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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58章

随后,陆宁远一身常服走出来,夜色当中身形显得愈发高大峻拔。他向营中看了一圈,高声道:“缴械者不杀!”

乱军本就走投无路,纷纷扔下兵器,跪地乞命。

陆宁远看向吴杰,对押着他的兵士道:“让他站起来。”

此刻押着吴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玉。但见他死死把手压在吴杰肩膀上,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松开,一张小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他是东宫僚属子弟,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京城,只是因为京城变了,他就也跟着从长安来到了建康。这是他第一次进军营,也是第一次打仗,没想到就胜得这么痛快、这么轻易。对面人数虽多,却让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尤其是他,亲手绑缚住了乱兵头头,这会儿压着吴杰的肩膀,就像抱着自己的战利品,自然抓得紧紧的不肯撒手。

听陆宁远这样说,他扯着吴杰肩膀,使劲把他往上一提,同时威风凛凛地呵斥道:“起来!”

吴杰踉跄了一下,腿上使劲,借着他力站了起来。待站直之后,他四面一望,这才看清原来阻击自己的只有区区几十个人,一时目瞪口呆。

因为这边出了乱子,声音太大,这时几乎全营都起身了,出帐立观。几个军官更是早早便被惊起,只是苦于刚才这边交战正烈,无法上前,此时不敢怠慢,纷纷过来。

陆宁远见到他们,第一句却是道:“精简士卒之后,只要善加训练,一人便可抵十数乌合之众,诸位现在当知我所言不虚了。”

此话一出,非但吴杰,就是在场这些军官也都呆了一呆。

陆宁远解释道:“这些是本次选出的五十名先登,交战时没有一个我从江北带回的兵将在场。这五十人只习练过三日,今日我教授战阵后,不需亲临指挥,他们便可应付这四百一十二个乱兵。只要勤于习练,假以时日,足可以一当百。”

众人这才恍然,既大略明白了刚才的乱子是怎么回事,更又对他佩服不已。

刚才交战时的情形他们都瞧见了,若事先不知,绝难相信交手双方数日前还在同一营中不分你我。有些原本对陆宁远刚一接手军队便沙汰士卒之举颇为不满的人,这会儿也都五体投地,彻底拜服。

至于吴杰,则在听到陆宁远精准道出己方人数时就煞白了脸。就是他自己,对于参与今晚行动的人具体有多少个都并不十分了解,也说不出具体数字,陆宁远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自然无从判断数字真假,但一股寒气已从脚心冒出来,摇摇晃晃,登时有些站立不住。

陆宁远向他看去一眼,没问他是否知罪,只是道:“把总吴杰纠集乱兵袭击本营,以叛乱罪论处,拉下去砍了。”

两个兵士便把吴杰拉了下去。吴杰大声疾呼,陆宁远却像没有听见,置之不理。其余跟随吴杰作乱的士兵吓傻了,纷纷磕头哀哭,求陆宁远放自己一条生路。

陆宁远道:“你们已被除籍,不是我营中士兵,不以军法处置。念在你们是受人蒙蔽,此次姑且不究,若再生事,定不轻饶!各自松绑,打开营门,放他们出去。”

乱兵们本来自忖必死,已近绝望,没想到陆宁远竟然非但不杀他们,就连先前发给他们回乡置业的银两都不收回,一时又惊又喜,又难以置信。

过了好半天,有人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跑了,生怕陆宁远反悔,还有的死活不肯再走,哭求陆宁远留下自己。但无论是哀告还是磕头,全都没用,陆宁远站得笔直,神情沉静,好像一面石像。他们见陆宁远不肯松口,只得含泪去了。

陆宁远料理了这事,便让人即刻整理地上散落的兵器,收拢、清点尸体,以免影响一会儿早操。就在这时,忽然收到前线急报,他也不避人,当众拆开,众将围在他身边看了,一齐大哗——

上面写着,扎破天就抚,却原来竟是诈降,从朝廷处骗得好吃好喝还有一批钱粮衣服,等东西到手,马上便反出了邹元瀚的大营,现在已经一路往西,望黄州府直奔翟广去了!

陆宁远将军报一折,交给李椹,沉声道:“传令各旗做好准备,军令一到,即刻开拔!”

