腿上的伤口已经快要长好,现在送药未免太迟。
刘钦却没揭破,偏一偏头,示意他放在旁边桌上就行。陆宁远却好像无法会意,仍举着手等他亲手接过。
这是一个陷阱。刘钦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陆宁远,看了一阵,然后朝他伸出了手。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失职的猎人,任猎物自投罗网,也不敢收起绳子。刘钦的手碰到药膏,稳稳接过,又把它从陆宁远手中抽出,陆宁远只是将手往前一送,手指肚在刘钦的指头尖上轻轻一扫,就松开了手。
因为太轻,刘钦甚至不知道他的手是冷是热,估计陆宁远也是一般。他把药膏搁在旁边桌上,坐直身体,两手轻轻扣在一起,问:“京营当中最近有什么异动?”
陆宁远把京营防务具体如何报告给他,刘钦又问了几个颇具危险的人,陆宁远一一作答。就这样,刘钦问什么,陆宁远就答什么,两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比起公事公办,或许还要再多几分冷淡。
刘钦确认完京营情况,放下心来,想想又道:“听说你这几天都宿在营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皇宫西南有一处宅子不错,最近刚好空了出来,好像装潢不错,上朝也近,你以后就住那里吧。”
他还未登基,一出手便送了陆宁远一处宅邸,可陆宁远睁了睁眼睛,全没有半点开心之色,非但没有,看着简直有点伤心。
其实像他这般一贯少有表情的人,这等微妙情绪旁人如何能看得出来?可刘钦偏偏就能,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敏锐还是眼力太好,总之此时他非但知道陆宁远正在伤心,还知道他不情不愿,而且马上就要提出反对意见了。
果然,陆宁远默然一阵,然后慢吞吞道:“殿下,那株矮梅树还在这里……”
刘钦道:“等我入宫之后,我潜邸中的花木还会有专人照料。”
陆宁远一怔,像是现在才刚刚想到,哪怕刘钦不驱逐他出去,哪怕他回到太子府,里面也没有刘钦了,便没说话,看着比刚才伤心更甚。
入主大内,乃是刘钦从上一世起就梦寐以求之事,怎么到陆宁远这里好像就成了一桩坏事似的?他是严厉的人,但也生不起气来,反而心中颇为复杂,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陆宁远也没有开口,等了好一阵,终于是刘钦先道:“你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是送客的意思了。
陆宁远一呆,在被赶走之前,猛地决心下定,两脚钉在地上没动,对刘钦道:“那天我……不是有意的。”
他没有说是哪一天,但刘钦即刻会意,看着他的两眼跟着便是一沉。陆宁远奋起全部勇气,才没被这道目光逼退,守在这一小块阵地上,继续道:“是刘缵发来密旨,说有人作逆,让我在城外设伏,一旦发现有可疑之人出城,就地诛杀……他没说是谁,我也没有、没有多想,我看有人在前面跑,身后有官兵追逐,就出手了……不知道,不知道是你。”
他恳切地看着刘钦,终于把那天的情形说出了口——这些年来,别说是落在言语当中,就是那日随便一个场景在他心头一掠,他都会猛然升起一阵窒息之感,不得不稍稍放下手头的事,像发呆一样,举着滚烫的两手,默默忍耐过一阵头晕目眩。
生平第一次,刘钦听人谈论起自己死去的那一刻,谈论他死去的前因后果。他也顿感有些上不来气,眼睛下意识地看向窗户,窗户已经打开了,却没有风,灼热的空气好像凝固在他身侧,蝉鸣声愈发响了,扰得人心神不定。
他忽然有无数的事情想问,但在开口之前,猛地抑下纷纷心绪,没有马上出声。他紧紧盯着陆宁远看了半晌,神色变幻数次,终于还是问出唯一的一句。
“我的确是要谋逆不假,说我是逆贼,没有什么冤枉。如果你当时知道是我,就会抗旨放我一条生路么?”
陆宁远一时呆住。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现在它被刘钦问了出来。他会怎么选?让他亲手杀刘钦,他实在难以做到,可是难道他能够抗旨不遵么?在那个时候,以刘缵对他的恩情,以他自己义无反顾的忠诚,他能够违抗刘缵的命令么?他明知道是刘钦,难道就会放过他么?
“我知道了。”刘钦道。
陆宁远浑身一震,在这一刻,在刘钦脸上,他清楚瞧见一抹难过之色一闪而过,然后是他最恐惧、最无法承受的冷漠。这一世,于刘钦而言,他不再是无关的人了,却是亲手杀他的人,他该如何……他该如何……
猛然间,他又一次回忆起在刘钦的生命之火熄灭的那一瞬间,他看向自己的最后一个眼神,那样愤恨,那样不甘!然后一瞬被风吹灭!他都想了什么,他是怎样看着自己的?
