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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钦沿着台阶缓步下楼,让崔氏三父子簇拥着走到门外。陆宁远站在远处,并未迎过来,见到他身后的崔孝先,忽地面色一变——同那日见刘缵时不同,那张脸不是发白,而是陡然间杀气浮动,寒意凛然。
那杀意实在太过明显,在场众人无不为之一震,店门内外几个常服跨刀的侍卫更是抢上前来,把刘钦围在中间。
但马上陆宁远就垂了垂头,一身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左手从腰间放下,落在身侧,腰带下的短刀轻轻晃动。
崔孝先隐隐感觉到刚才他那杀气是对着自己,不禁脸现错愕之色,身后两个儿子彼此瞧瞧,也都不明所以。刘钦目光清明了,脚下却一个踉跄,倒在离他最近的侍卫身上,“我醉了……送、送我回府!”
第75章
那是上一世乾亨、正统年间的事。
之前夏人围了京城,虽然历经一番苦战之后,终于解围,但从那之后,刘缵的心思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陆宁远自然是一无所知,反而正因为在此战中崭露头角而颇受重用,渐渐成为刘缵最为倚重的大将,踌躇满志,正往他人生的最高处去,但聪明如崔孝先,已经嗅到风向变了。
而起因只是刘缵某日打猎时无意中说的一句,“夏人当真是虎狼。”末了叹一口气。
后来陆宁远南北驱驰,一路高升,到最后做了大都督,得到了几乎是一个武将所能取得的最高的官职和荣耀,节制中外诸军事,江南江北人们称呼他时,往往不直呼其名,只称一句“陆帅”。
说来或许无人相信,但他志向实不在此,隐约明白官职高了于自己可能未必是什么好事,推辞了几次,反而被刘缵认为虚伪,包藏着什么祸心。
后来在狱中时,陆宁远每日无事可做,常常翻过来调过去地想,自己缘何走到这般地步?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句“功高震主”而已。其实以他的迟钝,哪里会懂,祸根远比他能想到的埋得更早、更深。
他在小的时候便与刘钦亲近,但那时他只是一个叫做陆讷、人如其名的寻常少年,或许比别人还要更沉默、更普通,自然没有人在意他。但多年后刘钦以前太子的身份从夏营当中被送回来,身份便微妙得多,陆宁远又与他有旧,已做了皇帝的刘缵不能不在心中思量。
更何况刘钦会被送回,陆宁远可是出了大力的。
当日两国能坐下来谈判,其实是因为陆宁远在某战中擒了夏国皇帝的亲兄弟狄庆,刘钦便是用此人交换回来的。等刘钦回国之后,陆宁远又去登门拜访过他几次,对此刘缵自然一清二楚,只是因为探得两人没有进一步的交往,这才作罢。
后来刘钦渐露谋反实状,刘缵原本打算先下手为强,一连多日始却终下不定最后的决心,迁延日久,心意便被左右人泄露出去。
先是周章来向他求情,后来不知怎么,陆宁远也得知此事。他人在江北,心在魏阙,居然也写信给他,为刘钦向他求情,中间还有一句,说愿用之前几次以战功所获的升赏尽数退回,作为担保。
刘缵收到信后,心中又惊又疑,更是不悦至极,但是隐忍未发,如了这二人的意,没有当时发作,从此却是转变了策略,对刘钦放任自流,一点点逼他当真反了,最后一举除之,永绝后患。
杀死刘钦之后,周章辞官归隐,陆宁远大病一场,去他榻前看见他病容的时候,刘缵但觉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陆宁远一向不声不响,把自己的心藏得很好,直到那时刘缵才隐约窥见他一鳞半爪的心事。
其实这些年来,非但刘钦意不能平,刘缵心里也是有恨的。
在刘钦之前,朝廷的太子原本是他,但一朝惊变,他原本十分喜爱的弟弟坐上了他的位置,得到了原本该他所有的一切,而他自己没了母亲,成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废太子,沦为满朝的笑柄。
那些年少时艰难度过的日夜,他是如何恨着的,又有几个人知道?
后来因缘际会,终于还是他做皇帝,刘钦则与他身份调转,成了前一朝的太子,若论境遇,甚至还不如当时的他。他终于能把自己失去的东西一样样拿回来了,原本正是扬眉吐气之时,可旋即他就意识到不对。
刘钦活着时,他最为倚重的两个人同他这弟弟的关系全都颇带微妙,周章的辞官和陆宁远的一病经年更是让他感觉到,虽然刘钦已死,但他的阴魂仍在自己身边,他就要像小时候那样,张扬、热烈、恣意,甚至懵懵懂懂地把他攥在手中的东西再给夺走一次了!