第91章

先前翟广突围时,扎破天正被邹元瀚率军围困于石谷之中,一连多日没有给养。

他与翟广同路而不同道,所过之处其实偶有烧杀抢掠事,只是毕竟出身贫寒,知人疾苦,军纪比官军稍好,大多时候都能约束士卒。因此他被围困之初,附近州县的贫苦百姓恨苦了官兵,常常偷偷为他送粮。

扎破天感激非常,说他们有大恩于自己,承诺日后必有厚报。但与官兵交战久了,无暇去别处打粮,加上有时被追逐得仓皇而走,粮食转运不及,只能狠心烧掉,所以粮草总也不足。他为图生存,只得幡然变计,换上另一张面孔,每过一处村落,便将其洗掠一空,既是作为自己的补给,也可算作坚壁清野,防止这些物资落在官军手里。

他自知理亏,只抢东西,几乎不杀人,但附近百姓逐渐看清了他,对他转了态度,既恨且怕,乡野间渐渐流传开一句俗语,叫做“遇贼不得饱,遇官不得活”,竟将他目之为贼,和其他各路流贼一样,厌恶之情只稍逊于官兵。

从此之后,偷偷运粮给他的百姓没有了,他再被围时,为着避免与官兵正面作战,又往往远遁于高山深谷之中,无处可掠,便日渐捉襟见肘。赶上正值隆冬,天雨雪,冰霜侵衣,所部士卒衣甲浸,马蹄穿,数日不能一食,已是各个面黄肌瘦,冻馁者不计其数。

他走投无路,这便想出了诈降的法子,给邹元瀚送上降书。

他为了此事能成,送降书之前便派人联络邹元瀚的一众幕僚和部将,拿出钱财珍宝遍相贿赂,这些人拿人手软,便投桃报李地在邹元瀚面前说他的好话。另一面,邹元瀚自己也想独吃这平定寇乱的大功,派人与扎破天接洽后,觉着他的确颇有诚意,也就不疑有假,答应了他的投降。

商定之后,扎破天便举部投降,带着人从深山当中走出,被控制在邹元瀚的大营里面。

因扎破天所部人数众多,前番几次损兵折将之后,还有八千余人,即使因拖家带口,这八千人力包含了不少妇孺,可战之兵也在三千上下,邹元瀚不敢草率对待,本来想将他们就地打散,分开监禁,但担忧如此一来会引起扎破天反弹,马上又反出去,便有些举棋不定。

扎破天之前攻破数县,将府库洗劫一空,身上不乏钱财,只是因为之前被撵得太狠,无处购粮,才显得捉襟见肘。投降之后,他对钱财毫不吝惜,百般活动,使尽了银子,把邹元瀚身边上上下下都喂了个饱,就连邹元瀚自己也拿了不少好处,因此犹豫再三,还是允许了扎破天全军屯驻在一起,只是派了几个部将去扎破天营中,借指导操练之名,行监视、控制之实。

扎破天心知肚明,但对来人极尽殷勤之能事,常使银两侍奉,没过两日就同他们称兄道弟起来,人家更是自然不会说他坏话,邹元瀚问起,便说扎破天十分乖觉,投降之意甚诚,邹元瀚终于放心,这才向朝廷奏表告捷。

朝廷嘉奖,发下慰抚款,对扎破天厚加赏赐,让以翟广为首的其他路流贼都看看这个榜样。扎破天拿到朝廷的赏银,当即发誓要为朝廷效命,说愿意替邹元瀚去招降翟广,如果邹元瀚一定要打,他也愿作先锋,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能把翟广擒到他面前。

邹元瀚大喜,但因为有了之前几次被这些流贼耍得团团转的教训,并不敢十分相信,没答应他,仍然决定自己调头向西解决翟广,只是先前与扎破天数度交战,士卒疲惫,不得不先休整数日。

在这些天里,扎破天不露一点异状,只是说自己部下士兵缺衣少粮,在附近城镇甚至还有邹元瀚军中分批购买。只不过因为他身份敏感,不好亲自出面,便委托邹元瀚军中同他结好的人代为购买。

他出价甚高,逢买必给经手人一大笔好处,因此谁也没说什么,邹元瀚军中从上到下全都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他的行为,更有甚者,还有为了狠捞一笔油水,争着为他买粮的。手下谋士心疼银子,劝他留一些本钱以便东山再起,扎破天却哈哈一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虽然散财,日后总有十倍八倍讨回的一天,还怕没钱用吗?并不理会,仍是花钱如流水。

不到五天时间,他就将朝廷赏赐的金银全都给散了出去,一个子都没留,换来的是士卒各个饱食,衣甲齐备,粮草也囤积了一月有余的,全营上下对他全无戒心。

他见时机成熟,就在某一天,趁邹元瀚外出巡营的功夫,将放在他营中的两个军官请来喝酒,把他们灌得大醉,然后一刀一个砍了脑袋,带着人就叛了出去。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势单力孤,再被邹元瀚困住一次,就只剩下死路一条,听说翟广已经攻下了大同镇,便决心同他会合,顺便分一杯羹,于是一路向西,直奔黄州府而去。

