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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安然带走家眷,他也不吝与官兵稍息干戈,因此议和对他也不是全然不可接受。只是现在他兵力数倍于官兵,退与不退,主动权在他手上,价码须得开大一点,于是在其中加上一条:想他退兵可以,除去要归还家眷之外,还要将邹元瀚绑了给他。
朝廷下令严剿流贼,没有皇帝点头,谁敢私自与这些贼议和定盟?邹元瀚乃是正三品朝廷命官,谁敢将他轻易当做议和的筹码?陆宁远自然没有答应,但也不出翟广意料之外,如果答应了,反而才说明有假。两边推拉一阵,将条件换成了别的,约定好交接时间,即各自退回。
翟广对陆宁远多有忌惮,同他会面时始终提着颗心,警惕他暴起发难,在席间血溅三尺,或是在周围埋伏了官兵,借此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谈话的这一个多时辰里面,陆宁远的手始终没往腰间按过一次,翟广派去周围十余里的无数斥候带来的消息也是周围全然没有伏兵,直到安然回营的那刻,他才当真确信,陆宁远议和不是幌子,而是出于真心,为表诚意,从当天起便暂缓攻城。
可宋鸿羽从回来后便忧心忡忡,翟广问他,他道:“官兵和咱们议和,之前毕竟没有先例,我总觉着不大靠谱。”
翟广沉思片刻,点点头道:“对,你说得有理。三天后移交军眷的时候,咱们要做好准备,防备他们使诈。嗯……你说他们都会用什么法子?咱们先想在头里,免得到时候没主意。”
几人仔细商讨一夜,正要睡下时,忽然传来消息——城门打开,官军有大批人马调动,是往扎破天处去!
翟广猛然惊醒,披上衣服出门,急命全营起身,正点兵点将时,营外有更多消息传来。几队扎破天的部下夤夜跑来求救,从他们口中翟广才知道,陆宁远趁夜率几百骑突入扎破天刚刚扎好的大营,现在扎破天营里已然乱成一锅粥了!
第106章
这天夜里,陆宁远兵分两路倾城而出,大破两路叛军中的一路,俘获匪首扎破天。翟广破城,重新进入鹅笼镇,救出被困军眷。邹元瀚只带二十余骑往大同镇去,收拢那里的残军,以求一转败势。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但见鹅笼镇外的地上散落旌旗甲胄无数,一具具尸体横陈着,一时无人收取。城头上换了旗子,从官兵又换做了“翟”字旗,重新入城的叛军把城头上的尸体一个个搬下去,拿火烧了。那些与家人都幸存的兵丁,同家眷相见,相拥着喜极而泣,死了家人的,打幡设祭招魂,指天咒骂官兵。
城外,陆宁远在不远处选定一个高处扎营,一面休养士卒,一面密切关注着鹅笼镇的消息。
昨天晚上,他率领挑选出的几百精兵,瞒过翟广与扎破天的耳目率先出城,直奔扎破天营中而去。扎破天人众多寡、大营如何布置,早在扎破天刚到鹅笼镇外时他便已经探听明白,数十里的路程,快马弹指便到,而当他已经到营门外时,扎破天还犹自浑然不觉。
不同于翟广,扎破天乃是近日新到,立营未稳,许多工事还未修筑,与陆宁远议和归来,见他席间丝毫没有动手之意,谈吐间好像也颇为友善,和邹元瀚那般大奸大恶之徒不同,便不由放松了戒备。就算对他三日后能不能当真放出翟广军眷将信将疑,也半点没想到陆宁远会在当晚突袭,夜里在自己营中看见官兵的第一瞬间,他想的甚至还是:我是不是看错了?