这样想着,那原本随着刘钦身首分离的尸体一起钉死进棺材埋进地里的恨意又一次拱出头来,生出无数只脚,在他心底的最隐秘处爬过。迟钝如陆宁远,当然不会知道,别说是他,普天下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别人谁也不知——刘缵是这样想的,但总有例外。
从他接到病愈后重回江北的陆宁远再次送来的捷报时神态的变化,他语气间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差异,他得知户部亏空数额时长久的沉默,收到北军请饷的奏表后前所未有的一次留中不发……崔孝先一点点拼凑出他的心意,然后彻底确定,年轻的皇帝终于从雄心勃勃的北伐梦中惊醒,要回到议和的现实中来了。
作为两朝老臣,他一向最懂得如何成为皇帝的喉舌,说出那些皇帝本人不好出口,甚至刚在潜意识中生发、一时还没真正想到的话。
马上他便开始指出财政上的一应困难,给每一次出兵大算经济账,忧心忡忡地表示这样再打下去恐怕会拖垮整个国家,然后小心翼翼地抛出一个议和的话头。
一开始刘缵没说什么,但他不说话便恰恰表明了态度。风向从此一变,天长日久,主和之人如雨后的虫子纷纷冒头,倡言北伐、无岁不征的陆宁远也就成了面活靶子,成为崔孝先及其同样才智过人的拥趸为求刘缵欢心而争相口诛笔伐的对象。
那时战火未熄,陆宁远胜多败少,仍是不断地加官进爵,但在他不曾回头看去一眼的身后,实已是机阱密布、杀机重重了。他若是能一直往前走,那便无事,可只要他后退半步,万刃攒体便是下一刻的事。
崔孝先开始攻击他靡费巨亿、劳师无功,进而是拥兵在外、养寇自重,他上书抗辩,言辞激愤,被揪住字眼,于是罪名又多一条手握重兵、目无朝廷,最后是终于将他置于死地的“意向莫测”四字,让他被褫夺了兵权,幽禁家中,兵马交于旁人,手下众将也被调往各路军中,彼此间远远分开。
陆宁远在家中上书,极言呼延震狡猾、善于用兵,接替自己的老上司熊文寿空有资历,却绝不是他对手,上书却石沉大海。过后果然如他所说,熊文寿被夏人大败,先前他折损许多儿郎性命才终于收复、又花费无数心思尽力经营的数座城池重入夏人之手。
悲愤之余,陆宁远又想,或许朝廷这次又要用自己了。但很快得知,崔孝先在刘缵面前说他听闻败报后喜形于色,说“不听我言,果有此败”,引得刘缵大恨,发誓绝不用他。
那时陆宁远是当真对崔孝先恨得动了杀心,却不知崔孝先对他也是一般。
于崔孝先而言,为了讨好皇帝,得罪了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若是不能趁此良机将他一击毙命,将来放虎归山,自己岂有活路?因此是非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
后来官兵节节败退,夏人已打到长江边,实在不得已,刘缵又将陆宁远放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复出,只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而已,圣心已去,崔孝先又虎视眈眈,就连呼延震听闻之后,也对左右断然道:“陆帅虽来,必定无功!”