邹元瀚得到消息,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带人赶到,已是人去营空,自己派去的两个军官的首级高高悬在房梁上,他气急败坏,拔刀在上面又砍几下,直砍得那两个头颅面目全非,然后忙命人去追,已追不上,顿觉焦头烂额,只得一面下令拔营,一面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对朝廷交代。

陆宁远就是这个时候接到前线急报的。

并非是邹元瀚告知于他,而是刘钦放在邹元瀚军中的探子起了作用。陆宁远见军情紧急,自己距黄州府路途又近,便不等邹元瀚传信,拔营向西而去。

而在他拔营的那日,大同镇已被翟广攻克。城门打开的那天,一个叫黄申的百姓就在城头,亲眼见到了翟广入城的一幕。

黄申今年十九岁,家里世居大同镇,家里做些卖鞋的小生意,在街上没有铺面,自然也请不起伙计,全靠自家。

他父亲去世的早,家里只有老母在堂,上面两个姐姐都未出嫁,纳鞋底、做鞋面的活计全是她们来干,下面一个妹妹,才止十四岁,因为家贫,早早就懂了事,平日里除去帮娘操持家务之外,也帮姐姐做活。

黄申自己则负责采买布料针线,还有把做好的鞋拿出去沿街叫卖。他没上过一天学堂,也不识字,但每日都有钱财过手,渐渐地学会了记账,在纸上也能写上几笔。

每日鸡叫一声,全家起来,黄申砍柴,娘生火做炊,两个姐姐挑一盏灯开始纳鞋。小妹年纪太小,家人就让她多睡一会儿,说话时轻声细语,怕吵醒她。

吃过早饭,黄申揣两个馍在怀里,挑着鞋子出去叫卖,姐妹们在家做布鞋、编草鞋,一整天的时间歇也不歇。晚上黄申回家,娘和姐妹都等着他一起吃今天的第二顿饭,黄申吃完饭,把帐算好,新做好的鞋装进背篓里面,然后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鸡叫一声时,全家人便将这一天重复一遍。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到翟广包围了大同镇。

在翟广到之前,黄州府就连遭天灾,乡里收不上来粮,城里日子也不好过。朝廷摊派夏饷、练饷、剿饷,当然不全由乡民承担,对黄申这般的城里小民,自然也得敲开骨头在里面嘬上一嘬。

人头税每人多加两钱,突然下令征缴的间架税,计屋每间四钱,市肆门摊税,即便黄申没有铺面,也需缴银,一年夏秋征缴两次,每次金额不等,全无明文规定,只凭胥吏空口白牙,将嘴一张、将手一伸,不缴便要举家拘捕,邻里连坐。更不必提因庄稼歉收,田无余粮,城里米面价格飞涨,比丰年时已贵了数倍,黄申一家赚得少了,开销又多,终日劳苦,家里余财竟越来越少。

就在这时,翟广率军围城。

粮食运不进来,自然价格更高,官府却不想法纾解民困,反而是瞧见有利可图,伙同城中的富户囤货居奇,将粮食控制起来,每日只吐固定一些。百姓惊慌,人人疯抢,三更时分粮店面前就排起长队,第二天开市,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往往全城的粮店便挂起售罄的牌子打烊。百姓抢不到粮,惊慌更甚,抢得愈凶,粮价便愈高,常常是开市时一个价,闭市时一个价,第二天再看时,比之前天已经翻了四五番。

黄申不卖鞋了,每天从半夜便出门排队,运气好时能带回一袋粮食,运气不好,全家人都要断炊。翟广围城才第五日,便家资罄尽,黄申看着背篓里卖不出去的鞋,想为什么会这样。

翟广攻城愈发急了,官府原本不当回事,想朝廷官军没几日便到,必定不会由着他作乱,谁知官兵迟迟不来,城防告急,只得动员百姓一起守城。为了让百姓实心抗敌,他们便派了许多衙吏,在城里终日宣传翟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屠城盈野,鸡犬不留,说一旦让他打开城门,你们落在他的手里,莫说家资守不住,就连性命都要没有。