现在他知道了,刘钦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心里正想着什么,而在他把长枪送出的那一刻,多少胸怀、抱负,多少委屈、磨难,多少屈辱、意气,便就此轰然崩摧、烟消云散!刘钦不及说给他,也不及展露给天下人,一切的一切便被他断个干净。那是怎样的恨,是怎样的遗憾啊……
他心里一绞,脸跟着白了,残疾的左腿突然脱力,把他一跤摔在地上。他狼狈地坐在那,看刘钦向自己走来一步,两手向他伸来,犹豫一阵,马上又放下了。他呆呆看着,只不知身在何世,胸中翻涌,几乎就要涌出眼泪,不是为自己做了几个月的美梦终于破碎,而是为了刘钦。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哭,一腔热泪只在胸腹当中乱滚。他低下头两手撑地,想要爬起来重新站好,可爬不起来,好像心神俱灭,身下大地紧紧撕扯着他,把他牢牢困在那里。
忽然间,两只手抚在他两边肋骨上面,用力一提,扶起了他。陆宁远如梦初醒,两手一抓,先是抓住刘钦的手臂,然后一使劲抱紧了他。
这一次他抱住刘钦,双手不是从他腋下穿过,而是把他连着胳膊一起抱在怀里,刘钦没法再伸手推开他了。可刘钦没有挣扎,也没有同他搏斗,只是低声道:“没发生的事,何必提它?是我的不是。”又冷不丁问:“陆宁远,你那时候难过么?”
在陆宁远于周章府外向他摊牌之后的这些天里,他时不时便会回忆起死前所见到的,陆宁远那一副居高临下、垂眼看他的神情。他从来是天之骄子,在落在夏人手里之前,没有人敢用这种神情看他,而在被夏人放出、一身残疾地回来之后,旁人看他的眼神,暗地里便都和陆宁远的相似。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痛恨。
重来一次,熊文寿怕他,薛容与爱戴他,秦良弼、崔孝先投靠他,解定方、岑士瑜也敬他三分,没人知道他有过那样一段过往,除了陆宁远。陆宁远是如何看他的呢?刘钦在少有的闲暇当中偶尔会想,每一想到,眼前出现的便都是那高高在上的神情。
但他从最一开始的震惊之后缓过劲来,便隐隐明白,不,不应当是这样的。看陆宁远,哪里就是高高在上了?他伤心得快死了。
在看着陆宁远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的那短短的片刻,刘钦心头掠过许多,第一件想起的便是他与陆宁远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相见,陆宁远将他从呼延震手中救出,把他拉到马上。因为这一拉,今天他将陆宁远从地上拉起,而那天陆宁远在他身后那样紧地抱住他,浑身轻轻发着抖,也正和现在一样。
被刘钦这样问,陆宁远闻言一呆。他难过么?
那时候,旗子散开,露出刘钦的脸,刘钦向他投来最后一眼,然后毙命。他呆住了,按刘钦的伤口,止不住血,捧刘钦的血,送不回去。刘钦身体渐渐凉了,只脑后还有一丝热意,然后宫使过来,割去刘钦的头颅,他把刘钦无头的尸体放在腿上,却又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回去向刘缵复命。
他难过么?
在那之后,他病了将近一年之久,一度下不了床。可是后来,他毕竟从困顿当中走了出去,回到战场之上杀敌报国。他出着计谋,使着勇力,想方设法地杀伤着夏人,一直到他被杀为止,他都可说无愧于自己的守土之责。他既没有为了杀死刘钦而从此一病不起,也没有一蹶不振,归隐山林,那么在刘钦问起时,他可还能向他说,自己是那样、那样、那样难过么?
好半天,他只一声不吭,只是把刘钦抱得更紧。他怕这是最后一次,心底里已打定主意,无论怎样都不松开手。可是刘钦轻声道:“放开我。”那声音不是冰冷的、漠然的、含着怒意的,而仿佛带着点别的什么,让他不由一阵怔愣,下意识地听从了,稍稍放开刘钦,向后退出几寸,探究地看向他的脸。
刘钦也后退,轻而易举地从他怀抱当中脱身了。他低头摸了一下额头,此刻他面上的神情陆宁远从没见过。
刘钦叹一口气,“我心里有点乱,你再给我几天。”
第148章
刘钦曾许多次幻想过自己登基为帝的那天,在心中暗起波澜,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在庄严肃穆的即位大典上,他依礼制进行着一样样应有的表演,内心当中竟然十分平静。
他祭告过天地宗庙,礼、吏两部大臣率领百官向他进献皇帝玺绶,再由刘崇亲手交与他。他从刘崇手中跪受了皇帝玺绶,站起身,从此便成为受命于天的天子,代天行令,从他口中吐出的话便是诏、谕、敕、制、旨,一言九鼎,他从此威不两错,政不二门,乾纲独断,起心动念,生杀予夺,在他一人。
这样大的一个国家,这样辽阔的一方疆土,这样多的天下元元,都担于他一人肩上。是光前裕后、日下传芳,还是江河日下、天下板荡,无论最大的功劳还是最大的罪恶都将是他的,青史之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同他分担。
他乘坐御辇暂时还宫,换上皇帝衮冕,去后宫中拜见母亲,然后又乘辇到皇极殿,升入御座。群臣早已按班跪候,赞礼官呼读贺表,文武百官、诸王兄弟向他行罢三跪九叩的大礼,净鞭响后,礼毕正位,刘钦乘辇还宫,就完成了成为天子的全部仪式。
他没有等这一年过去,而是在登基这日便宣布改元,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新的年号仍是上一世时刘缵所使用的“乾亨”。上一世时他就死在乾亨六年,死得无声无息、死得身败名裂,这一次又待如何?六年之后,这天下将是怎样一个天下,而他刘钦又将是怎样一个帝王?
