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测到广告屏蔽插件

多年坚守,做站不易,广告是本站唯一收入来源。

为了继续访问本网站,请将本站加入您的广告屏蔽插件的白名单。

金瓯重圆 第69章

还没有走出湖广,他就在半路上被杀。看上去是土匪杀人越货,抢去的却只有几两薄银和随车带走的一大箱文书。他的随身书吏走脱了,从此不知去向,他的尸体几天后才别人发现,趴伏在车厢中,背上总共中了十二刀。

知县品级虽小,却也是天子钦任的朝廷命官,被人杀害,自然要严查到底。但土匪杀人越货,原是常事,怪只怪方明俊自己不经请示擅离职守,以县令之尊不带僚属私自出行,在乡间遭人毒手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有一搭没一搭地查了一阵,渐渐没了下文。

于是方明俊就这样死了,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在朝在野都没几个人知道。

家人将他的尸体运回,哭了一阵,停灵二十多天不曾下葬,想要等凶手缉拿归案。凶手落网的消息没有等到,却等来一个人,正是周维岳。

早在一个月以前,方明俊曾给至交周维岳去信,说了自己决心进京的事。周维岳不放心他,便告了假亲来通山,山川阻隔、车马迟迟,今日才到,见到的却是好友业已腐烂的尸骨。

他让人打开棺材,从里面传出阵阵臭味,白色的蛆虫在肉块之间蠕动、穿行,他伸手进去,在方明俊的身上摸了摸,已经看不见他伤在哪里了,连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也因为腐败而看不清。

方明俊的妻子私下里同他见面,将方明俊死时穿的那件满布鲜血的里衣拿给他。周维岳接过,就见左边的袖口有方明俊临死前蘸着血写下的四个小字:

“公道!公道!”

周维岳浑身一抖,猛地把衣服攥在拳头里面,过了一会儿,慢慢贴到自己胸口上面。

后来他去到郊外的一处破庙,从一棵树下挖出一个箱子。

方明俊进京之前,就有所预感,将那一箱公文、卷宗、账册全都手抄了一份,没有放在那在他死后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的家里,而是藏在一个破庙当中,位置只有周维岳一人知道。

他是那样相信周维岳,相信他在自己死后,能来到通山,翻出这个箱子,把他们好好收管起来,相信他会赡养自己的老母、抚养自己的子女、终有一日还自己一个公道。

而周维岳也把他的老母、妻子、一儿一女接来自己家中拿自己一份官禄一体供养,正如他所愿。但安顿好他们之后,点起一只火盆,将火烧得旺旺的,在旁边默默站了一阵,随后从箱子里抓起一沓纸,看也没看,一把扬进火里。

火势大张,火灰四起,金色的火星噼啪飞舞,火舌在一张张纸上飞快舔过,把一个个字变成黑色的灰烬,没了就从此没了,没得一干二净,就和方明俊这人一样。

消失之后,世上就再不会有了。

突然,周维岳浑身一震,猛地上前踢翻了火盆,把没烧干净的纸抢出来,挥手乱扑,按灭了上面的火。

两年后,阴差阳错,他也来到通山县做了县令。

那些剩余的证据他始终保存着,藏在他的家里。不仅如此,这些年他冷眼旁观,岑士瑜、陈执中、还有当年的那些个知州、知府、布政使如何花花轿子人抬人,交相贿赂着各自升迁,在白骨之上纵情欢宴,他都一一看在眼里、把能记下的暗地里一一记述下来。未必有用,也未必有人相信,但如果这是恨意的话,那他的恨意便可说是刻骨了,一刻也不曾止歇。

整整七年,他抱着这些或新或旧的纸,无声地蛰伏着、忍耐着、等待着它们终于能见天日的那个时刻——即使他不知道那个时刻是否会到来,也不知道当它到来时自己是否还活在世上。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他这个人微言轻的小小县令,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在漫漫的时光中独自一人等待着。直到那天——那天李椹为了筹措军粮,从黄州府来到了通山,不知死活地查到了方明俊的事。