后来果如其言。陆宁远只扎好营垒,同故意避战的夏人对峙不到三月,便又被召回,这次不是幽禁在家,而是直接下了诏狱,进入到他生命的倒计时中。
刘缵因他曾立有大功,一度举棋不定,始终下不了决心杀他,崔孝先便暗自托人挑唆张大龙,说皇帝已下密旨,马上就要处死陆宁远。张大龙果然不干,串联起陆宁远曾经的旧部,想要兵谏,自然没有成功,却是终于将陆宁远置于必死之地。
本来陆宁远身在大狱,不该知道外面情况,就是有再多的阴谋,他那里也只有狱中四壁。但杀他那日,崔孝先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亲自传旨,顺便将张大龙之事告知给他,怕他不知,还告诉他包括张大龙在内的若干乱党已经各自枭首,此时此刻已死了好几日了,甚至凑在他耳边,把张大龙兵谏的真正原因也说给了他听。
那时陆宁远身受重刑,缺水缺粮已有多日,更兼不堪狱中阴寒卑湿之气,肺疾腿疾一起复发,消瘦憔悴,再不复往日威风,旁人看来,连抬一抬手怕都费劲。但他盛怒之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崔孝先一掌掀翻在地,虽然马上就被人拉开,却也惊得崔魂飞魄散,坐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
如今又一次见到此人,陆宁远如何还能安然处之?便如刘钦复明后看见他第一眼时那样,一霎时透出刻骨的恨来,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只想杀了这人。这杀意就像是离弦的箭,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收不回了。
他一路沉默着,跟随刘钦回到太子府上。前几日从周章家里搬出,刘钦说他住馆驿不便,就让他也一同住了进去。他没有如李椹所想那般推辞,甚至按张大龙的说法,“拍拍屁股颠颠地就住进去了”。
现在的李椹和张大龙对他还不十分了解,甚至即使是多年以后也不知道他的全部。一些他们以为他在意的事情,其实他并不在意,一些他们从不觉着会在他身上存在的感情,他却一直深深埋在心里。他无所谓什么名声,也不介意所谓的寄人篱下,当他把仅有的几件行李放在打扫好的一间屋里,从屋里走出来时,在院子里看见正同下人交代事情、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刘钦,心里只有暗暗的开心。
但是……
他慢吞吞下了车,落在刘钦身后半步远处,穿过回廊、穿过花厅、穿过庭院,往自己的房间慢慢走着。
刘钦走在前面,同样不说话,醉酒后脚步不大稳,但看着像是也不会摔倒。陆宁远看着他的靴子,心里明白,今日他行为太过反常,就是个寻常人也会起疑,遑论刘钦。埋下这颗种子,他做再多的事情,刘钦也不会再像今天之前那样相信他了,更不用说,如果他发现自己就是上一世那个杀他的人……
刘钦忽地顿住脚。
陆宁远也跟着站住,下意识就想要低头,但在那之前,刘钦先似笑非笑地回头抱怨道:“这宅子怎么这么大,走累了。”
他一开口说话,淡淡的酒气被风送来,陆宁远忽地心跳几下,手心一时溢出热汗,在原地呆了一阵道:“我扶……我背你走吧。”
刘钦一没受伤,二没大醉,第三更一向很少与他亲近,他说完之后,自己也觉着没有可能。却不料刘钦看了他一阵,竟欣然应允,朝着他抬起了手。
陆宁远像被什么一砸,忽然感觉腿上没了力气,踩在地上像踩棉花,软软地便往下陷,定一定神,走到刘钦前面,背对着他半蹲着弯了腰,刘钦就伏了上来。
陆宁远托住他的腿,直身站起,额头猛地滚出一串汗珠,把背挺了一挺。往前走,脚下石头铺出的小径好像在晃,不远处新栽下的树朝他跑来,已落到西边的月亮一时光芒大亮,屋顶好像鼓面,那钩弯月就在上面一次次落下,复又升起,他残疾的左腿使不上力,越走就越往左斜。
刘钦在他背后问:“你和崔孝先,以前有什么过节么?”
陆宁远已经知道他会有此问,听他终于说了出来,在满腔不知所措的欣喜当中,生出一半的难过。刘钦的身体温热,但冰冷的试探已经贴在他的背上,如果他答错了话,将会如何?
“几年前我父被杀,他也从中出力……”他开口,拿出了这一路上已经想好的说辞,“我见了他,有些失态,给你添麻烦了。”
他不敢看刘钦,幸好此刻也看不到。他那么想让刘钦相信自己,可是为此对他说了假话。说完之后,半晌没听见刘钦的回应,陆宁远背着他又走一阵,几乎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就听刘钦低声道:“原来如此。”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环了环,右手不经意般,轻轻碰到他的脖颈,就和两年前他刚见到自己的那次一样。
那时刘钦是怀着怎样的恨,将手按在他脖颈上的?现在呢?
