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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86章

果然,陆宁远马上给涌进殿内的士兵下令,命其各守方位,竟在这拥挤之处隐隐摆出一个步军阵法,两三人互相接应。久居京城的禁军如何见过这般阵仗?本就士气低迷,被其结阵冲杀一阵,马上便露败相。

在朱孝破门之前,周章已经跟随着招来的守卫从窗户间爬入殿内,见状忙从朱孝手中接过刘崇刚才命宫人打开宫门放行时,用作信物的玉佩,招降这些禁军。

陆宁远见胜负初定,没再亲身冲阵,不敢离刘钦太远,只在他身后跟随,不住观察着左右情况。幸而刘钦一边小腿受伤,路走不快,倒不难跟。

刘钦走在前面,两眼紧盯着刘缵时隐时现的身形,什么话也不说,一面走,一面向他射箭。羽箭或是打在廊柱上,或是擦着刘缵衣袖飞过,竟是无一射中。

大殿深处空空荡荡,连廊柱都不得几根,刘缵慌忙之中按着伤口跑到殿首高台、刘崇方才坐的那里,四面已无遮挡。他脸色惨变,知道已到绝路,一扭头看向刘钦。刘钦这时手里已只剩下最后一支箭,他慢慢搭在弓上,又一次对准刘缵。

刘缵因为跑动太久,先前中箭那里已经洇出一大片血,伤口纵然不深,也经不住这样反复撕扯。但即便这样,他为了活命,也没有片刻停下脚步,任鲜血从身上一团一团掉下,仍做着困兽之斗。

刘钦看着他,不止是看他这从小同他一块长大的兄长,更是完完全全在看上一世的自己。这一刻,多少回忆涌上心头!

可他只停顿了片刻,又或许连片刻都没有,从旁人那里看去,便是他即刻搭上了箭、举起了手、张圆了弓,向着刘缵便是一箭飞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箭便向着他的兄长呼啸而去。

刘钦的手有些抖了,他决心下定,弓马娴熟,又曾几次在生死之间穿行而过,可现在不知为何,他的手的确抖着。因此这最后一箭,既挟着风声、挟着恨意,也挟着缥缈的一缕天意,没人知道是否能中,只见着它在半空中划过直直的一条线,然后——

嗤的一声,正中刘缵胸口。

刘缵伸出手臂想要去挡,却没挡住,当胸中箭后,登时身子一歪,手向旁边抓去,不知够到什么,想要借此稳住身形,却站不住,缓缓倒在上面,竟刚好坐在正首那把椅子里。这把龙椅刚刚刘崇坐过,上一世的他也坐过了不知几千几百次,如今他歪倒上面,鲜血滴滴答答洒落,把金色的扶手染成赤色。

他吐出口血,勉力抬头,向着刘钦招了招手。

刘钦当真向他走去,右手忽地一沉,被陆宁远拉住手腕。他扭头向陆宁远看去,既像看他,又像根本没有看到,脚下不停,又向前走。陆宁远只得跟着他一同登上那几级为人臣者绝不该上的台阶,一同到了高台之上。

“太子,是你胜啦!”刘缵像是笑了一笑,嘴里又涌出血来,把头转向陆宁远,对着他轻轻抬了抬下巴,“可我不知道这一身甲胄,是如何得来的?”

陆宁远在朝中有武职,配给甲胄也没什么奇怪,他问陆宁远甲胄如何得来,只是因为他离自己更近,他又没力气指向远处,这样发问,其实问的是刘钦那些太子牙兵和死士身上明显只有精锐军队才能配备的甲胄是从何而来。

他想不通,刘钦没有去武库,怎么会有这些甲胄兵器,想不通他的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杀到皇宫,没有被自己派去的禁军探听到,也想不通恽文石如何会被崔允文杀死,更想不通自己从周章口中探听到的刘钦的计划如何会有这样大的出入。他想不通的地方还有很多,但他是将死之人,想刘钦已然获胜,当不会让他怀着满心疑虑过世。

果然,刘钦放低了声音,用只有他和陆宁远才能听见音量道:“是从秦良弼处得来的。”

原来刘钦在江北同秦良弼分手时,两人便已互明心意,后来刘钦回京,朝廷当中对秦良弼又有攻讦,刘钦多次去信安抚,对他多加笼络。他敬秦良弼一尺,秦良弼报他三丈,这次刘崇寿宴,秦良弼得到他的密信,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将甲胄兵器分散藏在寿礼当中运来,又由刘钦买通礼部的人,从中过一道手,秘密运去自己的别院。

若非他与秦良弼久有来往、若非他在江北时便以几次力战收复秦良弼之心,这目中无人的边将如何肯管这一桩事?刘钦伏脉于两年之前,又有谁能预料?