在他到来之前,周维岳就已经听说了陆宁远的事,注意到了这一员从江北而来、初出茅庐的小将,像是冷眼看着这些年的所有人一样也冷冷注视着他。

但随后,就像暗夜中敲起两块火石,火星忽闪一下、忽闪一下,落在草绒上面,就这样烧着了,在他眼前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听说了陆宁远缺粮的事,知道了他的来历,也就知道了他压根不可能在这里筹措到什么粮饷。可是就在他想这个人已经走投无路,马上就要纵兵劫掠,在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旦陆宁远接近就要严闭城门拒之不纳的时候,陆宁远却严禁士卒有半分骚扰百姓之举,士卒稍有害民虐民,立时处死,更又去到各处剿匪安民,所过之处鸡犬不惊,兵马迤逦着,在他的通山县外安然而过。

听说曾有沿路的百姓看不过去,见陆宁远为自己安定家乡,战士们却吃不饱饭,心中不忍,还有人自己儿子就在军中,听说了关于他的许多消息,自发地挑去粮食给他。

他们一片好意,原本并不想要以此谋利,陆宁远却坚决不肯白要,定要给他们钱,还曾说下“士卒在野,必须与民无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军纪就要败坏了”这样的话,坚持一一付过银子才让他们离开。

去送粮的百姓大为感动,回来后便对同乡讲了自己此行经历,一传十十传百,传入了周维岳的耳中,让他在暗无天日的混沌之中,在踽踽独行的长夜里终于看到了第一簇炬火的光。

已经七年了!

他心潮汹涌,冲动难抑,可是这箱子里装着他自己的性命与方明俊的性命,或许装着的还有他们二人仅剩的一点希望,装着那么多的年月,他如何能轻易交出?他没有办法,又不敢轻易离开,惹人疑心,只好交待下言辞,让管家往陆宁远处试探。

这或许是他一生当中最后的一次机会,也是他仅有的一个希望。如果连太子、太子的宠臣也都是同岑士瑜陈执中他们一样的人,那么他拿出这些,也不过是朋党攻讦、权力厮杀的工具而已。

混沌之中的公道,难道真是公道?他手中的这柄利剑该劈开的,也不该是一个两个人的血肉。与其这样交出,不如让它们就此长眠于这万古长夜,永生永世不见天日,与草木,还有他和方明俊的尸骨同朽。

隔着一日的路程,他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焦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陆宁远会如何选择?他会在第一次或是第二次试探中答应么?管家再回来时,跟在他身后的到底是不是会有或许是他此生能等到的最后一个公道?

他猜不出,只有等待,坐立不安地等待。终于在这一天,在这个与七年间的每一个都别无二致的寻常下午,他收到管家消息,匆匆回家,在家里见到陆宁远,这个高大、沉默、平静,从天而降的年轻将军——他在三次试探中都给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然后被管家带了过来。

现在,周维岳愣愣地站在院外。从晌午下到现在的小雨渐渐停了,西南面的浓云裂开一道缺口,湛湛放出一角天幕和万丈暮光。这光落在院子里面,竟是这样的明亮,这样的温暖照人。

周维岳的手抖起来,泪水涌上眼睛,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大步走进院子,对陆宁远深深作了一揖。

太久了,太久了……岂堪久蔽苍苍色,须放三光照九州!

第113章

来刘钦答应的安置流寇参与的慰抚款还不了了之,陆宁远被召回京城问罪,同他一道的、因平定翟广扎破天之乱有功而升为游击将军的邹元瀚,鲜盔亮甲、部众逶迤,押送着俘虏凯旋。

邹元瀚并不急于赶回,沿路走走停停,受着各地方官的祝贺、巴结和招待,把这一战中赔出去的老本一点点赚了回来。

行军打仗、在朝为官都和做生意是一样的,无利不起早,他这一仗损失过剧,大军损失近万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这些年来费尽心力培养的亲军也损失殆尽。这些可都是他最倚仗的人,是他在这乱世当中的立身之本,如果不能在战后狠狠捞回这一笔,拿着大把的银子慢慢再打出一支私兵,那他做将领辛辛苦苦给人卖命是为了什么?不如趁早告老还乡抱孙子算了。