知道这个年号的人,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当他坐在御座上面时,在王侯百官之中一同向他跪拜的陆宁远。
陆宁远离他很远,只见一个黑黑的发顶,一道峻拔健壮的脊背,此时他心里想着什么,刘钦不得而知。
在那个时候,陆宁远听到这熟悉的年号,心里蓦地一震,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回到上一世的轨迹,那车辙不是通向康庄大道,而是通向一个无底深渊。但马上,当他在一次次跪拜和叩首当中又一次短暂地起身,他飞快地向刘钦瞥去一眼,在看到他的那张面孔,看到他那双此刻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正看着遥远的某处的眼睛时,他又迅速定了定神。
再一次跪倒,把头磕向交叠的双手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不会的,绝不会的,他的眼中已看见另外一条道路,他的耳里已经听见一个新世界的轰然声响,即使迟钝如他也知道,这一次一定不同。上一世他死在乾亨元年的十一年后,而从今往后十一年,他可能犁庭扫穴、再圆金瓯?
他的心中蓦地涌起一道激流,促着他在本当叩首之时乍然抬头,深深向刘钦看去。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刘钦眸光一转,也亮堂堂地照向了他。忽然磬声一响,赞礼官高声道:“起!”所有人直身长跪,两人间又有无数人丛阻隔。
登基大典结束了。
刘钦又陷入繁忙当中。他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以天子身份向解定方颁去诏书,晓谕江北,承诺不改国策,以安江北众人之心。第二件事便是往宁国府去了一封信,这信是发给薛容与的,上面只有短短一段话:“张季鹰辞官高蹈,岂为莼羹鲈脍,齐王非其主而已,而君意如何?”征辟其入朝为官。
至于他本人,原先明明力主抗战,近来却一反常态,低头同夏人议和,不免招致了许多非议,有人怀疑他之前所作所为全是出于矫饰,暗地里议论实多。
刘钦即位之初,立身尚且不稳,最恶听这等话,但不待他自己有所动作,便有聪明人替他解决了。很快茶肆间就讲起了李世民渭水之盟、数年后殄灭东突厥的话本,刘钦听说之后,让人调查出处,却没有查出作者,也就作罢。
接下来就是处理刘缵残党了。
宫变当日,朱孝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杀了刘缵阖府,连最小的婴孩也没有放过。而他的妹妹也找了回来,在满天血雾和惨嚎之中,竟有这样一道重逢之喜。
一夜之间,曾经地位煊赫的衡阳王、皇帝的长子,就这样惨遭灭门,而这件事明面上是刘崇下旨,但是个人都知道真正下令的人是谁,满朝如何能不震惊?而那些刘缵曾经的支持者们,为了他而不惜冲杀在最前面、对刘钦极尽挞伐的大臣,则各个睁着震怖、担忧的眼睛紧盯着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新皇,一眼一眼看着他接下来有何动作。
刘钦该如何对待他们?
要是往前十年,他年少时候,对着这些人,定然一个也不愿放过。但他如今已经坐上这个位置,便不可能那样恩仇必报——就是要报,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如今夏人的威胁还不算完全解除,而他父皇也正卯着劲想要重夺在中朝的话语权,此时他要是大肆打击刘缵残党,恐怕要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思来想去,非但不能痛下杀手,还要尽量宽大,展现出他这新主的博大胸襟,和圣朝更始的气象,让他们各安其位,等日后再秋后算账。
他于是对刘缵的残党一体安抚,直到登极以后,也几乎谁都没动,哪怕是那些曾痛骂过他、被他暗中深深记恨着的言官,见着他们,他也一派和颜悦色,对他们与对别人一样。
很快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向他表示效忠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将一些刘钦事先全不知道的秘辛透露给他。从他口中刘钦才得知,先前在江北派出朱孝想借夏人之手杀他,后来在当涂县,又放出假消息想借翟广之手除他,这两件事竟然全是徐熙给刘缵拿的主意。
许久不见,刘钦已经几乎忘了这个因为轻薄于他,而被他找个由头弄去四川的刘缵曾经最为倚重的幕僚,经人提起时,才想起天底下竟有这样一个人。
对他那副好皮囊,他一直记忆深刻,徐熙那敢轻薄他的胆量,他也印象颇深,可同他毕竟只是陌路人罢了,两世都没有什么联系,但徐熙竟然一心想置他于死地,倒当真出于刘钦意料之外。
因刘缵已死,再听见这两件事时,刘钦倒颇为平静,也不着恼,只好奇地问:“徐熙对我,曾经有什么仇怨?”