陆宁远装作没有察觉,却从心里涌起一道苦涩的激流。石径陡然拉得平了,规规矩矩地铺在那里,两侧树木一齐站定,举起满手漆黑的叶片,在风中沙沙地响,月亮落了下去,再不升起,斜挂在屋脊一角,他的那条左腿却还是没有力气,而且泛起疼来。
就在这时,刘钦替他把夹在衣领上的一片枯叶拿下来,两根手指搓搓,松手落在地上。“我请的大夫明天来府上,你留个时间不要出门,让他给你看看手臂。一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多试几个法子,我总觉着是能治好的。”
第76章
陆宁远奉朝廷之命平定叛乱,但一直到当年的十二月,都没有能够离京。
一是朝廷给他划了三千兵马,这些人却一不从邹元瀚原本的平叛军中调拨,二不从京营中出,只从附近两省驻军之中抽调,两省推推拒拒,都不愿多给,皮球踢了一个多月,竟还不足数,还需要重新征丁,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许多时间;二是户部不肯拨足军饷,刘钦亲自催过几次,那边总有些更急着用钱的地方拿来搪塞,再问兵部,也同样拿不出饷银。
陆宁远出兵,是奉了朝廷的明旨,更是当初刘崇在朝堂上钦定的,各省各部尚且推脱如此,刘钦便知道,为此事再请旨意怕也没用。
一来国库空虚是确有其事,别处他不知道,但周章身为兵部侍郎,曾在刘钦去找他要钱时给他看过兵部的账,一见之下,实在惊心;二来这其中也不乏刘缵的暗中示意。
刘钦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刘缵在兵马、钱粮上各设一卡,无非是想尽量多拖延些时间,即便不能把陆宁远出兵这事拖黄,也要尽量让他贻误战机,无功而返。
在这一个多月近两月的时间当中,听闻邹元瀚那边忽然加紧了攻势,原本一向懒散的官兵突然间三日一小剿、五日一大剿,终日动兵,纵横各省,把包括翟广、扎破天在内的叛军都梳过一遍,大有赶在陆宁远出发之前就彻底平定叛乱的架势。
但刘钦却并不心急。刘缵势大,眼下他自己还不成什么气候,心急也没什么用,况且他心里清楚,之前邹元瀚迟迟无法平定叛乱,几次让翟广在手中逃脱,固然是存着养寇自重,飞鸟不尽良弓不藏的私心,但他就是当真认真起来,也绝不可能彻底平定翟广之乱。
这一遭走下来,他已再清楚不过,所谓平叛,只是治标不治本,百姓愁苦思乱,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苛政不废,再如何派兵征剿,也必定徒劳无功,前脚官军刚走,后脚百姓就又会啸聚山林,结寨自保,不止是他,这一点,就是换陆宁远去也是一样。
别说他二人只是武夫,能措手处不多,就是一省布政使,其实能做主的又有多少?朝廷要巨木营造宫殿,要征集钱粮供给前线军饷,甚至还要填满上下各关节的私囊,他们还能峻拒不成?
更何况邹元瀚一介庸人,岂知如何安抚百姓?陆宁远若去,战而胜之,宣谕百姓、安置流民,如果说能让东南安稳三个月的话,那换了邹元瀚,怕是连一个月都不会有。因此刘钦只是冷眼旁观,倒不曾为了迟迟无法出兵而心急,反而趁着这个功夫,以重金在京城内外为陆宁远遍访名医,想要把他那条手臂治好。
可惜收效甚微。无论是宫中的御医还是民间各地广为人所称道的大夫,给他看过之后,都说伤势太重,不可能再恢复,现在能抓能握,只是不能太使力,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刘钦还不大死心,托人向更远的几个省打听。
这一个多月间,借着崔孝先的人脉,他已渐渐与朝中许多人结识,平日里有所交往,这等小事,倒能借他们几分力。从前他在长安时,年纪太幼,又无忧无虑,不曾想得太深,与许多朝臣虽然相识,但只是平日里打个照面的泛泛之交,两年之后天翻地覆,再交往时便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通过崔孝先所结识的大多都是北人,一些在朝廷南渡之变中已经失势、或者担心自己即将失势的。并非是他对自己食言,周章提及的南北相争虽不可取,但他想要与刘缵相抗衡,就非得争取这些人不可。
即便不有意挑起争斗,但他想要在朝堂上自保,只凭一个太子头衔是远远不够的,需得真正有人拱卫才行。幸好他与这些人对彼此各有所求,加上他因有了开府选任官员之权,手里攥着几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办起事来倒也算事半功倍。
后来果然不出刘钦所料,邹元瀚铆足了吃奶的劲,也只是把翟广从山里揪出来打散,就急匆匆向朝廷表功。他只送来报捷的奏表,随信附上的却没有翟广的人头,那时刘钦就知道,他送来的所谓捷报,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果然没过几天,翟广还活着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许多地方都打出他的名号。这里面固然有真有假,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叛军不仅没被消灭,反而被邹元瀚越打越多了。
刘钦听说这个消息,是在与一众北人勋贵子弟的宴会上,自崔允文崔允信兄弟之口得知的。
消息是自然由崔孝先提供。他在朝中树大根深,耳目灵通,刘钦毕竟刚刚回来,经营日浅,许多事情还需得仰赖旁人,尤其是在京城之外、大江以南,他更是两眼一抹黑,不得不借崔孝先之力。
崔孝先自从那日停云楼一会后,为着避嫌,这样的宴会就再不亲自出现,只让两个儿子同刘钦交往。刘钦通过他结识的勋贵也大多有样学样,只让族中子弟与刘钦相交,有的时候互通有无。包括刘钦在内,席间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聚时或是游猎,或是宴饮取乐,并不打眼。
崔允信把翟广现身的情报告知刘钦时,这一消息还没传回中朝,又或者是一些人已经知道,但一时还没传进宫里。崔允信说完之后,一时满座哄然,就听一人骂道:“日把欻!老邹个瓜皮,换了额,么翟广,怂给他打出来!”