他不急着回京,着急的另有其人。刘钦一向说到做到,他说要争取慰抚款以安置翟广和扎破天的残部,陆宁远便相信一定有这一笔银子,即便当时查问他的御史回京后未必有什么好话,连他这小小的副守备之职都岌岌可危,他也丝毫不以为意。

只要这一笔银子发下来,那些流寇残党便可以各自领了钱回家安顿。他们都是些生计无着的贫苦百姓,并非生下来便是流贼,只要在乡里能有一条生路,谁也不愿背井离乡,跟着别人做那些掉脑袋的事。

可是钱款始终没有发下来,陆宁远等了数日,等来的是让他回京待罪的调令,李椹说:“太子可能让什么事情耽住了。”陆宁远皱眉不语。

上一世,翟广之乱持续有年,陆宁远虽然只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军人,但同翟广他们接触得多了,也隐隐明白了东南一乱经年的原因。随军离开的那日,他骑在马上,回头向这片土地望了一眼,那些被俘虏的流贼,杀了头的,尸骨已经掩埋;活下来的,被遣送回原籍,也已不在这里,只有零星的百姓扶老携幼,远远地看着他,因为邹元瀚也在,他们并不靠近,只拿目光为他送行。

陆宁远也向他们看去一眼,随后转回了身,沉默地看向前面。他明白,这一次他是打胜了,但这胜利没有什么意义,东南战事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安置款项毫厘未到,那些被凭借着军威强遣归乡的流贼回家之后,仍是没有土地、没有钱粮、没有营生,等官兵离开,只要有人再振臂一呼,他们马上还要揭竿,再度从贼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朝廷不加整顿,各级官员仍是把这些哀哀小民视作利薮,课以重税,动辄敲朴,借着抗夏之名不断地要兵要饷,搜刮民脂民膏,就还是治标不治本。大军一走,马上就会故态复萌,翟广虽然一时蛰伏,迟早还要炸出震天一响。只要朝廷还是这个朝廷,他纵然是韩白再生,也无能为力。

他带着对身后和身前的忧虑,马蹄迟迟地走了。行至半路,渐渐听到从京城来的传闻。

隔着太远,消息传递多有不便,他们不知道京里发生了何事,只是隐约听说,东宫触怒了龙颜,现在已经不被允许再进宫了。但具体是为着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刘钦处也再没有消息传来。

越往前走,陆宁远就越是担忧,可是先前“随邹元瀚破敌”的圣旨已经失效,他一介戴罪之身,只能事事听人安排。邹元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日的路程,生生要走出三日。陆宁远急得睡觉时身上都在冒汗,嘴里起了两只大泡,愈发沉默不语。

刘钦确实是颇有失了圣心之意。从刘缵等人发起对陆宁远的弹劾以来,对刘钦的攻击就也接踵而至,逼得他几乎应接不暇。

先是文宁公主进宫,具体对刘崇说了什么,再没有别人知道。刘钦无论如何打听,也连只言片语都探听不得,只知道她所说定然十分厉害,引得刘崇少有地震怒,听说废后的手谕已经写好,只差发出。

幸好在圣旨出宫、一切都成定局之前,经宫人报信,刘钦的母亲急匆匆赶来,对着刘崇哭着追述一番两人昔日的浓情,又追念自己父亲生前如何鞠躬尽瘁,一番梨花带雨,引刘崇稍稍牵动旧情,勉强息怒,没有立时废后,但下令把她打入冷宫,就是刘钦也不得前去探望。

然后是往陆宁远身上泼的脏水,被引到刘钦身上。当初经陈执中等人力主,由朝廷派去详查陆宁远的御史,早就是他与刘缵一条船上的人,这所谓的调查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结果如何自不待言。

而送往兵部的战报,除去陆宁远的,还有邹元瀚和一众将领的,这些人说话的分量如何能同日而语?等消息传到刘崇手里,他所得知的便是,陆宁远先是与贼媾和,然后偾军折将,把朝廷的三千兵卒打得就剩几百人,再加上他对自己又有过那样不敬之论,简直让刘崇对他失望至极。

他原本因为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子而对他寄予厚望,谁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酒囊饭袋,而将这酒囊饭袋荐到他面前、强行推出去带兵的刘钦,也显得颇有些用意不明。他是为了什么?莫不是为着谋夺军权,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吧?

