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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70章

刘钦跪在地上,继续道:“如今朝中官员各结朋党,南人北人争斗不休,儿臣夹在其中,实在有苦难言。父皇当初允儿臣开府,可这数月以来,儿臣行止哪得自由?被人高高架在上面,手脚无一伸展得开。”

他这话说得颇让人觉着好笑。一国太子,哪里就到这般地步?但他所言偏偏又是实情,就是刘崇自己,有时行事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抬一头、压一头,拉一头、打一头,不把舵拿手死死把稳了,搞不好就要闹个人仰船翻。

刘钦见父皇不说话,便又自顾说了下去:“父皇也知道,前一阵子儿臣曾调查过当初南方各省受灾,朝廷派人赈济的旧事。儿臣如此做,不是突然对这些旧账起了兴趣,而是陆宁远外出平叛之时,曾有百姓谒军门求见,陈述赈灾时的冤情,所说的一些情况,实在不能不让人惊心。”

“但情况不明,儿臣不便惊动父皇,着手调查此事。谁知道刚开了个头,朝堂上便弹章如雪,闹得儿臣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查下去,怕是自己都岌岌可危,不查下去,又如何对得起父皇多年来谆谆教导?”

刘崇问:“你说的情况是什么?百姓究竟有何冤情?”

周维岳秘密跟随陆宁远,此时正在来京路上的事,刘钦已经知道了。但在亲眼瞧见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之前,出于谨慎,刘钦还不敢透出半句口风,听刘崇发问,只是回答:“儿臣所查知的还很浅,只是管中窥豹而已,父皇若是想要深究,只需要派一个与下面各省都没有瓜葛的大员前去调查,自然便会知道。”

他虽然没有明言,却是在暗指派去调查陆宁远的御史是陈执中一党之事。刘崇不知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沉默半晌,到底没说出要深究的话,只是挥一挥手让刘钦回去,提醒他以后要恪守为人臣、为人子之道,善加收敛,听话音是暂且原谅了他。

刘钦出宫,却没有任何轻松之感,脸上恭恭谨谨,心里不觉冷笑。仲春时节,梨花淡白,柳绿初吐,东风携着一丝暖意,从枝头取下一小片花瓣,轻轻送到他领口上,他伸手取下了,放在手指肚上,刚刚看清颜色,又一阵微风吹来,便将它拂开了。

刘钦顿一顿脚,仰头看天。飞甍宫树之间,刚刚放晴不久的天色湛蓝如洗。算算时间,陆宁远再过一天就该到了。

他收回视线,想到自己现在应当刚刚“眼疾初愈”,便假作忽感疼痛,闭眼揉了揉眉心,又睁开眼,慢慢往前走,刚出宫门就让人拦住,竟是刘缵要见他,说是要在府中设宴替他压惊。

从刘钦回京以来,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两兄弟再没有私下见过。刘缵曾邀请过刘钦一次,刘钦推说有事,同他约定改日,之后刘缵再不曾开口相邀,刘钦也像是忘在脑后,绝口不提,至于今日。刘钦听见邀请,想了一想,答应下来,让自己的车架回府,上了刘缵派来的轿子。

刘缵已等候多时了,见刘钦下轿,没让旁人动,自己亲来扶他,托着他手臂走着,转头在他眼睛上面打量片刻,关切道:“听说你在江北时让夏人毒坏过眼睛,怎么前些天都没事,又复发了?”

又问:“找人看过没有,现在如何了?看得还清楚么?”

他言语当中的关心之意实在真诚,即使刘钦明知道这次他兄弟二人的私下会面颇有割席断义的意思,吃完这一顿饭,两人就到了不死不休的时候,却也听不出他话中有半点伪诈。

他于是也像是个被哥哥关心着的弟弟一样,转过脸对刘缵笑道:“大哥不必忧心我,就是最近事情多,才又复发了。没什么事,休养两天,吃了几副药,现在已经差不多能看清楚啦。”

旁边站着的侍人纷纷垂下头去。

刘钦和刘缵分开来看时,没人觉着他俩长相相近,可是站在一处,偏偏又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亲兄弟。刘钦平日里大多时候都肃着一张面孔,倒还不显得和兄长有多相似,可脸上一露笑意,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就活脱脱和刘缵笑着看人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不过比起刘缵,刘钦那张面孔少了几分温和,他哪怕是笑着,也带几分凌厉,好像他浑身的骨头都磨成了刀枪,英英武武的,让人不大能生出亲近之心,惊得刘缵府上几个使唤用的侍女纷纷垂头看向脚尖。