至于崔允文的阵前反水,看似突然,其实也是早有安排。刘缵以为崔允文同刘钦从未有过交往,那是他看走了眼。

最早刘钦刚回京时,与崔允信这般贵戚子弟们频频聚会,某日酒酣耳热之时,他忽然没来由吟诵出李商隐所作的一句“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从那之后,他注意到,其他人浑然不觉他话中之意,只有崔允文再不曾参与过他们的聚会,便对此人暗暗上心。

那日他在席间吟诗,自然不是为了卖弄才情,他也没什么才情可弄,乃是有感于席间珍馐美馔琳琅,而京城内外仍有人不得一饱而发。原诗当中便颇有讽意,说得就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膏粱子弟。而诗中更有另一层深意,非有心者不能明。

原诗看似是讽刺那锦衣富贵的富平少侯不忧七国三边之事,但其实国事边事如何轮得到他一个富平侯去忧?因此李氏当年的真正用意,恐怕是借讽刺这位汉朝的年轻王侯,暗讽当朝君主耽于享乐、荒废国事。此一层本就埋得极深,刘钦又只吟一句,自然只有真正的有心人才能听出他言外之意。

崔允文便是这个有心人。

刘崇栽培他、刘缵拉拢他,但无论风从东从西刮来,他这棵树都始终亭亭而立,站得笔笔直直、端端正正。这是因为他的根已经扎在了刘钦那里,而刘钦得他效死之诚,不为别的,只是因同志、同道、同气相求而已。

他不需给崔允文什么好处,也不需要给他什么许诺,只需要把自己的心志显露给他看——刘钦曾犹豫过要不要稍加伪饰,对夏人放缓态度,在刘崇面前落一个和顺的印象,但到底还是亮出一面坚定主战的大旗,打出了便不再收,不止是给远在京外的秦良弼、薛容与看,也让崔允文清楚看见了他的心。

崔允文虽是尚书之子,却走了武举的路,并非真如许多人所猜测的那样,是因为功课实在不好才被迫如此,而是心中实是有一番峥嵘。眼见得中原板荡,蛮夷猖獗,朝廷却偏暗东南,终日里醉生梦死,他心中之痛,何可言说!只是碍于不得已的人情来往,奉父亲之命同刘钦浑浑噩噩厮混,不曾想竟在席间听到了那样一句,当时他心中何等震动,当即看向刘钦,刘钦却是拂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一直到现在,刘钦与他当面谈话也不出三次,许多交往都极为隐秘,往往只有只言片语传递。但人与人之间便是这样。有的人你费尽心思去了解、探寻,可却像拿着铁镐凿山,穷尽一生也只能挖出一鳞半爪。但有的人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彼此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

刘崇、刘缵便是拿着铁镐凿山的人,他们只奇怪为何这山纹丝不动,哪里会想到竟是这个原因?而刘钦许久之前一句状似无心之语,在今天会有如此效果,事先又有谁能预料?

刘缵拿眼望着刘钦,像是在等他说更多,刘钦却不愿说了,说了他也定不会明白。他向着刘缵走去,一直走到他身前来,见他已然呼吸微弱,必不能活,一时间,小时候的无数过往,那些金灿灿的快乐,心底里多少孺慕依赖,还有多少屈辱、愤恨,一齐涌上心头。

“雀儿奴——”

刘缵忽然唤了他一声,和之前许多次一样。乍然间,刘钦眼睛一热,几要落泪,强自忍住,刘缵眼里却已蓄满泪水,沿着两颊落了下来。

刘钦不知道这一刻刘缵都想了什么,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不知为何,他明明早已下定要杀刘缵的决心,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占据他心头的却不是从前那可称刻骨的恨,反而是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午后,阳光穿透绿色的叶片,在人身上留下片片光斑,刘缵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起来。他一下变得好高,肚子贴着刘缵的脸,低头向他看去,树影光斑在刘缵黑漆漆的发顶轻轻摇动两下。微风吹过,刘缵叫他“雀儿奴”,他叫刘缵“大哥”。

但见刘缵张了张口,对他又说了些什么,可声音太轻,已经听不清楚。刘钦晃了晃神,俯身去听,却见刘缵看向他的目光陡然一厉。

从他那里看不清楚,但旁人离得稍远,便眼瞧见刘缵拔出不知何时别在腰间的短刀,反手便往刘钦颈侧刺去!