瞬息之间,陆宁远便突入营中。几百飞骑好像一把锋利的短匕,只“嗤”地一声,就划开皮肉直抵腹心,而扎破天当时正摆着宴席听着歌舞,手里还举着一只金杯,见到他们愣了一愣,随后猛一站起,还没直腰就被人压住,杯子脱手,“当啷啷啷”滚到地上。
陆宁远这些人几乎是循声而来的,一路上没有耽误半点时间。扎破天部众虽多,但因为刚刚扎营完毕,正在休整,兵器都不在手边,官兵马又快,在各营当中几乎毫不停留,好像一道风刮过,因此一路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挡,绝大多数人都是等他们离开之后,才意识到营里竟然闯进了官兵,想要报信,但报信的人竟然也没他们快,一时从外到内乱作一团。
等混乱传到中军大帐时,陆宁远的快马也到了。他所带的几百人就是议和时带去的那些,都见过扎破天真容,杀入之后,竟顾也不顾旁人,直奔他而来。扎破天从看到陆宁远的脸,到人被反剪了手死死压在地上,前后只眨过两下眼。
而更糟的是,他麾下众将大多都在席间,被陆宁远这一行人一锅端了,人人卸去刀剑,被压跪在地,面面相觑。
陆宁远高声道:“扎破天反叛朝廷,弄兵潢池,贻忧君父,罪不容诛,现已落法网,余者只有从贼之过,并无死罪。缴械投降,便放你等一条生路,可各自归乡,朝廷决不追究,如仍顽抗,营外大军顷刻便至,定不轻饶!”
说完,他从箭囊中抽出杆箭,左手捏着举过头顶,只拿几根手指用力,竟将其断为数截,随手簌簌扔下,这么高坐在马上,凛然向四面一望,与他目光相碰的扎破天部众纷纷下意识低了头,不敢看他。
营中骚动愈来愈大,远处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近处的人见所有长官都被制住,一时群龙无首,慑于陆宁远刚刚展露出来的一手武功,为其威严所逼,一时颇为踌躇,急急忙忙抓到手里的刀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各营长官都在官兵手上,现在还要不要打、怎么打?谁来下令?真要打的话,能打得过这个人么?打起来,长官会不会都被他们杀掉?都让人给打到这里了,大队官兵是不是已经到了外面?远处已经乱起来了,听动静好像不小,难道是官兵?他们已经到这里了?
席上军官全都被绑起来堵住了嘴,无人下令,士卒们只狐疑不动,脸上尽是犹豫迷茫之色,万余人的大军竟忽然变成一盘散沙,拾不起来。
就这样,他们眼睁睁看着陆宁远一行把扎破天和席间的长官全都绑到马上扬长而去,连追也未追,乱哄哄了一阵,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人跑起来,马上全军奔腾有如鼎沸,纷纷抢夺军械粮草,一队一队做鸟兽散。
陆宁远绑了扎破天,即与随后而来的大军会合。他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翟广马上就会得知,而且绝不会置之不理,轻易放自己回城,因此出城时便做好了同他一战的准备。他人数虽少,对付翟广的万余大军却有自信,就算不能溃敌,也足能够从他手上走脱,安然退回城里。
果然,没过多久翟广就率军赶到。他麾下士卒连日攻城,还能这么快就组织起来,可见军纪严格,更知其兵员能奈苦战,让陆宁远不禁愈发高看他一眼。
虽然同为叛军,但扎破天部与翟广部其实大不相同。一者翟广与普通士兵衣帽相似,难以分辨,他如果奔袭入营,仓促间找不到翟广本人所在,让对方反应过来,不但无功,恐怕连脱身都难。二来翟广麾下士卒大多敢战、善战,不至于因长官被俘就马上人无固志,束手待毙,他就算足够幸运,一举制住翟广,后面怕也难以收场。
因此他想出奇袭的法子,却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绕过翟广,对距离城池更远的扎破天用,力图先破他一军,使之无法与翟广联合,然后再想法暂时击退翟广回城。
只可惜人谋不臧,漏算一着。先前被邹元瀚杀了五十多人的翟广军眷在城里生变,趁着陆宁远带出大军,城里只有邹元瀚所部数百官兵和临时招募的民兵守城的功夫,居然联合民兵,与城外翟广留下的攻城部队里应外合,重新夺下了鹅笼镇。