但在这时彼此倚靠着的两兄弟眼中,周围的一切便都如尘土一般,似这般细事,自然谁也不曾注意。

刘缵设宴,便是真真正正地设宴,刘钦赴宴,也是真真正正地赴宴,在这天翻地覆的前夜,他们俩的这顿饭反而吃得十分温馨,甚至于自从八年前刘缵被废一直到今日,兄弟二人之间都再不曾有过今夜这般温情脉脉的时候。

有时候只有一个人说话,另一个只含笑听着,有时候两个人不知谈到什么,相对大笑起来,醉酒间杯箸时时落地,换上副新的,又继续饮宴,直从高日当空聊到弦月升起,直惊得坐立难安的朱孝偷偷来廊院间瞧过几次,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刘钦善抚琴,值此一夜好风东来、欢然对酌之时,原该援琴鸣弦,以助酒兴,可是因他眼疾未愈,刘缵便没让他弹,换成自己为他吹箫听。

刘缵善吹箫,从刘钦很小很小、他也不大的时候,他便吹得很有几分意思,刘钦懂了点事,就常缠着他吹给自己听,刘缵从来无有不应。

天边薄翳如同轻轻的纱,时不时将月色拢起,有时被风拂开一角,朗月下照,映得刘缵按在萧管上的手指也如白玉一般。

箫声幽幽咽咽,如犹带几分寒意的春水,在桌案上的几支红烛间缓缓淌过。刘钦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侧过耳认真地听着,过得好几曲,忽然道:“草里有蚂蚱在叫,大哥给我抓一只。”

箫声停了,萧管却还停在嘴边。有那么一刻,刘缵像是在夜色当中凝住了,但随后,就听他笑着叹了口气,骂道:“你这小雀奴!”说完便站了起来,当真走到花草当中,找起了熬夜不睡、同他和鸣的春虫。

他身着锦袍,高大修长的身形弯伏下去,跪在土里,白玉般的手在草间摸着。下人们惊惶无措,想要上前,却被刘缵止住。

刘钦坐在案边不动,偏过头默默瞧着。刚才刘缵曾吹过的萧管放在桌上,刘钦看着刘缵拱起的背,也向它看去一眼。曾经刘缵把他放在膝盖上面,教他一根一根把手指按在那排小小的气孔上,用的就是这一支萧。可惜那时他没耐心,也就没有学会,后来年纪大了,刘缵也没再教他。

过了好一阵,刘缵终于大汗淋漓地爬起来,两根手指捏着什么,让刘钦伸手。刘钦两手捧在一起,中间留一只小洞,刘缵把什么东西放入进去,刘钦赶紧合上两手。蚂蚱的翅膀在手心上嗡嗡地煽动。

刘缵从下人手里接过丝巾,轻轻擦了擦汗,舒一口气,揶揄他道:“这次可收紧了手,不小心弄丢了,不会再大哭大叫了吧?”

在刘钦很小的时候,小心灵已经淘气起来,身体却还没来得及跟上,短胳膊短腿、笨手笨脚,自己抓不到蚂蚱,不去找下人,反而央求刘缵给自己捉。

刘缵半是自己觉着好玩,半是为着逗他,就给他捉,捉到之后交到他手上,结果刘钦没有来得及把手合上,蚂蚱就飞了出去,气得他当场大哭不止。

他哭得真是惨,鼻涕眼泪淌了一脸,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莫说是皇子,就是扔在大街上也没有人要,惊得刘缵手足无措,忙趴在地上又给他抓了一只,好说歹说才把他哄好。

只是刘钦哭得实在惊天动地,刘缵到现在想起,都觉心有余悸,便不觉打趣于他。

刘钦的手比小时候大得多了,已经不再需要两手合抱才能拢住蚂蚱,左手手指贴着右手心慢慢合起来,就将蚂蚱虚握在掌心里面。青年人的手指修长、有力,月光下泛着与刘缵一样的莹白,他将左手松松攥成拳头,举起来贴近耳朵。