翟广之前从没到过黄州府,城里的百姓对他更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被官府吓住,纷纷登城,帮忙修缮工事,运送兵器、伤员,往城下扔石头,阻止翟广破城,硬生生又拖了三天。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开始城门没有完全关闭,允许百姓外出买粮时,曾有人误入过翟广军中,带回来了关于翟广的消息,与官府所说截然不同,暗地里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尤其是城头的丁壮,因每人见人多、消息广,更是人人都听说了此事。

此外,官府原本答应他们,每个上城的丁壮都给银十钱,可等到他们讨要时,却百般推脱,一个子也不肯兑付。供给他们的口粮,每日也只有一碗稀粥,还一天比一天清澈,他们饿着肚子,没有生计,便不爱再帮忙守城了,可官府反而强逼他们,还杀了几人立威,一时民情汹汹。

而就在这时,官府和大户囤积粮食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到处都在传闻,府库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衙门里的老爷们每日吃山珍海味,却一口饭也不肯让他们吃饱,还要让他们上城头送死。

就连守城的士兵也难以忍受,拉弓时往往只是做个样子,见长官来了,才装模作样地放上一箭,射向哪里却也不知。长官责骂,便诉苦说自己连着几天没有吃饱,哪有开弓的力气,任长官如何鞭笞,也不肯当真出力。

黄申也在城头,做了民兵,每日搬运石头上城,见翟广的军队架梯子爬上来,就把石头扔下去砸在他们头上。

他们家人口多,赚钱又少,是城里最先饿死人的人家。家里现钱耗尽后,他们典卖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可如今粮食价比黄金,换回的粮不过够全家吃上一天。几个亲戚也和他家一般地一贫如洗,没有能接济的,只得由他娘做主,咬咬牙将一家五口居住的祖宅给变卖了。

可是房子小民不收,大户又趁机压价,一套房子卖出去,竟然也没换够多少粮食。他们寄居在亲戚家,寄人篱下,少不得将卖房得来的粮食分出一些,抵做房租。黄申的娘看这样下去粮食实在不够,战事又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从那日起便说自己胃疼,吃不下东西,每日只吃鸽子蛋大的一点。有天饿得昏了,干活起来时一个没站稳,脑袋磕在磨盘上,手脚抽动两下,就这么死了。

黄申当时正在城头当民兵,姐妹们联系不上他,哭了一通,没钱安葬,把娘裹了面席子草草埋了。回来路上,在巷尾遭流浪汉尾随,二姐让他们追上捉住,就此不知了去向。

后来,黄申的小妹黄英想起二姐,总是盼着她还活在天底下的某处,哪怕是做了无赖之妻也好。她不知道的是,那群流浪汉肚里没食比她们还多几日,是饿红了眼的狼,那日他们得手之后,连一丝淫念也不曾起,就将她分而食之,连能砸碎的骨头都砸成小块放火里烧酥了填进肚子,只有颅骨、股骨几块因为砸不动而留了下来。

再后来,大姐卖身给了一个大户人家,换来了给黄英的粮食。十四岁的黄英已经懂得了死,也懂得了分别,哭着拉着她的衣服不让她走,大姐也哭,把粮食塞进被褥底下,狠心扯下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和人走了。

但没想到,那户人家主母善妒,大姐入府没两天,就被栽赃手脚不干净,生生打死,连尸体也没还回来。

黄申再回家时,见到的就只有妹妹一个,原本的五口之家,只剩下兄妹两个相依为命。黄英抱着他哭了,说亲戚知道了大姐卖身换粮的事,粮食全让他们拿走了,黄申摸着妹妹的背,也哭,边哭边又想,为什么会这样。

又过两日,有守城的士兵在翟广再度攻城时杀掉军官打开城门,翟广军一举入城。

黄申带着扮做少年的妹妹一起在城头上瞧见了这幕,他没再往下面扔石头,只是呆愣愣看着,人头攒动中,只觉城下所有人都一般装束、一个模样,竟然认不出哪个才是那个被形容得如狼似虎的翟广。

但他不需要认出翟广。当天下午,翟广就打开府库,里面粮食像是金色的海浪,一股一股淌了出来。

翟广拷打县官,羁押大户,追比钱粮,逼他们把这几日和之前多少年间吃进去的钱都吐了出来,还将他们枭首挂在城头,让往来百姓都能瞧清楚。

黄申和妹妹站在一起,抬头上看,指着那密密麻麻一片人头中的一个问:“小妹,是这人吗?”