这时周章已携着刘崇的玉佩拾阶而上,要传刘崇之令,命刘钦留他大哥一条性命。眼见此景,浑身一凛,一时忘了自己平日里无缚鸡之力,又同样是肉体凡躯,来不及出声示警,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撞开刘钦。

或许刘缵的刀将要落在他身上,最后是他代刘钦去死,结束这场由他一念之差而提前了的闹剧,他也能一赎前愆,从今日这难以直面的背叛当中洗脱出来。于他而言,这当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但这时的他哪想得了这么许多,见那刀马上就要落在刘钦脖子上面,什么也没有思索,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脚下竟是前所未有地快,只用一大步便抢到了两人面前。

可是他还没有碰到刘钦,刘缵的短刀也没碰到他,便觉身上传来一阵大力,再回过神来,人已摔到旁边地上。陆宁远一手挡开他,一手扯走刘钦,没让两人碰上一下,任刘缵的短刀打在身上铠甲上面,“当啷”一声,刘缵力竭,短刀脱手,又眨了两下眼,便再不动了。

同刘钦一样,见到刘缵将死之态,陆宁远如何能不心潮浪涌?上辈子他自以为的君臣相得,当时充斥胸臆的得遇明主的振奋之情,还有最后的惶然、困惑、愤恨不平,一时在他耳中齐声高鸣……他看着刘缵,多想问他为什么那样对待自己,问他为何自己死前求见他那么多次,他却始终避而不见,问他究竟将祖宗基业置于何地。可他问不出了,刘缵也不会回答,他气息已绝,虽然半阖着眼睛,却已然毙命。

刘钦踉跄着站稳,知道自己刚刚死里逃生一回,心中却并无什么波动。恍惚间他好像听见蚂蚱叫声,在殿外、在尸体丛中、在刘缵身下的椅子下面,一声一声嗡嗡作响。

“蚂蚱飞了,大哥还会再给我抓的。”

他重新走回刘缵身边,拾起刘缵欲杀他而未成的刀,对着他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喃喃道:“大哥一向对我好,就再送我最后一样礼物吧。”然后手起刀落,割下了刘缵的头。

第144章

刘钦砍下刘缵的头,总共用了两刀。第一刀割开他的气管、血管,赤红的鲜血喷出数尺,溅了他满身满脸,第二刀从骨缝间压入,喀喇一声斩断颈骨。

他把刘缵的头提起来,猛然挺直身体向后一看,满殿一时鸦雀无声。

殿外,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间射入,东方渐升的红日将整座建康城从梦寐当中唤醒,在这一时刻,于命运的岔路口前迎来新生的不止是刘钦一个。

日后史家将如何记述这一日,记述这整整一夜中在这一方小小殿宇内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众人等,整个大雍、千百万人的命运因这短短一夜而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历史的车轮将要通往何处,在这一刻无人知晓,只有红日于地平线上睁开一线天眼,千百年后,仍只有它是唯一的证见。

刘钦站在殿首,把刘缵的首级高高举起,“贼首已死,其余人等缴械不杀!如再顽抗,以谋逆罪论处,杀无赦!”

殿内禁军原本便没了战心,大多已受周章招降,只是仍然有所观望而已,这下便连观望也不敢了,忙扔下刀剑伏罪,大殿内一时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刘钦一面命人收缴其武器、收拾地上尸体和伤员,一面给朱孝下令,让他速速带兵去往衡阳王府。

先前陆宁远刚到时,他说陆宁远来得稍晚,是因为刚从衡阳王府过来,其实只是诈刘缵,想要进一步瓦解其心、让他进退失据而已。

陆宁远比朱孝晚来,是因为一开始刘钦为防有失,让他在宫门附近接应,防止被派往宫外的禁军提前回来,或是刘缵留有什么后招,留陆宁远在外围,便是要阻截他们,等事有不顺,便作为生力军投入战场。而万一他这边生了什么变故,行事不顺,陆宁远在外,也可及时接应他出去,总比把他的全部筹码都扔在一处强。

后来他担心的这几种情况都没有发生,陆宁远依原计划同他会合,至于衡阳王府,刘钦当然没有分兵去打。

大势未定,他的这一点人当然都要用在关键地方,不可能顾及得到刘缵家人。万一陆宁远被刘缵府上的卫兵拖住,没能及时回援,风险太大,实在得不偿失,而就算控制住刘缵家人,也未必能逼他就范,这等龌龊手段,也没必要拿出来用在他身上。

朱孝问:“属下到了之后,如何处置?”