蚂蚱嗡嗡地叫着。刘钦抬起头,对站在面前的刘缵笑道:“不会,蚂蚱飞了,大哥还会再给我抓的。”

刘缵也看着他。

就在这时,从大门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先是大喊声,然后是兵器相拨声,离着他们越来越近。

刘缵和刘钦同时脸色一变,朝出声处看去,原本等在一旁的朱孝浑身一凛,踩着栏杆猛地一跃,越过刘缵府上的卫兵落在院里,冲到刘钦面前。他身上刀剑已经卸下,便张开两手,把刘钦挡在后面,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刘缵。

刘缵却也面露惊愕之色,没有向他多瞧,听交战声不过眨眼间就到了面前,忙朝那边看去,要到底看是什么人硬闯他衡阳王府。

刘钦按下朱孝,站到他旁边来,也朝同一个地方看过去。然后,他就瞧见,一众卫兵手忙脚乱地追着一人闯进院里,在他们正中,陆宁远高大的身形豁然劈开夜色,一左一右撞开两个拦在庭院边上的卫兵,迈着大步向他飞身而来。

他走得那样急,腿瘸得像是马上就要一跤栽倒,满庭烛火让他带起的风惊得明灭闪烁。在乱摇的烛火中,在半昏半明的庭院里,刘钦就看着陆宁远从天而降,急急向他奔来,好像再晚一刻,他就要被人杀死。

那张面孔不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模样,带着焦急,带着担忧,也带着薄薄的一层怒意,像是一泓寒潭忽地烧起来,烧得高高的。衣袍翻卷着,陆宁远走到他面前几步处,忽地顿住了脚。

衡阳王府的卫兵马上追上来,把他围在正中,一柄柄钢刀出了鞘,在月下闪着片片寒光。森森白刃中,陆宁远看着刘钦,刘钦也看着他,先是看他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然后是那两片微微张开的唇,在这一刻,第一次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忽然想要吻他。

第115章

那是刘钦刚刚从夏人手中脱身,与陆宁远这个杀过他的凶手一道逃亡的时候。陆宁远去找食物,刘钦便想着趁此机会脱离陆宁远居心不明的辖制,凭自己一人在夏人眼皮底下闯出一条生路。

可是他瞎着眼睛,遍寻被陆宁远藏起来的唯一一匹赶路的马无果,摸索着还没来得及走出多远,陆宁远就折返回来了,速度快得不像一个瘸子。

刘钦连忙把自己藏在一棵树后,紧紧贴在那上面,听陆宁远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寻着自己,脚步踏得树枝“咔咔”乱响,听他忽然叫出自己的名字——压抑着惊慌、焦急,一声一声不停地叫着。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在自己心底里面,到底是希望陆宁远就此放过他,赶紧转身离开,别再回来,还是希望他就这样继续一声一声叫着自己。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两耳之中只有陆宁远的呼喊声、脚步声——他瘸得太厉害,几乎要显得滑稽了。

如今陆宁远又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这次没有再叫他的名字,只沉默地喘着粗气。而刘钦这次看清了他,亲眼瞧见了他脸上满布的惊慌之色,它们在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四散逃开,陆宁远在看清楚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蓦地站住了,呆愣愣站在原地。

卫兵围上来,把陆宁远困在中间,好像下一刻就要挥刀砍到他的身上。刘钦却一时顾不上去瞧他们,只看着陆宁远,或许同他一样,微微怔愣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看着呆立着、仿若惊魂初定的陆宁远,看他肩膀歪斜着、那条伤腿就是站也站不住的模样,心里对他生出一阵怜意,然后是种柔软的感觉。再之后,他忽地想起在睢阳的时候,陆宁远寻救兵回来,见到守城受伤的他,坚持要给他上药,涂药时拿手轻轻在他伤口旁边摸过,陆宁远看过来的眼神,竟像是在怜惜着他。

那时刘钦刚刚重活不久,恨不能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生出刺来,见到他那副情态,只觉心中一震——他刘钦风里浪里闯过,难道还要旁人怜他?更何况是陆宁远!