这人是个老陕,乃是开国元勋之后,因当初本朝太祖龙兴便在关中,其族中世代都引之为荣,即便已经随朝廷到了江南,也不愿说官话,但一席人久居长安,倒是都能听懂。
他本来还想再说,邻座马上踢他一脚,他反应过来,忙噤了声,就听旁边人打圆场道:“老邹平不了翟广,对咱们正是好事呀。要是翟广真折在他手里,陆将军还有用武之地么?我看是天意要陆将军成此大功。”
刘钦推举陆宁远出京平叛,是他刚回朝没几天就定下来的事。满座人都知道他的用意,见他对陆宁远十分推崇,虽对此人并不熟识,但当着刘钦的面,却也不吝时不时捧他一把,尊称他一句“陆将军”。
况且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后,而陆元谅乃是当日赫赫有名的北军大将,生就是北人,更又镇守九边重镇多年,一生都没到过江南,在他们眼里,便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陆宁远身为其子,就也被自然而然地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
“说得正是!”旁边一人附和道:“不过话说回来,真是奇了怪了,就那么几个人,怎么死活就拿不下来?老邹真就那么没有本事么?”
“哼,兔子拉犁耙,他没这个力呗。不管怎么,总归是好事,来,这杯干了!”
几个人起哄地一笑,颇为开怀,把杯举起来正要喝,见刘钦没动,迟疑着又放下来。刘钦笑了一笑,也举了杯,“说得对,看来一个月之内,陆靖方就能出京了。嗯,也该是在朝上吹吹风的时候了。”这话一出,原本因为他刚才那短暂的沉默而变得有些紧张的氛围忽地松快了,众人纷纷附和,各自心中会意,一起同饮了这杯酒。
刘钦搁下杯子,抬眼看去,又是锦帐玳筵,金玉罗绮,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都是这些天惯见了的。此时此刻,距此几百里外,翟广又在做什么呢?眼前满堂膏粱,和他们的父执,在像这般极宴娱心意、清歌痛饮之时,知不知道,漏舟水已漫到了小腿,屋中大火已经舔上房檐?
他站起来凭栏而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香车宝马络绎不绝。他们可会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星火已落在了秋原之上?
他吸一口气,收回视线,见满屋的年轻人正面带疑惑和不安地看向自己,到底将心里话忍住了,没有当众说出,想了一想,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京里繁华,果然不比别处。”说完,对众人点点头示意一番,推开门自己离开了,只留满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钦离开之后,马上让人向岑士瑜送上拜帖。
当初岑鸾轻侮于他,被他砍断两根手指,后来岑士瑜去找刘崇告状,但因为刘钦赶在他的前面,刘崇已经先接受了他的说辞,再见岑士瑜时,不等他开口,就先把他父子痛骂一顿。刘钦则火烧纸马铺,落得做人情,在刘崇面前给岑鸾说了好话,没追究他那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论,放了岑鸾一马。
如今该是向岑士瑜讨回这个人情的时候了。
岑士瑜兼掌户部、工部两部,想要钱粮,朝他伸手最是恰当。先前时机不到,刘钦就没有向他开口,如今邹元瀚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刚才席间得了他的暗示,明日早朝时,聪明如崔孝先等人,便会重提让陆宁远出兵支援之事,只要岑士瑜松口,不怕不能成行。
只要陆宁远带兵离京,无论是不是能毕其功于一役,但不出意外的话,总归能在翟广面前占一胜场,局势定然翻然一变,他必不会再同现在这般处处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