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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32章

刘缵原本面带薄怒,见他这么痛快就应下,不由转为吃惊,待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时,又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徐熙定是大白天的又去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自己传见,他才匆匆赶来,也不知现在到底有几分清醒。他不愿同醉鬼置气,收了怒意问:“为什么这么做?”

徐熙笑道:“殿下心里其实是知道的。”

刘缵神情一动,像被什么轻烫一下,怒道:“我知道什么?”

他长相偏于柔和,不带锋棱,又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就是当真发怒时也不可怕,更何况现在还是佯怒。徐熙每每看他,总是想起欧阳询嘲笑长孙无忌的那句“所以面团团”,就要暗暗在心里发笑,加上他本身爱笑,醉酒后更是把持不住,脸上愈见笑意,简直有点乐不可支的意思,可说出来的话却不带半分酒气。

“呵呵……小太子曾落在夏人手里,虽然朝廷有意遮掩,但这事已是人尽皆知。虽然后来他被人从那里面捞出来,但算一算,前后毕竟有好几个月的功夫,若是常人早就吓破胆了,就是不一路飞奔、狼狈渡河过来,也必定缩在解老大营里不肯再露头,可他是怎么做的?”

“他管解老借了一队兵马,满江北地乱窜,同夏人打起仗来了!只去年一年,就同夏人交手了多少次。细究其意,无非几点,一是想要借机观望江南形势,一是想要趁机交结江北众将,以为倚仗,一是为了争军功以立身。若非朝廷已然定都改元,明了正统,他效法肃宗在江北另立朝廷怕是也未可知。”

“但无论怎样,都足可见其手腕不低,志向不小。殿下若无有远志,则有如此储君,实乃殿下之福,日后殿下与臣大可以尽心辅佐,以熙帝载,翼赞王业,兴许还会名留青史,主仆二人一同入忠臣列传呢。”

他虽然醉酒,但一颗心明镜似的,没有半分含糊。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刘缵见他竟然胆敢白日宣淫,终日都醉醺醺的,还曾开口申斥,徐熙便乐呵呵地当场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但只是随口应付,过后仍是我行我素,从没改过,反倒是刘缵慢慢发现,他这醉不是真醉,看着浪荡,但其实最是精明,也就不好再说他,如今被他说中心事,只沉默不语。

“可如果殿下有心于天下,这么一个弟弟,难道就这么放任他在眼皮底下入京回朝么?”徐熙继续说着,慢慢压低了声音,“要知道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要是他一旦回京,殿下再想有所伸展,怕是就要难上十倍、百倍!”

他说到后来,已是杀机毕露,一双星眸射着寒光。刘缵一惊,随后喃喃道:“那也不能……那是我的亲弟弟……”

徐熙不以为然。他与刘钦可没有什么手足之情,甚至连他的面都未曾见过。朝廷南渡之后他才入朝求仕,而那时刘钦还在夏营,两人没有什么关系,他算计起来,自然不会同刘缵一样瞻前顾后。

他入朝以来,先是奉刘缵的舅舅陈执中为座主,然后攀着他的关系,成为了衡阳王的入幕之宾。如今天下大变,机枢失衡,于他而言却正是机会。刘缵是他精心选择的人选,若说是明主,那也未必,但却是最合适的人。

他家族世居江南,原本远离中枢,富而不贵,却与陈执中多有交往,几番接触之后,两边各自都心照不宣:他助刘缵上位,日后刘缵也不会亏待于他们这些从龙之臣。

因此刘缵的富贵便是他自己乃至举族的富贵,刘缵若失势,那他自己便也跟着蹉跎了。无论于他还是于刘缵而言,在太子回京之前就把他除掉都是上策,他相信刘缵只是一时惑于私情,很快就会做出决断。

“申生与奚齐难道不是兄弟,可申生后来如何?”徐熙提醒道,“更何况如今太子之母便是骊姬一般人物,熙虽然久在江湖,对当年先皇后之事也是略有耳闻……”

当初刘钦的生母李氏专宠于刘崇,为谋夺皇后之位,很是使了些手段,终于让刘崇废了当时的皇后,也即刘缵的生母,逼迫其出家,更又废了刘缵的太子之位,改为衡阳王,至今每每听人以“衡阳王”相称,他还都会在心里暗暗皱一下眉头。

更不必提两年之后,他母亲便郁郁而终,他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或许更不幸一些,在世上只剩下舅舅这一个亲人,再没有别人。徐熙所言,当真触及他心中隐痛,让他态度不由松动下来,可是……

“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当年之事与他无关,何必非要取他性命?”

徐熙道:“留他性命的法子不是没有,只是殿下试想,日后争斗起来,你手下留情,小太子也会如此想么?一旦他下死手,殿下到时候又如何应对?”

“他也未必就那般不顾情面。”

“熙只是假设。如果太子当真欲置殿下于死地呢,殿下会如何做?”

刘缵想一想答:“那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那便是了。”徐熙点点头,“先前在江北,朱孝谋事不成,已经打草惊蛇。小太子现在或许已经知道殿下对他动了杀心,以他的性格,殿下以为他会如何做?他怕是也抱着这么一句‘先下手为强’,在暗地里筹谋了,不然他何必在江北逗留那么长时间?”