但现在他好像忽然懂得了,因为他心中正生出同一种感觉。他慢慢收回视线,赶在刘缵借着这个机会,干脆下令把陆宁远格杀当场之前,对他道:“我在大哥家里叨扰得太久,手下人恐怕误会了。他是个愣头青,一身傻力气,冒犯之处,大哥就饶过他这回吧。”

他说话时仍半抬着左手,那只刘缵亲自为他捉来的蚂蚱还握在手里。刘缵膝盖、袖口、手掌上还沾着土灰,脸上薄汗也还未曾消去,看一看他,又看看陆宁远,笑道:“你这小将倒颇为忠心,拳拳护主之情,我这做大哥的如何会怪罪?都散了吧!”最后一句是对本府卫兵说的。

卫士们依言退后,各自收刀回鞘,刘钦这才看清陆宁远一路闯到这里,居然都并未拔刀。他脸上笑意愈深,看上去像是为了自己的这个手下没有当真犯下死罪而松一口气,对刘缵道谢,然后带着陆宁远和朱孝几人离开了。

刘缵微笑着目送着他,将今日兄弟间的温情脉脉延续到了最后一刻。

刘钦走出衡阳王府,才摊开始终握着的左手。因为刚才陆宁远的突然闯入,他心中一惊,手不由攥紧了,蚂蚱早已死在手心里面。

他看看手上,没说什么,弯腰把蚂蚱放进草丛,手指把两边草叶一拨,掩埋了它。陆宁远在旁边只默默看着。

刘钦直起身,向他瞧去一眼,没有坐早已准备好的轿子,同他步行着往家里走。

陆宁远走在后面,明白自己刚才反应过度,渐渐地有些局促起来。

在回京路上,按邹元瀚的速度还有一日的脚程时,从东宫有人把消息带出来,说刘钦被刘缵叫去了府上,之后就再没有出来。

收到消息的不止陆宁远一人,他不知道别人作何反应,只知道自己听说之后,两耳当中陡然间轰隆一响,有片刻的功夫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个他永生难忘的腊月十五,那一杆长枪、横流的鲜血、刘钦渐渐白下去的面孔,第一万次出现在他眼前。

等回过神来,他马上下定了决心,没有片刻犹豫,匆匆对李椹叮嘱几句,然后带上几个亲兵,还有一个周维岳,撇下大军,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的最后一刻,几个人飞马入城。

在赶到衡阳王府的这一路上,他不知多少次想象着刘钦已被杀死的场面,想到他那颗被割了四刀从脖子上取下的头颅。有时他又想,刘钦或许还没出事,还来得及,但此时此刻,刀已经架到了他脖子上面、枪头抵在他胸口上的衣服,只得不住挥鞭,把马催了又催。

他撞开衡阳王府的门,一把推开拦到身前的卫士,循着上一次来时的记忆,大步往里闯去。更多的侍卫拦过来,火把大起,人声喧哗,他无暇他顾,劈手夺下几十把刀,没受伤的左手摔下几十个人,终于,他看到了刘钦。

刘钦安然无恙,正站在刘缵的旁边。

在刘钦身后,拖着脚步慢慢走着的陆宁远后知后觉地想,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家里杀死国之储君、杀死自己的亲弟弟,其实绝不是刘缵会干出的事,也非常人所能为。又想,自己扔下大军,无令私自进城,便是罪加一等。纵然刘缵不追究他擅闯之罪,消息传回,明日或是后日的朝会,朝臣们的弹劾也定饶不了他。

但是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的腿又疼起来,但刚好刘钦走得很慢。他在后面看着刘钦的发顶,渐渐平静下来,想刘钦很快就会开口,问他怎么私自入城、问他平叛的事,问周维岳和扎破天如何了,或者问其他的什么,但刘钦始终一言不发,就是这样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就这么一路走回家里。

回家之后,刘钦才终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他:“靖方,你吃饭了没有?”

陆宁远一愣,半晌摇了摇头。

刘钦一笑,“来得这么急,想也没有。”招呼强撑着不睡,等他回来的德叔趁天亮前去眯一会儿,找了个年轻小厮,让他去厨房弄一点饭。

府里的下人通常会留一些饭给自己吃,有时剩得多一点,就会留到第二天。小厮领命去了,陆宁远局促道:“不必麻烦,我不用吃。”见刘钦不语,他似乎担心刘钦要让人给他专做一桌八菜一汤,忙又道:“下一点过水面就可以了。”