邹元瀚出城逃走,不知去向,陆宁远无城可进,心知贸然撤退恐怕会被翟广咬死,只得在城外扎下营寨,以待援兵。
他只有三千人,激战一夜之后,难免又有所损伤,如今孤军在城外,四周难有策应,独对翟广大军,形势已是不可谓不危殆,但若说他就此便走上绝路,却也为时尚早。
一来扎破天部已被他击溃,麾下士卒固然有部分转头就去投奔翟广,但主要大将都在他的手上,逃去翟广处的多是些下层军官,一时指挥不得大规模的作战,且留下来的可战之兵也远不及扎破天未败之时,两路叛军毕竟已经破了一路,兵马不像之前那般强盛。二来翟广部连日攻城,死伤极大,前一夜同他一战,又未讨去什么好,对他心怀忌惮,入城之后便没有急于向他发起进攻。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点。陆宁远出城之时,虽然没想到鹅笼镇会当夜便破,却对让邹元瀚一人守城并不很信得过,计算时间,朝廷援兵再有数日便到,索性将缴获的粮食分为两份,一份够麾下兵马五日之粮,随身携带,一份尽数发给守城民兵和其家人,既为了激励士气,也是防备将来发生什么变故,粮食落入翟广之手。
没想到当真派上用场。
他知道以翟广的为人,让他就地向镇中百姓征粮实难做到,那么翟广定不会在此地久留,死守这府库已被搬空的鹅笼镇,等官军四面合围。不出三日,翟广休整完毕,定要启程。
此时陆宁远若仍像上一世那样统领大军,只需要命人把守住几个主要隘口,再缩小包围,将翟广越困越小,就是困不住他,也可以在几处设伏,平定的办法不止一样。可现在他手里只有几千兵,又无坚城依托,在翟广面前仅能自保而已,如何破敌?如果他是翟广,该往哪里去……
一连两日,他不住派人出去探听叛军动向以及官兵到了何处,自己只闷在大帐当中,除去向斥候问话之外,对着地图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期间翟广交几次邀战,只由张大龙等人主持,陆宁远全未出面。翟广并未下定决心在此时同他们再打一场硬仗,因此几次攻击都是试探性质,规模不大,见陆宁远营寨实在难啃,也就没起硬吃了他的心思,保存实力以待后战。
马上到了翟广拔营的日子。翟广行军时,往往以老弱、伤兵、军眷居中,外布精兵护卫,而且一营一营井井有条,彼此呼应,首尾相顾,想要在他们全神戒备之下以三千人马击破他们,乃是天方夜谭。至于设伏,也不可行。他兵马暴露野外,已在翟广严密监视之下,稍一移动必被察觉,这样近的距离,不可能像之前翟广没注意到自己时那样行动自如。
看来只有放翟广走了,等待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出现的机会……
就在陆宁远这样想时,却忽然峰回路转——邹元瀚没有被俘、被杀,也没有因为怕被追究败军之罪而就此逃遁,反而从大同镇收拢了一千来人,往这边而来。而北面德安、西面武昌的官兵昼夜兼程,据此已经只剩下一日路程了,只要拖住翟广,便可再战!
意识到这点,他毫不犹豫,即刻聚将议事,定下战略部署。
他麾下许多军官因之前都曾从军,遇见如此形势,人人都明白这是要打恶仗、硬仗,不但没有半点好处,白白损兵折将不说,到最后功劳可能还是旁人的,自己什么也捞不到,第一反应都是应该安然放翟广离开,以免赔掉老本。
需知他们这些在外征战的将领,不同于朝中那些老爷,他们手中权力与其说是来源于那个居于深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陛下,其实更多来自于自己麾下兵将。你兵多将广,朝廷就不敢动你,不但不动,还因为要倚靠你做事而上赶着哄你。你要是打散了队伍,没了作用,那就看吧,他们转瞬就要变脸,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如此乱世,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为自家谋,兵马自然越多越好,像这样打消耗战,那不是自己断送自己么?