刘缵已经成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二女,最大的一个才不到五岁,最小的一个尚在襁褓。算上其他家人和仆役,全府共有百余口。这里面许多人,刘钦连见都不曾见过,甚至如厨师花匠之流,刘缵自己都未必同他们说过什么话,至于几岁稚子,尚不懂事,则更是无辜。

但这其中,谁受刘缵厚恩,会誓死为他报仇?谁感念刘缵的情义,要设法报复于他?留下稚子,谁能保证不会再有赵氏孤儿之事发生,谁能保证将来一旦生变,不会有人把他们推上台来做什么文章?

刘钦默然一阵,对朱孝淡淡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朱孝一阵悚然,随即应道:“是!”一句也没多问。正要走时,刘钦却叫住他,把刘缵的首级递给他,“你带着这个,或能少折损些人。动手后先留些活口,问明你妹妹被藏在哪里。这等秘事,我大哥不会假于旁人,定是他府上的亲信负责办的。你不会审讯,从府里点几个人去。”

朱孝没料到这一番死斗之后,刘钦竟还想着自己的事,在腾腾杀气当中,眼圈热了一下,领命后匆匆去了。

刘钦整整身上,走出殿外。稀薄的晨雾当中,朦胧初日之下,刘崇站立阶下,仰面看来。两世以来第一次,刘钦俯视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则仰视着他。

刘崇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两眼直直望着他,面孔在薄雾当中却不甚清晰。刘钦顿了顿足,在原地就这样看了他一阵,然后拖着受伤的腿,缓步走下台阶。

他身上沾满了血,禁军的、自己的,还有一大半是刘缵的,小腿上的伤口没有愈合,反而在刚才的追逐争斗中愈发裂开,滴滴答答往外淌血。他一瘸一拐着,每走两步,台阶上便多出一只血脚印。在他身侧,前一个夜晚的漆黑诡谲还未褪去,而在他的另一侧,新世界的初辉已经将点点金光洒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他走得那样慢,那样凝重,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屏息以待,就连飞宇流檐后的鸟雀也噤了嗓子寂然无声。宫门万重,这台阶太长了,仿佛过了多少年的光景,他才终于走了下来,走到刘崇面前。

刘钦扑地跪倒。

在他跪地的一瞬间,刘崇如同被天外一颗落石砸中,浑身猛然一阵震颤。

他问:“你大哥……怎么样了?”

刘钦答:“儿臣惭愧!激斗之时,大哥已被乱军所杀。”

刘崇猛地仰起头,闭了闭眼睛。

如果说他一开始还有几分茫然无知,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是血淋淋的宫闱之变!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就在他的身前!

刘缵定然是反了,可刘钦的这些忽然出现的兵马当真就是为勤王护驾而来的么?他哪里得来的这些盔甲?这么多人,如何无声无息地就靠近了宫墙?太子府明明已经在禁军控制之下,这么多人调动,如何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崔允文什么时候成了刘钦的人,现在禁军当中、朝廷当中、京城外边,他的人还有多少?

“你……”刘崇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此时在他心中的不只恐惧,更是刀剜一般的痛。恍惚间还是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一眨眼竟是这般人伦惨变!

他还记得刘钦小时候,像一只小麻雀般,这头飞到那头,嘴没有停下的时候,从早到晚叽叽喳喳。也记得刘缵刚出生的时候,他前面的几个儿子都早夭,刘缵是他当时活着的唯一儿子,他逗弄着这样小的一个婴孩,想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刚好那时候弟弟鄂王也刚喜得麟儿,兄弟俩商讨一番之后,便一齐给儿子取了名。

那时他还年轻,或许还是有些雄心的,想自己的皇长子,将来的太子,名字须得有个好寓意,便选了一个“缵”字,弟弟也一同凑趣,给儿子取名为“绍”。赓续前业曰绍,承继发扬曰缵,刘缵便这样长大,从婴孩、到垂髫、到少年、再到如今的青年——刘缵啊刘缵,直到身死此日,他又缵得甚么?

刘崇老眼当中涌起浊泪,好半天才从心窝里剜出一句,“你如何就……杀了你大哥!你小时候……”

刘钦打断他,“大哥欲杀儿臣,儿臣只得自保而已!若非如此,现在殿内尸体便是儿臣!”他两眼当中涌出热泪,猛一抬头看向刘崇,眼泪飞洒在刘崇鞋面上,“若非父皇始终左摇右摆,难以明定继统之人,儿臣与大哥,何至走到如此地步!”