他吃面时总是呼噜呼噜两下全吸下肚,快是快,但看着颇为吓人,刘钦看过一次,就再没让府里做过面,闻言只当没有听见,看自己坐下之后,陆宁远也跟着坐下,反而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低下头在他面孔上打量。

陆宁远第一次被他这样看着,愣了一下,随后像是被开水烫过,一点点向里缩了起来,恍惚间只觉着自己在椅子上足足小了几圈,两手两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此时刘钦也正感到奇怪。

他惊讶地发现,那在陆宁远眼中曾经有过、后来又莫名消失了的平静、坚定之色在今天又回来了,陆宁远好像忽然从和他志同道合、并肩而立,变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在自己没看到的地方,陆宁远找回了一个曾经被他放下的决心,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没有急着发问,抬起手,不打招呼,在陆宁远脸上摸了一摸。

“才三个月,怎么憔悴这么多,翟广这么难打吗?”

下意识地,陆宁远抬手猛地一抓,把刘钦的手腕抓在手里。他用的是右手,刘钦只要发力一挣,就能把他挣脱。但刘钦没有,只是把手从他脸上移开了。

陆宁远却没有放手,反而将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这次刘钦挣不脱了。被刘钦这样看着,他几乎什么都要忘了,只听一个声音从自己喉咙里面发出,“和我走吧,离开建康,马上就走。”

刘钦一愣,随后问:“去大同么?”

他这四个字说出,便如高山坠石,陆宁远霍然一惊,愕然抬头瞧他。

刘钦手腕被他攥着,却丝毫不显弱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道:“看来被我说中了。”

送饭的小厮把重新热了一下的剩饭端上来,放在桌上,然后暗怀心虚地去了。陆宁远顾不上瞧,只愣愣地看着刘钦。

刘钦上一次瞧见陆宁远刚才的眼神,还是在解定方的营中,那时候他问陆宁远之后有何打算,陆宁远回答说要去大同。大同如今已归夏人所有,非复他雍国之地,但刘钦没有忘了,那里是陆元谅镇守多年的地方,也是他最后的埋骨之所。

他的另一个儿子陆令,也就是陆宁远的哥哥,后来也归葬那里。因此大同于陆宁远而言,或许有些别的意义,刘钦猜不出全部,也能猜出十之七八。

他弯了弯腰,同陆宁远离得更近,低声问他:“当初答应了我,现在又反悔想跑,靖方你说,做大将的哪有临阵脱逃的?别是黄州府走了一圈,跟着邹元瀚学坏了。”

他带着戏谑,带着轻佻,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将刚才在刘缵府上涌上心头的那一抹怜意、将心中的真正所想藏在后面。于是陆宁远便看到,同那自己所见的庞然大物和其下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刘钦也将同样的丝线套在了自己头上。

他心里一阵震颤,拖着不顶用的腿,又被那熟悉的痛苦追上,但惟有怔怔地任那丝线把自己系得牢了,没有挣上一下。

在刘缵府上看到刘钦的第一刻,在那一个短短的瞬间,他便明白了,哪怕刘钦和刘缵一般无二,那也没有关系。他想要留在刘钦身边,想要刘钦健康、平安地活着,在那一刻胜过其他的所有。他想要早上睁眼就能看到刘钦,想要他把满腔心事和上一世从不曾和他讲过的志向说给自己听——无论他怎样对待自己,怎样对待他也没有关系。

他看着刘钦,眼睛错也不错一下,“你要留下,我就和你一起留下。但留下来……可能会死,你不怕吗?”

刘钦“嗤”地一笑,“死有什么好怕?我只怕死之前心不能遂、志不得伸,庸庸碌碌了此一生。如今江山疮痍,朝政昏暗,黎民呻吟,我要是怕死,天下之事又等着谁来收拾?父皇吗,大哥吗,他们哪堪做天下之主!”

陆宁远心中一震。那一点隐秘的爱意潜藏多年,他偷偷探听过那么多次关于刘钦的消息,想象着、关切着、嫉妒着、担忧着,但刘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从没有真正知道过。

直到现在,那一层轻纱忽地揭去,刘钦终于对他露出一角。刘钦的手攥在他的手里,人也真真切切在他面前,而非缥缈在千山之外。

陆宁远一时恍惚了。上一世他走到那样高的位置,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多了,也就再不轻易相信,可是这话从刘钦口中说出,落在地上,没有一个字不敲出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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