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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44章

一旁,听了他这一句,刘钦脸上神情一顿,原本似乎想说什么,却忽地止住了。

这趟回来,其实他有许多话想对周章说。

他这一路所见,还有与薛容与两天三晚的深谈,除去让他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外,也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回忆起曾经有次,在周章还在东宫做侍讲的时候,有天讲到《大学》中的一篇,不知怎么,从书里聊到书外,谈及当年陕西的一场大旱,周章曾对他念过唐人的一首诗——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吟诵这首诗时,周章瞧着窗外,眼睛虚虚看着远处,眉头微微蹙着。等说完之后,转头瞧向他,看过来的目光,和那天薛容与看他时有七分相似。

那时周章心里竟是怀着怎样的期许,看着十七岁懵懵懂懂的他呢?可那时候他只是觉着周章吟诗时的声音真是好听,之后回复了他什么,现在已不记得了。

直到前些天,从薛容与口中又听到这句“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他才忽然想起,在他与周章的那些爱爱恨恨之间,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想起这一件事,便想起了之前所有,那些期待的、失望的、痛恨的眼神,忽然朝他齐涌过来,让他当着薛容与的面失神了片刻,等回过神来,只剩下一地交叠的脚印,年少时的事已离他那样远了。

最失落、最恼恨时,他以为自己与周章从没有挨近过,但不是这样。原来在迥隔天涯之远以前,他们两个曾经只相隔咫尺。而被他自己亲手推开的,哪里只是一段慕少艾的荒唐?

可他要到今日才明白,从十四年前的他的手指缝间飞走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他再见到周章,心里涌起一阵冲动,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悲所恨,就想对他尽数倾吐而出。

可是进到车里,听见周章单独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见到他脸上那副带着讽意的神情,他不由一怔,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没解释现在自己这幅模样是什么原因,翟广、薛容与的事也闭口不谈,转头问陆宁远:“靖方,你怎么会在建康?”

陆宁远低头答:“我来交接军队。”

刘钦愣愣,“什么意思?”

“我被削职为民,回京把官印、文书交回兵部。”陆宁远回答得干脆,却仍是头也不抬,只看着车底。

刘钦愈发吃惊,正要细问,转念一想,却忽然明白过来。

自己南下这一路,官面上是陆宁远负责护送,自己遇袭失踪,朝廷追责下来,解定方已经派了护卫,自然无责,邹元瀚有刘缵保,肯定也安然无恙,这事除了落在陆宁远身上,哪还有第二个人?

想通这点,再瞧陆宁远,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

陆宁远好容易从千总升成副守备,官印还没焐热乎,就因为自己而吃了挂落,被一撸到底,也太惨了些。

见他说话间始终低着脑袋,只拿一个额头对着自己,刘钦不禁暗想: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他少有在陆宁远身上看出情绪的时候,加上本可以卖了翟广,提前一阵与陆宁远会合,因着一些考虑,却没这么做,愧疚之意便更深一分,他却一时按下,反而道:“两个月不见,靖方同我生分了,说话时都不看我。”

陆宁远忙抬头向他看过来,可是只匆匆看他一眼,马上又放低了视线,看向别处,浑身紧绷起来。

刘钦心想,以他对陆宁远的了解,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但仍是道:“我自己运气太差,反而累你丢官,实在不好意思。你的副守备是实打实的军功挣出来的,不能因为这么一个意外就一笔勾销。你放心,明日我进宫面见父皇时,一定陈述此事,他老人家定会体谅。”

他做下了给陆宁远官复原职的保证,但陆宁远听闻之后,只是应了声“是”,两眼仍是垂着。反而是周章听从刘钦口中竟吐出这样的话,颇为意外地向他瞧去一眼。

刘钦见不奏效,又道:“今日才交接,那这两个月,你都住在京城里么?”

他这话乃是明知故问,只是要引陆宁远开口。果然,陆宁远摇摇头道:“我也是刚刚回京,前些天一直在奉命在各地寻找殿下……这些天殿下都去哪里了,受什么伤了没有?”

“只有遭袭那天受的伤,已经养好了。”刘钦道:“这两个月我是落在了翟广手里头。”

果然,他此话一出,非但周章目露讶色,陆宁远也猛然抬头向他看来。

刘钦紧紧攫住他的视线,让他再没法低下头去,在他脸上看了一阵,却没接着说下去,忽然道:“憔悴了些,这两月很辛苦吧。”

陆宁远喉结一滚,过一阵答:“殿下没事就好。”

刘钦心中一热,忽然明白自己刚才猜得实在没有道理,陆宁远岂会为这个生气?想要再说些什么,周章却从旁道:“到了,下车吧。”话音未落,已抬脚走了出去。

第68章

刘钦在周章府上洗沐一番出来,侍仆已在旁边放好一身新衣服。

周章家少有侍女,只有几个小厮,而且在刘钦看来,手脚算不上勤快。譬如这会儿送来衣服后,这男仆就只是在旁边站着,没有服侍他穿上的意思,和他小时候在宫里、后来自己开府后的婢女大不一样。