刘崇心生不满,将眼睛落在刘钦这个太子身上。

就在这时,一份关于刘钦的密报送到他的耳中。听说刘钦近来和一众大臣走得很近,尤其是出身北面的那些旧臣,他们中的许多现在郁郁并不得志,围拢在刘钦身边,意欲何为?当初刘钦为陆宁远送行,许多北人也曾出席,那份名单现在摆在他的案上,竟然有许多正在他的朝堂上任职。这其中最惹眼的,当属崔孝先的次子崔允信,其次是一些在军中任职的几个将官,这其中有京营的人、有驻外将领的兄弟,更可怕的,还有人在他禁军当中身担要职,他如何能不毛骨悚然?

更不必提,密报当中还说,送行当日刘钦酒后曾言:“有朝一日我若能做主时,一定带你们各位打回去,不窝在东南受这冤枉气!”刘崇放下密报,一张面孔如阴云翻腾。恰好刘钦在此时求见,刘崇心中一惊,只疑心刘钦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竟敢把手伸到自己这边来,一怒之下,便将他拒之门外,还下令从此让他无故不得入宫。

这道口谕未经中书门下,也没有白纸黑字,但如同长了脚、生了翅膀,在片刻间便传遍京城——原本就挖空了根基,这一阵只是一直勉强立着不动的东宫之位,已然摇摇欲坠起来,到底会不会在某一日轰然崩塌,只看后事如何了。

三月春雷初动,蜇虫惊出,从土里探出一只只不安分的脑袋,仰天而望,建康城上雷鸣阵阵,风云变幻,牵动着无数颗心。

刘钦自称犯了眼疾,在府里闭门不出了数日。他知道自己现在被人盯得很紧,索性不再往外传递什么消息,同崔允信他们也暂时断了来往,颇有一面养病,一面诚心悔过之意。

他在呼延震营中曾中过毒瞎过眼睛,刚刚逃出生天便向朝廷报告过,加上上一世时他也常犯眼疾,知道这病复发不是什么奇事,索性装一装弱,即便不能引刘崇生怜,对他的忌惮也能稍减一点。

但他虽然暂时蛰伏,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等过几日,探听得刘崇怒意稍歇,便去了鄂王刘靖府上拜访。

鄂王刘靖乃是刘崇的亲弟弟,刘崇这皇帝做得不怎么样,却颇重手足之情,刘靖从成年之后,除去带兵打过两仗之外,就几乎再没出过京,也不需要像之前历代先帝的手足那样,早早外出就藩,以免在京城生乱。

刘靖不但不受猜忌,在刘崇面前还颇能说得上话,加上他这个做叔叔的从前便对刘钦颇为喜爱,刘钦小时候还常去他家玩耍,思来想去,只有他能助自己渡过此劫,刘钦便没有急着去宫门求见,而是先去了刘靖那里。

不同于刘崇,刘靖只有一个儿子,又在刘钦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因故同他失散,不在刘靖身边。刘靖膝下空虚,对刘钦这些同宗晚辈便多了几分移情,刘钦那时候淘气得很,宫中规矩太多,他就常去刘靖这叔叔家玩。刘靖也不嫌他烦人,有时刘钦他们玩得晚了,宫门已闭,一行人索性就住在刘靖家里,刘靖也无有不纳,第二天一早,没等他们起床,就让人准备上好吃的点心,然后再去上朝。

刘钦那时调皮归调皮,但对人情世故已经懂得了些,除去亲近之外,对这个叔叔很是感激,有时候还颇觉着他有些可怜。只是后来他做了太子,一举一动都不得不规矩起来,也就很少再去刘靖家了,对这个叔叔,也往往只有在朝堂之上见上一面。