可是谁也没有将心中这话说出。陆宁远下令出战的时候实在太平静、太坚定了,看他脸上神情,就好像为国征战、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打散这些好容易培养出的士卒、重新变得一贫如洗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无可置疑。
他们是在为一个比自己所能想象出的更加宏大、更加幽深的什么而战,这是在场许多人在自己几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或者第二次产生这样的念头——而第一次是在陆宁远将张康几人除名又逐出军营的那天。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后来因战功一路升迁而身居高位,有些不再在陆宁远麾下,但无论身在何处,地位如何,接下来的这几日,活下来的人里,无论是谁都再没法忘记。
那或许是他们记忆里最黑暗的几天。他们以区区几千人,不住冲击着兵力数倍于他们的翟广大军,一日之间便要交战三四次,箭矢插进盔甲,刀刃破开血肉,马匹吐着白沫栽倒地上,陆宁远把疼到没有知觉的左腿绑到镫子上,举刀一次次带领他们冲锋。
而他们换来的是,朝廷援军从四面赶到,邹元瀚也从大同镇带了卫兵和民兵过来,居中调遣,大破翟广军。翟广部众死伤无数,往西逃遁,就此几乎销声匿迹,看来似乎再难成气候。朝廷嘉奖的诏书发下,里面没有陆宁远和他们的名字,邹元瀚升任游击将军,官居从二品,以酬平贼之功。
第107章
陆宁远奇袭大破扎破天部,与夏国摄政王亲自统兵东征、攻破凤阳的消息几乎同时传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整株小梅树,连着根上的土一齐交到刘钦手上。
刘钦那时刚刚下朝,想着凤阳既下,夏人接下来就要陈兵大江,虽然有上辈子的记忆,明知道他们意在议和,并无吞并江南之志,心情却也颇为凝重,眉头紧锁着回到家里,看到别人送来这样一株梅树,不由一愣,接着便觉有几分莫名其妙。
这树像是被连根挖出的,根须抱着土,用布紧紧裹在一起,碰一下,就从缝隙间往外扑簌簌地掉土屑,看着脏兮兮的。花枝也未修剪,上面的花倒是大开着,粉白相间,也不难看,只是一看便是寻常梅花,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他奇怪地瞥去一眼,头脑里仍然思索着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每天向他送礼的人很多,他有时还会看看,有时懒得过目,就让找地方收起来,并不着意。但这树实在普通,在一众奇珍异宝之间反而显得异峰突起,他于是一面往庭院里走,一面多问了一句:“这谁送的?”
德叔在后面抱着树道:“小陆将军,一起的还有一封信。”说着把树放在花园的石桌上,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又补充:“是明着送来的。”
他所说的“明着”是区分于“密使”,看来陆宁远所说不算什么密事,和前些天李椹报告时用的黑色蜡丸不同。刘钦下意识地出了一声,“哦?”顿了脚,向那株树又看去一眼,然后从德叔手里接过信,在石凳上顺势坐了,把信拆开,正是大破扎破天的军报。
他已经等太久了!
刘钦把信拍在桌上,手指在上面连敲两下。陆宁远能破敌并不在他意料之外,他只恨这消息来得太迟,让人终日等得心焦。
今天早上朝会之后,因为夏人南侵之势太急,江北败报迭至,他三哥刘骥又劝父皇弃城南逃。能看出他父皇已经颇为意动了,只是群臣苦苦相劝,晓以利害,才又搁置此议。刘骥见劝说不成,早朝后便自请外出就国,去往自己的封地长沙,竟有见势不好,脚底抹油自己南走之意。刘崇心灰意懒,挥挥手答应了他。
刘钦冷眼旁观,知道属于他的时间就要来了。
之前李椹带来的消息,陈执中手往下面伸的同时,也没忘了上面,有些好处转头就卖给了刘骥。刘骥出京之后,百口莫辩,他在这时将他的事情抖搂出来,父皇定要震怒,不怕牵扯不出陈执中。如今徐熙被逐,只要陈执中也被拉下,他大哥刘缵也就孤立无援了。
陆宁远的捷报在此时送到,正好为他张一声势。更何况他父皇畏夏如虎,两世本来都没有差别,可一封捷报之后,就不一样了。陆宁远以数千新练之卒应对同官兵已经百战、不仅没被剿灭、反而愈发壮大的流寇,只经两月,便断其一臂,但凡略通军事之人想来一听便可知其厉害。听见这个消息,不知能不能让他父皇胆气为之一壮,往北面对着夏人时,能少几分丑态。
上一世两国议和时刘钦正在北面,被俘夏营当中,不知详情,这次他身居京城,几次廷议他均在场,将夏人大兵压境下他父皇与朝臣的百态看了个遍。
或许是因为他在夏营当中的经历,又或许生性如此,刘钦想到夏人时,就只有一个“战”字,从没有一时半刻生出过求和之意。
且不说前面还有一道长江天险,就是在江北也并非无人。解定方虽然暂时退出凤阳,但四面仍有十余万大军,收拢起来,与夏人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沿江西溯,秦远志在武昌仍有两万余人,一旦全面开战,武昌以南的腹地中的卫所驻军也可临时征召迎敌。吴宗义雄踞四川,虽然初露割据之意,引不少朝臣侧目,但也是实心抗击夏人,足以将数万夏军牵制在西面。大势未定,天下事尚有可为,如何能就这样落胆,再启迁都之议?