黄英也扬起脸看,“是这个。就是他带走大姐的。”

黄申继续仰头看着,自己手指所指的那颗人头,大睁着两只眼睛,也大张着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第二天,翟广将缴获的粮食,除供应大军所需之外,尽数分给了城中百姓,人人有份。黄申将信将疑地去领,竟然当真分到数石。

他挑着满满一担粮食回亲戚家,走到巷口,被什么东西一绊,踉跄了下,卖鞋的背篓蹭在墙上破了个口,金色的稻谷从小口间流出来,像是一条小溪,汩汩不绝。

他放下担子,扯下衣服把口堵上,从地上捧起掉出的谷子,一捧一捧地装回篓里,怎么装也装不尽。粮食怎么这么多呢?他一边装,一边想,好半天终于全装回去,连一粒也没遗下,重新挑起担子站起,看见脚底下刚才绊到他的那物,原来是一只头盖骨,两只眼睛空洞洞的。

他看了一阵,便回家了,和同样领到粮食的亲戚一起,蒸了满满一锅白饭。他吃了很多,一碗一碗吃着,好像不知道饱,就觉着肚子涨得要死,好像要被撑开。

黄英一边吃一边哭,眼泪掉进饭碗里,说翟广要是早点进城该多好,娘和姐姐就都不用死了。黄申不说话,哗啦一声,把碗推开。

当天下午,翟广坐在县衙里面招兵,黄申听说消息,马上便跑了过去,却连县衙的门也没进去,应募的人一眼望不到头,从衙门排到菜市口,全都和他一样,脸有菜色,但肚子高高鼓着,一边放屁,一边连声打嗝。他们互相瞧瞧,在每个人脸上都看见自己的脸,在每个人眼里都看见自己眼睛里闪动着的坚定的光。

一天半后,他终于见到翟广,却觉着他好像是一个寻常汉子,和自己邻居也没有差别,只不过脸上有一道疤,看着十分惊险,估计当时差点瞎了眼睛。翟广同他谈了几句,像是唠家常一般,一直到在名册上面按下手印,黄申都还没来得及感到紧张。

当天他便从军了,编入名册,被分了衣物、兵器,还有另一袋粮食,说是预支的军粮。妹妹黄英被安置在老营里,这是所有士兵家属所在。

因翟广居无定所,往往几天之后都不一定在哪里,因此每次行动都让士兵家属随军,有时被追得急了,便让老营找地方隐蔽起来,并留下少量精兵护卫。士兵们随他作战,既是为了自己生存,也是为了保护家人,每一接敌无不效死。

黄申还未接过敌,但平常训练时便常常想,妹妹就在身后老营里,如果将来碰上官兵,自己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挡住他们。没想到才过几日,这一天就真的来了。

翟广没有在他的家乡久留,很快离开了大同镇,黄申没有被分配去护卫老营,而是在大军前面,编入运粮的护卫队,负责保护粮草。看到官军的一刹那,他先是畏惧了一瞬,随即一股怒气猛地填满胸臆,再然后,一股莫大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暂时忘了妹妹,那一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为大军保护好这些粮草,坚决不能有一粒粮食让到官兵手上。他好像生来就是要做这件事的,他活着,全部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个。他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也不会武艺,凭着一腔胆气,一腔决心,拔出刚发给他的刀,和左右一起迎着官军冲上前去,然后就被一箭射中前胸,倒在地上死了。

来人只有八百人,却大破了这支一千五百余人的运粮军,将粮食全部烧毁,断绝了翟广粮道。

在黄申的尸体上面,一簇簇马蹄踏过,一只只脚踩过,一面绣旗张着风去得远了,上面一个“陆”字,如山如岳,如风如火。但黄申看不到了。熊熊的大火烧起来,很快将他同一车车粮食一起烧做了一片灰烬。

第92章

陆宁远在听说扎破天就抚时,其实就已经知道了他是诈降。

上一世扎破天被翦灭得远比翟广早,陆宁远奉命出京平叛时扎破天已死,两人也就没有直接交过手,但对于扎破天的为人,陆宁远还是有几分耳闻的,知道他为人有几分奇智,骨头又硬,决不会自愿投降朝廷,走投无路之际提出投顺,多半有诈,便就地驻扎,观望后续形势。

果然,扎破天马上降而复叛,西遁而去。陆宁远判断他定是要投奔翟广,便打算拦路邀击,将他拦在黄州府外,阻止两路叛军汇合。

因军情如火,事先他既没有知会邹元瀚,也没有向朝廷请令,以免来往文书在路上耽搁的数日功夫里,战机失不再来。上一世时他统御大军,临阵有自决之权,遇事无需禀白而后行,这次便也下意识地如此行事,倒未想到以自己如今所处之位,这样会招致多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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