刘崇如遭锤击,呆立原地。

他为帝多年,无论做了什么,都从不曾有人胆敢质问于他,如果有人,那也只有死人。可现在幼子一身是血地跪倒在他面前,满目泪水之下,眼底还有未尽的杀气,满庭禁军、太子牙兵、太子死士环簇之下,他喝不出那一声“大胆”,反而不得不承认,刘钦说的是对的。

要是他早就定下传位之人,把另一个逐出京外,如何会到现在这样两个里面必须要死一个的地步?岑士瑜早提醒过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觉出有理,却还是没有当机立断,总想着时间还长,恋恋于这一顶帝王冠冕不愿去位,任由二子相争,愈演愈烈,终于到了今天这步。火舌已烧到他自己的袍脚、大水漫过他腰,他还想要稳坐钓鱼台、想要站在岸上看水高浪低,又如何可得?

“事已至此,你要如何做?”

他对着满脸泪花,面容却是坚毅冷峻、杀机凛凛的儿子,终于问出了这一句,话音未落,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他生于宫廷,久蹑帝位,一生与权势打交道,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了。

晨风吹来,刘钦鬓角落下的头发轻轻摇动。“请父皇……”他掉下最后一滴泪,血泪斑驳的脸上,两只眼睛像是两支利剑,向着站在他身前的父亲直插过来,“下诏,速速召回宫外禁军。”

“请父皇下诏委任崔允文为新任禁军统领、更换各个宫门守卫,下诏委任陆宁远为京营提督、原邹元瀚部也一体委任于他,下诏抄斩谋逆犯上的罪臣刘缵全府,下诏将其定罪,下诏从今日起……命儿臣监国!”

在这一刻,刘崇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又像骤然老了十岁。骨头在他的身体当中打起了弯,一条条皱纹如疯长的藤蔓一般从他那张白净、保养得当、养尊处优的脸上飞速爬过,大半漆黑的发顶上,银色的发根如新芽般贴着头皮钻出——他已是这样的老迈了!

“依你。”刘崇无力地道。

刘钦伏在地上,向他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对身后道:“迅速收拾好殿门内外,莫要误了今日早朝!”

太阳照常升起,爬到宫墙之上,却已换了一片天幕。百官如常上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走到大殿之上,却才知道朝廷里面早已经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而在高高的宫墙外面,建康城在熟睡中苏醒,街上渐渐有了行人,沿街的小贩打开门闩、挂起招牌,洗漱声、泼水声、吆喝声、吵闹声渐次响起,一如之前的每一天,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建康城外,虫鸟在水面轻轻掠过,荷叶上的晨露抱成一团,杂树红英被风片片吹落,青山矗立,江河东流,一切都一如往日。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雍雍喈喈】

第145章

这一天,刘钦以太子身份监国,坐在龙椅上的刘崇神情颇为萧索,现出几分从未见过的老态龙钟。刘缵阴谋篡逆的消息和他的死讯在朝会时公布,一同发下的还有数道旨意,禁军、京营两军全都变了天,一路交与崔允文,一路交与陆宁远。

原先邹元瀚所部,此刻也正驻扎在京外,却没有如刘钦早上向刘崇要求的那样同京营一起划归陆宁远,而仍是保持不变。并非是刘崇说的话打了折扣,如今宫中禁卫均被刘钦换成自己的人,他不点头,刘崇纵然御笔朱批,诏令也难出宫墙,这是因为临到朝会之前,刘钦自己反悔了。

刘缵虽死,但也只是死了他一个,曾经依附他的文武大臣遍布朝廷内外,此时他们人心惶惶,都在观望,一旦处置不当,于肘腋之间逼反他们,便不是今晚这干净利落的一场宫变所能平定的了。他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慢慢地行事,务求把这段最动荡的时间平稳度过。

这当口要是下手太过狠厉,恐怕会逼反原先的邹元瀚部,惹得京城不太平,他不能不怀此担忧。

当初邹元瀚兵败,他所部士兵几乎零落殆尽,新招募的这些也尚不可说已经成军,但毕竟也有大几千人,而且各个都是武器齐备的士兵,就驻扎在京城外面几十里处。

别说是几千甲士,就是几千头猪,忽然一起发难,那也要闹出些乱子,更何况邹元瀚身死之后,新换上的辟英仍是刘缵、陈执中的人,这时候最紧张的几人当中就有他一个。

辟英此人也不简单,和京营当中许多军官都有交往,难保他走投无路之下,不会有所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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