说到这个,刘缵便更来气了,“你还敢提这事!那次就是你自作主张,居然事先一点招呼没给我打,就做下那么大事!一直把我蒙在鼓里,等失手之后才告诉我,让我给你善后……”他压低声音,下意识向窗外看看,“你可知道谋害当朝太子是什么罪?!”

“是诛九族的罪过。”徐熙一如既往应地痛快,“但熙也是为了殿下。”

“本想为殿下谋成此事,殿下既然不知,也就无需背上一个手足相残的罪名,可惜最后出了纰漏,朱孝似乎是临事变节了,非但没能得手,听说现在还当了东宫牙兵。等太子携他回京之后,难保掀起什么风浪,因此熙便将功补过,才给老邹去了那样一封密信,事出有因,还请殿下息怒。”

他说着说着,把话圆了回来,解释起自己又一次自作主张的原因。

当初朱孝变节,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朱孝是他物色许久找来的人,从听说周章在皇帝跟前自请出使,还要带上羽林后,他便开始寻找合适的人选,终于找到朱孝。

一来他贫家出身,心性淳朴,二来他家中遭逢变故,急等着用钱,三来他与太子没有什么瓜葛,与衡阳王也并不认识,最适合行事。于是他便亲自去见了此人,以衡阳王的名义出资给他妹妹治好了病。

果然不出他所料,朱孝感激涕零,发下些当牛做马的誓言,说一定要报答衡阳王。徐熙便把安排告诉给他,又嘱咐他对外不要和人说是衡阳王资助他的。

能看出朱孝当时的确迟疑,但犹豫片刻,仍是答应了,徐熙知道他这样的人,只要答应就不会反悔,无论如何都会做到,便稍借刘缵的人脉,略施手段,让朱孝进了派去江北的名单之中。

就是退一万步讲,他当真看走了眼,朱孝不是那种有恩必报的人,但他的妹妹还在自己手上,他行事时不会不考虑。

即使这样,他还是背叛了自己,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路途太远,消息纷杂,朱孝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已探究不出,更不重要,当下最需要考虑的问题乃是他到底背叛到什么程度,小太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知道了,就更不能放他活着回到建康!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缵也不好过多责怪他,以免凉了他的心,但对他所为实在难以苟同,尤其不满他两次行事都不事先问过自己的意思,因此只沉默不语。直到徐熙慢吞吞地又问:“要是殿下实在不愿,熙再给老邹写一封信,赶紧拦住他,说信中所写都是熙胡说八道,让他千万不要按此行事。两边距离不远,算算时间,应该还能补救,不知尊意如何?”

他像是能洞察人心,此话问出,便好似照彻刘缵肺腑。

刘缵咬着牙,既说不出来答应的话,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愣愣瞧他半晌,终于破罐子破摔般跺一跺脚,愤然拂袖而去,留徐熙一人站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挽挽袖子,哼着小调走了。

第49章

转眼到了刘钦回京的日子。如今京城内百废待兴,刘崇又无心整顿,许多衙门彼此间职责还没厘清,各处都乱糟糟的,加上太子回来,毕竟是一件大事,城里公人上上下下就都忙碌起来。

虽然朝廷有意隐瞒消息,但许多人都已经知道太子曾失陷于敌营的事。

城里百姓都是南人,一辈子没有见过夏人,就连跟着刘崇从北方一路逃来的官员,大多数也没亲眼见过夏人模样,只是听说他们青面獠牙,穷凶极恶,还有传说他们三头六臂的,太子在他们手底下过了一遭,居然全须全尾地回来,许多人都想瞧瞧他是个什么样子,听说他要入城,许多人提前几天就伸长了脖子。

这天周章下朝回来,同三皇子刘骥打了个照面。刘骥停下来,故意神色夸张地打量着他,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像是扫帚一样在他身上来回扫过两遍,然后揶揄他道:“周侍郎今日身上有喜气啊。”

周章知道他是个癫人,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免得惹一身是非,错一错身,就要从旁边绕过去,刘骥却两步抢过来,拦在他身前又道:“这么着急去见你那老相好啊?”

周章猛地沉下脸,看向他的两只眸子登时变得冷浸浸的。刘骥反而嘻嘻一笑,知道踩中他的痛脚了,见他脸泛薄怒,愈发神采动人,不禁心里发痒,眼神跟着变了。

对他那副下流神情,周章就是不算熟悉,却也见过几次,当即暗暗吸一口气,缓和了神情,平静道:“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先失陪了。”说罢,大步绕开他,谁知道刚走两步,胳膊就被刘骥抓住。

周章心头火起,面上腾地一热,毕竟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不便发作,强压怒火道:“宫禁之中,还望殿下恪守臣节才是。”

刘骥是个混不吝的,笑道:“那你教教我,这臣节是怎么个恪守法啊?”说着攥着他的胳膊凑近他,鼻子贴上来在他身上猛嗅几下,“嗯!这是我九弟喜欢的熏香……”