他想自己既然曾在全然不觉当中,把周章得罪到恨他快要入骨的程度,那无意中得罪了徐熙,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然而告密的人却回答道:“不曾听说徐熙曾因什么事记恨……呃,记恨过陛下。他建议庶人刘缵时,说、说……”
刘钦道:“你只管复述他的原话,恕你无罪。”
那人松了口气,赶忙清清喉咙道:“他说观陛下在江北所为,绝非池中之物,说日后庶人刘缵想得大位,务必尽早解决陛下,迟则后患无穷。他在被陛下贬去四川之后,还常常给庶人刘缵来信,具体都说了什么,臣不能尽知,但有时庶人刘缵同臣商讨,臣曾见过几封信件,其中一封是要他设法收服陆将军,如果收服不成,便应将他杀死——”
他说着顿了一顿,谄着两眼看向刘钦,不无邀功地道:“是臣阻止,庶人刘缵才为国家保下这样一个人才。”
刘钦沉吟。他那两次遇险,对付他的手段都可称为阴毒,他之前一直将账算在他大哥头上,今天才知道,这两件事居然都出自徐熙的手笔。可他那时还不曾回京,纵然有多少手段,那时候也不曾显露出来,顶多只是在江北时着意拉拢众将,透出了几分心志,徐熙如何就认定他是大患?
至于陆宁远,他直到现在也还声名不显,平叛之功多被吞没,哪怕后来为他翻案,陆宁远的名头也称不上多响,更何况徐熙劝刘缵杀他时,陆宁远还不曾离京,徐熙对他的所有了解,也就只有他在江北打的那几仗,除此之外便再没别的。
刘钦看重陆宁远,是因为知道他上辈子的名声,又也同他朝夕相处过很久,而徐熙是因为什么就认定他不一般?
一时间,刘钦心中同时生出两个猜测。一个是徐熙同他和陆宁远一样,也有上辈子的记忆,只是因为被自己打乱了阵脚,一上来就被逐出京城,才败于自己之手。第二个是,徐熙此人眼光独到,只凭他和陆宁远在江北的表现,便看出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人,并认定他们俩非杀不可。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必须要亲自见一见此人了。
至于这个向他告密的人……刘钦又向他问了一些情况,就对他点点头,让他走了。那人走时,颇有几分失望,更显得有点忐忑不安,只觉着新皇恩威难测,颇难讨好,一直到回家之后也不知道自己做得是错是对。
刘钦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想借告密向他投诚,好让自己从此对他另眼相待。但如此背弃旧主之人,他留着也没有大用,甚至殊为不喜,之所以不处置他,只是防止旁人多心而已,重用自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此事过后,他一面下诏从四川召回徐熙,一面在心里给此人记上一笔,注明永不重用。
徐熙还未踏上回京的路,却有人要离京了,那人便是周章。
他在宫变当晚都做了什么,朝臣大多都不清楚,有人说他帮助新皇戡定乱党,也有传言说他是刘缵一党,临阵倒戈立下大功,还有人说他铁了心同刘缵一起逼宫,只是因他毕竟是今上的藩邸旧臣,今上念及旧情,才没有严惩于他,众说纷纭,议论不休。
知情的人自然不敢多说,流言蜚语虽多,却也不曾传入过刘钦耳朵。他只是每次上朝,都要在最前面几排看见周章,时间一长,心里实在不爽,某天在忽然与周章视线相对时,终于忍无可忍,决心把他逐出京外,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周章识人不明,实在连徐熙都不如,但他也承认周章毕竟是有用之才,不好以私愤报复太过,就让他去做了湖南巡抚,离他远远的,又也当得上一句位高权重,足够他继续发挥余热。当初翟广被打垮后,就是向西逃遁,至今行踪不明,周章在湖南,正可觇探其动向,也是人尽其才了。
周章出京就任巡抚,虽然品级是提升了,但外官如何比得上京官,众人都目之为被贬。一时间,关于他的许多猜测被排除了,另外一些则传得愈发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