如今他遭了困厄,重又想起刘靖,登门拜访,刘靖也不嫌弃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迎他进门,没说别的,先问了他眼睛一番。

刘靖那个早年便失散的独子、刘钦的那个他几乎没有多少印象的堂哥,后来探明是被夏人掳了去,中间曾有一段时间逃了回来,但也没有几天能承欢膝下,马上便赶上两国交战,他统兵出征,因熊文寿等将见死不救之故,兵败再度被夏人俘虏,身世实在坎坷至极。

或许是忧心儿子,刘靖的发妻早早便去世了,刘靖本人听说也生了病,因精心调养之故,他面上不显什么病容,却很是见老,明明是刘崇的弟弟,看着倒像比他还年长几岁,脸上皱纹像是深深刻上去的,比刘钦印象当中要老了许多。

他听说刘钦眼疾复发,很是关切,用那双眼袋深深垂挂着的老眼仔细在他眼睛里面瞧了一瞧,问他吃什么药,现在能看清多少。刘钦本就是装病,眼亮心明得很,将他脸上的担忧之色瞧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为之一酸,忙回答他道:“侄儿眼睛已经好多了,叔父不必忧心。”又问刘靖身体如何。

刘靖同样答得轻巧,“没什么,就是有时候头晕、没力气,太医看过了,吃几服药就没事了。”随后又笑:“你这小雀,不撒米飞不进院,这次过来,是要我找你父皇求情,是也不是?”

刘钦也笑了一笑,这笑里颇带几分腼腆。他这一副表情,便是对刘崇也没有过,旁人更是从不曾见,却也真是出自本心,全无作伪。他为刘靖奉过茶,然后道:“陆宁远平叛,实情并非朝中所说,等他回京,侄儿另有让真相大白的办法。只是父皇现在受小人挑拨,对侄儿颇生怨怒,还请小叔拉侄儿一把,只要能面见父皇,侄儿亲口对他说清楚,想来父皇定能息怒,侄儿也就不像现在这般有口难言了。”

刘靖瞧了他好一阵,眼睛里像是闪着什么东西。他端着茶水,却并不喝,过了好久终于道:“好吧,明日一早我便入宫。机会只有一次,说什么你可要想好。”

刘钦松一口气,一撩袍跪下,对刘靖行了一礼,“侄儿谢过了!”

第114章

刘钦求见刘崇,并不只是一个儿子要见自己父亲,刘靖答应刘钦,也不是一个叔叔给侄子随手帮了一忙。他为刘钦向刘崇求情,便是将自己卷进了立储之事,这非但不是什么举手之劳,反而关系重大,甚至于说是将他的鄂王之位、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的身家性命都给交出去也不为过。毕竟将来要是风云突变,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要在秤上过上一过,父子间尚且如此,他即便是刘崇的亲弟弟,也概莫能外。

但他还是帮了,相对于此事的分量而言,他几乎没有犹豫多久,甚至可以说是不假思索。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对刘钦这个被他看着长大的侄儿的喜爱,甚至也不全是出于感情——刘靖久在朝中,对朝堂上的许多事都看得清楚,有些时候甚至因为站得远些,比刘崇这个皇帝看得还要更加明白。

如今夏人猖獗,国事刻刻堪忧,若朝廷还因袭从前旧策,是绝不可能收复神京的,别说收复,就是眼下这仅剩的东南半壁,如此下去也未必就能固若金汤。刘钦是的的确确主战的,他看得出来,不是作秀演给人看,而是当真生就一身铜头铁骨,是有志气的刘氏子孙。

他是太子,而夏人提出议和的条件不是别的,正是要让今上逊位,刘钦只要一言不发,等刘崇受不住夏人威逼,不得以而禅位之后,那他便是下一个皇帝。一个皇子,又做了多年的储君,若说他不想做皇帝,那是假的,换了尧舜禹也绝无可能,天大的好处摆在这里,刘钦何必在此时吱声?