他也不介意,自己把衣服拿在手上一瞧,认出是周章的旧衣服,仔细一闻,上面熏着自己最讨厌的香。他哼了一声,穿在身上。

他与周章身量相仿,平日里感觉不出,穿上他的衣服,才发觉尺寸刚好合身,只是他手臂稍长,袖口窄了一小截,倒也不算明显。

刘钦披散着头发出来,见周章早已歇了,没去自找没趣,见陆宁远被安排在另一间房,看天色已晚,就也没去打扰,回到自己房里,坐在桌前,让人给擦着头发,心里盘算着明日入宫如何说话。

今天宫门已经关闭,他没必要连夜进宫,但明天一早,就要赶着朝会之前去面见父皇。

此时此刻,刘缵或许已经知道他回来了,或许还没有;岑士瑜如果不知道和岑鸾起冲突的就是自己,明天大概会亲自登门兴师问罪,如果知道了,想来也会先下手为强,一大早就去找刘崇。

他当然知道,无论真相如何,听到的第一手消息才更重要,因此明天必须赶在头里见到刘崇,既是打他大哥一个措手不及,也是不给岑士瑜留半点混淆视听的余地。

至于见到刘崇后都说什么……头发擦干时,他盘算已毕,便不再耽搁,挥去了下人,回身上床。

于他而言,明天进宫面圣,不啻一个将军即将打一场生死攸关的硬仗,可既然筹谋已定,便沾枕头就着。只是他生性多疑,眼下又是在别人家里,睡得快却未必睡得沉,夜里翻身时,下意识睁了睁眼睛,本来不算当真醒了,却忽然瞧见门外人影摇晃,遮得从门缝间透入的月色忽明忽暗。

他一乍而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来人将脚步放得很轻,隔着道门,听不见一点声音。但今晚月色格外明亮,将他的影子打在窗棂上,深黑色的一片,来来去去,像是正在徘徊。

即使只有一道影子,也能看出来人身形高大,一看便是男人。

刘钦手头没有佩剑,提了铜烛台在手上,同样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手已按在门板上,却觉这影子有点眼熟,把门推开,果然是陆宁远。

陆宁远背对着他,听见声音连忙回身,见他开门,不由一愣,脱口道:“殿下……”

刘钦负了手,把烛台藏在身后,“夤夜来此,莫非是自己一个孤枕难眠么?”他随口开了句玩笑,然后侧了侧身把陆宁远让进屋,“进来吧,在门外站着做什么。”

陆宁远却不进去,“我在门外就好,殿下回去睡吧。”

他刚才已经竭力放轻了脚步,没想到还是把刘钦吵了起来,如今被他撞见,颇为局促,忙向后退出几步,离门口远了一些。

刘钦不明所以,“你来不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陆宁远脸上发热,但又不好不答,只得如实道:“我不放心殿下,所以来这里看看。没有……没有话要说。殿下快去睡吧。”

刘钦好笑道:“我手脚好好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陆宁远闻言默然一阵,然后道:“我怕自己粗疏,又把你弄丢了。”

他这一句没再称刘钦“殿下”,抬头看他一眼,便又移开视线,脸上同平时一样,没有多少表情,但刘钦瞧来,心里竟觉着一阵异样,不由得也错了错眼。

先前在车里他便瞧见,这会儿没有旁人,月色又亮,便看得愈发清楚,陆宁远虽然也洗漱一番,眉目间却仍有盖不住的风尘憔悴之色,脸颊也略瘦了一点。这两个月间,他是如何寻找自己的?心里可焦急、担忧么?他会不会猜测自己已经死了,可会为自己难过么?

刘钦也默了一阵,随后往屋里走去几步,身后的房门大开着,“既然不放心,你进屋里守着我,不是更稳妥点?”

陆宁远犹豫一下,当真抬脚走进来,还回身关上了门。

趁他转身的功夫,刘钦把烛台放在桌上,把先前刚被他卸下的蜡烛重新摆上去,却没点起来。

门关上后,屋里顿时一黑,只有窗边透进来些月色,隐约照亮半间屋子。陆宁远站在门口,并不往里面走,微微低头,只轮廓被勾亮一点,眉眼低垂着,被夜色擦得格外的黑。

他低声道:“外面风大。”

刘钦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解释自己把门关上的缘故,笑了一笑,回床上脱鞋躺好,在外面给陆宁远留了一半床铺,问他:“站着不累么?”

陆宁远在原地站了一阵,随后上前来,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心神不宁,脚步杂乱,瘸得愈发厉害。

他在床边坐下,屁股只挨到一点,默默坐了一阵,才又动起来,弯腰一只只脱了鞋子,轻轻搁在地上,然后把腿一条条搭在床上。又这么直着身子坐了一会儿,听刘钦始终没有动静,才慢慢挪动着,一点点躺下。

他动作的时候,刘钦始终在旁边看着,见他一步一顿,好容易后脑挨上枕头,身子却紧紧绷着,好像张圆的弓,随时都要弹起,又觉好笑,又莫名生出几分怜意,问他:“这两月很辛苦么?”

陆宁远答:“一直在找殿下。”

刘钦惊讶,“没回建康述职?”