因此此议一出,他当即反对。
若以他自身计,夏人为远虑,大哥为近忧,迁都尚可商榷,但与夏人议和,于他这储君其实有利无害。夏人和议的条款,既不是割地又不是赔款,只是要让刘崇退位而已,简直像是纯为报复,若非有国书为证,两国又已经互派使者反复磋商,实难让人相信。
刘崇退位,便宜何人?自然是他。他如此旗帜鲜明地主战,朝中大臣明面上无人议论,但心中暗惊者着实不少,均揣摩不出他是何意。
不说别人,单是周章就曾在退朝后拿眼瞧过他几次,只是刘钦不去招惹他,他也就不会单为此事来问刘钦。
至于刘钦自己,他这样做的原因倒很简单。那就是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反对,同夏人的和约最后一定都会签订,父皇能硬挺住一次,却挺不住太久,到最后还是会和上辈子一样退位。他若唯唯诺诺附和,非但惹父皇以为他已心生夺位之心,正巴不得自己让贤,天下有识之士闻之也必将寒心——国君如此,储君也如此,他大雍还有何出路,思之岂不令人齿冷?
如今国事蜩螗,天下观望,他身在如此高位,一举一动所系非轻。此时此刻,正在宣城的薛容与的眼睛,一定正在他的身上。就是不为别人,只为他一个,也不能曲意屈膝,卑事夏人。若不是在险恶关头,若不是当此大变,他又以何自明心志?
只是他虽然将旗子竖得高高的,这些天来南北两线作战皆不利,毕竟也是风雨晦暝,不能不让人感到压抑。这一封捷报送来,他也算暗暗吐出口气,心情正好,一面让人传信给崔孝先等人,一面向宫内打听父皇有无得知。再看信的末尾,照例是与战事无关的闲话,又照例只有一句。陆宁远说,行军路上,他看到梅花开了,所以寄一株给他。
刘钦身在建康,黄州府的情形如何,他自然看不到,当然也就不会知道这株梅树是如何从两军交战之所被送到他府上的。
那是二月的第五天清晨,扎破天部众四散,翟广进据城中,陆宁远在城外安排扎营。一夜激战的血腥之气似乎还在原野之上游荡,数日间连绵不绝的阴雨终于却暂时歇了,从东方的天空透出一抹晴色,陆宁远骑马登上一处高岗查看地形,天光下照,他低一低头,就看见马蹄边上,几株梅树早早地开出了花。
阴雨连绵,他的病腿疼得厉害,一刻一刻,一日一夜,全无止歇。他默不作声地忍耐着,心平气和地承受着,如两世以来的许多天那样,做着所有该做的事,练兵、行军、杀敌,哪怕是昨夜奔袭扎破天时也是一样。然后,就在羽檄旁午、战马交驰的关口,在一场胜负未定的大战到来前的这个小小的间隙,在刀锯骨头般无休止的疼痛中,他低一低眼睛,看到梅花开了,于沉思间稍稍转念,想现在原来已经到了春天,再然后,他忽然想到刘钦。
像一道大风刮过,扑面而来,陡然间摧撼了他。二月原野上的寒意灌入肺腑,铠甲上满布的霜露在初日当中烁烁闪光,扎营的声音炊烟般在岗下漂浮着,一道强烈的感情猛然间闯进来,他跳下马,踉跄着扶住马鞍站稳,忘了疼痛,忘了翟广,忘了视线之外的其他,想他必须把这个寄给刘钦。
他把手放在几株梅树的花枝间,打算挑选一枝折下,但马上想到,这样的一枝实在太小,送去建康时可能已经死了,于是想了一想,选中一棵连根挖起,放在一旁,倚马写起记述昨夜这场混战的军报。