而刘钦是怎样做的?他铁了心与夏人死战!当初夏人刚刚提出议和之后,刘钦对刘崇的那一番进言后来传出宫外,刘靖也听说了,听到之后不由在心里赞叹:好一番有志气、有见地的话!心底里面对刘钦这个太子,实在满意至极,关键时刻,替他保驾护航,也是义所当为。

更何况他也听说,陆宁远在黄州府并不尽如朝中议论的那样,反而严格约束士卒,颇得当地人心,也打了几场胜仗,绝不如一些人攻击的那样“老师糜饷”、“劳而无功”,后面虽然打散了队伍,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也不能过于苛责,他毕竟还那样年轻。

因此第二天,他便进宫面见皇兄。兄弟间不知说了什么,居然当真略回圣心,刘靖出宫之后,刘崇便答应让刘钦进宫见他。

刘钦久处风浪之中,知道自己名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其实眼下拥有的一切都从刘崇处来。刘崇,或者说刘崇对他的信任才是他的根本,他的这些所谓的权势、地位,从没有真正稳固过,也没有一天真正属于他自己。这些刘崇今天可以给他,明天也可以动动手指收回,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力量能与之相抗。

也是因为如此,他知道一旦自己见不到刘崇,只能任由别人在其间上下其手,说黑是黑、说白是白,于他而言实在可怕,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见到刘崇,只要刘崇肯见他,他就有把握能一转局面。

如今他终于如愿了,装作眼疾并未痊愈,在门槛处踉跄了下,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探地走入大殿,走到刘崇面前摸索着跪下。

他前一天晚上故意一夜没睡,现在脸色微微发白,颇为憔悴,这一副可怜之态或许勾起了刘崇几分舐犊之情,让他面上露出仿佛是一个父亲看着自己儿子、而不是一个皇帝看着太子的神情,但比起之前刘钦刚从江北回京、父子初见时的情态,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自从夏人提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和约以后,刘崇刘钦父子两个之间的关系就微妙了起来。父皇想着什么,刘钦自然心知肚明,刘钦这太子想着什么,刘崇也自以为知道。两个人都明白,那些在刘钦年少之时父子俩尚温情脉脉的时光,毕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父子俩见面之后,刘崇或许是给下马威,又或许是给刘钦一个台阶,当先将收到的那个密报抛了出来,问刘钦那日宴会上可曾说过类似的话。刘钦当然矢口否认,仔细回忆席间,分明是一个军官酒后失言,对他说有朝一日等他能做主了,一定要带他们打回北面,却被移花接木到了自己头上。

刘钦说自己当时便觉此话不妥,被惊得醒了酒,当即斥责了他,从此之后为着避嫌,再也不曾同这些人聚会过,对这人更是避而远之,再三请刘崇明察。

这么几天过去,刘崇当然已经暗地查清楚了当日席间这些人说的话,知道刘钦确是被冤枉的,却还是将他责骂一番,斥责他身为太子,却成天和这些人交往,刘钦忙连连告罪,此事便算是揭过了。

两人很快说起别的事,但父子两个都知道此事还没结束。那个将领所言有劝进之意,犯的可是大罪,绝不是一句酒后失言所能搪塞过去的,刘崇不知道还好,知道之后,如何还能饶他?这几天正授意人对他弹劾,处死他的诏书已经拟好,只待发出了。至于席间其他人,尤其是在禁军、在京营里的,也都得动动地方。

天威难测,刘钦如今自身难保,自然也顾不得他们,只有闷声吃了这亏——且让旁人得意去罢,摆在棋盘明面上的棋子,全撒出去也没关系。他的谋划岂在这些乌合之众上面?

但若让他就此退出一步,也没这么简单。刘钦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头,仰面看着刘崇,苦涩道:“儿臣结交外臣,若说确无此事,实在违心,可儿臣此举实在也是出于无奈。”

刘崇哼了一声,问:“你已经是太子了,有什么无奈的?”

他这样说,明摆着是明知故问。刘钦面上丝毫不露异色,小心翼翼又道:“儿臣是为自保而已,请父皇明鉴。”手指一抬,把这盖子揭了开。

刘崇不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