“今日刚刚回来。”

刘钦顿了顿,“都去哪里找的?”

“一开始是在采石、当涂,后来去了和州,在裕溪镇一带也没有殿下消息,就又回了太平府。后来奉命围剿翟广,只能随军在附近寻找,到过鲁港、三山、黄池,也始终没有殿下行踪……”

他说着一个个地名,刘钦越听越是惊讶,听到后来,更是有几分愧疚。

先前在薛容与府上落脚,他第一时间便托人传信给了一个亲信宫人,让他设法联络母后,向她报个平安,想着自己没几天便也会动身回京,就没通知一众东宫僚属。他失踪两月,生死不知,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谁忠心不二,谁动了别的心思。

除去母后之外,他没托消息给任何人,也没特意告诉陆宁远。现在他却有些后悔了,想自己当初应该设法知会他一声,哪怕并没有提前太久,也能让他早几天放下心来,没准也就不至于让他半夜不睡,来把守自己房门。

只是陆宁远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倒也未必找得到人,多半没法提前让他得知。正寻思间,陆宁远却反过来问:“殿下如何在翟广处?他没有伤害你么?”

翟广是朝廷公认的叛贼,同他扯上关系,于刘钦一点好处没有。但刘钦想了一想,也不扯谎,当着陆宁远面如实道:“没有,他对我倒还算礼遇。”说完又问:“靖方,你看他是什么人?”

他说话时,在枕头上朝着陆宁远微微偏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宁远只觉着他口中热气喷在耳朵上,不由悄悄攥紧了两边裤腿,定定神答:“是流贼。但不害民,其实不是什么恶徒。”

说完之后,当即有些后悔。他刚才心神不宁,便脱口而出,不知道刘钦听他如此说,是否会发怒。

朝廷中人听说翟广之名,往往咬牙切齿,目之为心腹大患,只有他上一世与翟广交手数次,知道他所过之处,几乎秋毫无犯,一开始往往攻下一处,就打开粮仓赈济百姓,因此颇得人心。后来势大之后,虽然有所改变,军纪却也远胜过自己见过的许多官军。

后来翟广闹得太大,终于引得朝廷下定决心,命他一年之内务必除此大患。

那时距刘钦被他杀死,过了大约八个月,他当时正在抱病,将愈未愈,便奉命统军南下,同翟广足足打了大半年,终于将他擒住,按朝廷之命就地处斩,千里传首京师。

翟广死前,高呼苍天无道,雍祚不长,下一刻便身首异处。脑袋掉了,身体却还直挺挺地跪着,引得围观之人惊惧不已,还有被叫来观斩的地方官员被吓得落下病来,没出两月便死了。

许多百姓夹道而哭,听说还有私祭他的,朝廷屡禁不止,陆宁远没管地方上的事,安顿了翟广残部,便即北上复命。

回朝后,许多人祝贺他枭此大寇,为朝廷解决一患,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翟广死前,两眼当中像是燃烧着熊熊怒火,竟是至死无悔。那没了首级、兀自屹立不倒的半边身子,此后时时在他头脑当中浮现。

他始终想不通。在他心里,自己习得一身武艺,报效朝廷乃是天经地义,除此之外都不是正途。直到他被投进牢里,万念俱灰,临死之时,才好像隐隐约约有些明白。

答完刘钦这话,他便不再言语,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出乎意料地,刘钦并未发怒,甚至也没反驳,竟然道:“你看得倒准。”又问:“只是你刚来江南不久,又没同他接触过,只打过一仗,是怎么知道的?”

陆宁远一惊,浑身一时绷得铁石一般,小心道:“这两月为了打听殿下消息,问了许多当地百姓,提起翟广,百姓们只说他好,没有一个骂他的,反而是对官军多有忌惮。”

刘钦“啊”了一声,刚才起的一点疑心烟消云散,见陆宁远有此见识,颇为高兴。

他还记得陆宁远之前同他讲的那番“为将者爱民、爱兵”的话,当时听来便觉不凡,这一趟回来,感触只有更深。

翟广虽是流寇,可他大雍朝廷当中能与他一较高下的,除去眼下正在他身侧这人之外,恐怕也再没第二个了。

他微微侧身,面朝着陆宁远,呼吸快了些,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当年他懵懵懂懂,将周章错过——或者那不是错过,而是辜负——那么对薛容与、对陆宁远,还会重蹈覆辙么?他这个太子,是不是做得够好,能不是用权术羁縻笼络,而是让陆宁远心甘情愿在他身边?

他一向自负,这会儿却迟疑了。

陆宁远听见他转身的声音,呼吸也快了起来,等了一阵,却不闻他说话,手指松了松,又在床单上勾起来,问:“殿下是怎么脱身的?今天怎么会……怎么会这幅打扮?”

他声音沉稳,听着全无异状,耳朵却不觉又热起来。

先前刚碰上刘钦时,他心思极乱,无暇注意,等到了车上,回过神后,才瞧见刘钦脸上傅粉,和平日比说不上是更好看了还是不好看,但总之大不相同,他两世以来从没见过,竟是一眼也不敢多瞧,只觉耳朵烫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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