一直到他把信纸放在马鞍上提笔写下最后一笔时,那道突如其来的感情仍在他的胸口当中激荡,他写不出来,也想不出那是什么,落笔时手轻轻抖着,似乎是被寒风吹的,又或许是因为右手伤后本来就使不上力。他的手让风吹得通红,还有一点皲裂流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写好信后,拿军中包裹伤口用的布条一圈一圈把梅树的根连土一起缠紧了,连军报一起发给刘钦。
信中,他既说了大破扎破天部的事,也写了翟广进驻鹅笼镇、邹元瀚不知所踪,但刘钦读来,只把它当捷报看待。看完信的最后,他视线一转,又看到了陆宁远送来的那一整树梅花。
在他读信的功夫,德叔没有一直抱着梅树,而是把它放在了石桌另一角,刘钦伸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去忙自己的事了。刘钦果然伸手过去,手指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朵花上逗了逗。
几只花瓣让他一拨,齐齐颤了一颤,却没有一片掉下来,回正了身体,仍抱在萼上。刘钦收回手,手指肚上好像被什么沾得湿了,带着微微的凉意,是花上结的露水。因为路程不算太远,送信的马匹又快,梅花开得还十分鲜妍,黄色的细蕊一簇一簇,每一绺都顶着朵小小的花药,显出几分可爱。
刘钦不是赏花之人,但这样一整株梅树连土一起横在桌上,实在有几分好笑。他于是笑了一笑,招手叫来仆从,吩咐几句,让从屋里取来纸笔。仆从抱了梅树离开,过了一会儿,将笔墨放在石桌上。
刘钦把人挥退,自己研着墨,心思转远了些。过得片刻,拉回思绪,蘸墨落笔,忽然门房来报,崔允信有要事求见。
第108章
崔允信匆匆走进来,正要往里去,不意却在小园中见到刘钦,忙停下施了一礼,转脚往刘钦这边来。
刘钦坐在石桌旁,刚刚搁下笔,桌上铺着一张纸,还是空白的。如今正是春寒料峭,院中没有什么美景可赏,一泓池水透着寒意,刘钦竟有如此闲情雅致,在小院中临水作书,崔允信不禁在心中称奇,把脚步放慢了点。
他确是有要事前来,所以才这样行色匆匆,但看刘钦如此,忽然觉着自己莽撞,走到石桌旁,先顿了一顿,才对刘钦道:“陆小将军用兵如神,一战而大破流贼,臣特来恭贺殿下!”
他刚走近时,刘钦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不是专为贺喜而来的,把信纸暂时收到一旁,命人进茶,指指椅子,让崔允信坐下。
崔允信没有直接说,他也就没有着急问,只道:“戡定此贼,也是国家社稷之福。”
崔允信没有辞让,腰一弯坐在石凳上,应道:“是、是。”
下人送来茶水点心,一一搁在桌上。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厨子都有些来头,待客用的茶点往往色香味无一不佳,但也往往不会有人吃。崔允信看了一眼,便没有动,但见刘钦拈起一块自顾吃起来,忙也拿了一块吃。
他无心关注点心是甜是咸,一面吃,一面听着屋后花园里的动静。那里叮叮当当,似乎在敲着什么,他想起进门前曾看到从太子府里正用车往外运土,咽下嘴里的东西问:“殿下府里好像是在动工?”
刘钦便知道他此来要说的事的确不急了,举起茶慢慢喝了一口,转过脸对他笑道:“这花园不合我意,近来正好有空,就翻修一下。”
他平日无事时并不常笑,尤其还笑得这样深,以至于在崔允信看来,似乎带了点危险之意,却不知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