其实他原意是把周章扯到自己身前来,却不想周章看着瘦削,脚下站得却稳,他刚才使力却没拉动,只好自己凑近过去。闻见周章身上味道,他心里暗暗嫌弃,脸上却仍笑嘻嘻的,可惜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周章似乎不懂,趁他说话时猛地使力一挣,竟然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刘骥倒也不生气,马上攥住了另一只,这一次使了十分的力。周章果然又挣,但他有了防备,哪里会让他这么轻易就挣脱,再看周章,已是脸色微白,两眼不住瞥向旁边,挣扎也不肯实心,生怕动作大了让人看见。

刘骥知道,他这种人最好拿捏了,平日里自诩什么清流,什么正人君子,说话都不敢大声了,要是当众拉拉扯扯起来,不啻要了他的命。于是更加有恃无恐,任周章怎么挣扎都不松手。

周章果然没了法子,叫不能叫,跑不能跑,至于打他,给他几个胆子怕也不敢。

刘骥就爱看他这样又为难、又恼恨,偏偏还无法对自己发作的模样,知道等晚些时候刘钦回来,他这个护短的弟弟肯定把他这相好巴得死死的,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实在可遇不可求,便愈发来劲。

谁知道好戏不长,刘缵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方才在御前,我有几件事拿不定主意,若是周大人不弃,还望不吝赐教。”

刘骥循声回头,就见刘缵下了软轿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话是对周章说的,两只眼睛却看着自己,暗暗含着些警告之意。

刘骥虽然混,却也是乌龟吃萤火虫,心里亮、肚里明,知道周章可以随意拿捏,大哥的霉头却是最好别触,不然别说他扭头去找父皇告自己一状,就是他发动手底下那帮苍蝇般的言官乌泱泱跳起来骂自己一通,那也够喝两壶的。当下也不强项,只在心里暗恼他坏了自己好事,手却乖乖松开来,就着他给的台阶就骨碌碌滚了下来。

“大哥的事都是正事,”他哈哈一笑,“那我就不扰你们了。”

周章见他终于离开,不禁暗暗松一口气,对刘缵行了一礼,道一声谢,打起精神,问他何事相问。谁知刘缵方才只是托词,下轿过来竟然只是为着给他解围,见他没什么事,略问几句便离开了,没有邀他同行,也没说多余的话,更不向他讨什么报酬——

刚才有一瞬间的功夫,周章想到刘钦。刘钦眼里容不得沙子,又是那样的霸王脾气,换他在这里,见刘骥这般对他,哪里可能轻易平了这事,定然是勃然作色,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阵仗来,全不去想此举是不是会把他推上风口浪尖,也想不到他心里是否觉着难堪。

而等结束之后,刘钦自觉为他做了件好事,定要从他身上讨些酬劳,要么是让自己亲他,要么……周章脸上一热,但下一刻,心里蒙上阴翳,不再想了,看着刘缵背影,不由陷入沉思。

他看得出来,刘缵有心招揽他,这一年来或是借故请他去府中,或是亲自登门拜访,颇有些折节下士的风度。

而更重要的是,他分辨得出,刘缵对他没有别的心思,做这些是为着他本人、他的才望与所学,或许还为他所处的位置,但无论如何,都清清白白,与其他事无碍,对他既有敬重,又刻意保持着距离,有几分疏远。

其实这不正是他真正想要的么?同刘钦的几年荒唐就好像一段插曲、一段曲折,掉过头来,大江终是要东去的。他学成文武艺,是为着货与帝王家,是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不是像之前那样。

那么现在……

他怏怏回到府衙,勉强坐了一阵,闻见自己身上的熏香气味,起身回府换了衣服,再闻,好像还是挥之不去。

他忽地有些恼恨起来,自己也知道是迁怒,尽量平抑了心情,想到看之前刘钦所为,他已经变了心意,想来也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出格之举了。今天见了刘钦,就和一个寻常的官员见了朝廷的太子一样,许多官员排着队阿谀奉承,怎么也轮不到他开口,想来从此刘钦也不会再私下里找他。

他回到府衙,等着消息送来的功夫,不知道怎么,就想到和刘钦刚认识的那会儿。

他一举高中,授了翰林院的编修,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是清要之职,但没过多久,又让他去做东宫侍讲,一时登门道贺的人不知凡几,都说他即将青云直上,贵不可言,让到时候别忘了他们。

对这些人,他虽然嗤之以鼻,但心里何尝没想过,到这位刚刚十几岁的储君身边,亲手栽培之、雕琢之、化育之,譬如栽种下一株树苗,倾尽心血浇灌,让它挺拔、正直地成长为一棵冠盖揭天的巨树,枝通万里、荫蔽四方?士人所能拥有的第一等的幸运,所能担负的第一等的责任,竟然就这样落在他的肩上。

他惊疑、郑重、踌躇满志,为着这个幸运和责任,终夜挑灯,唯恐有所辜负。他发觉太子十分颖悟,记心甚佳,一点就透,远远超出他一开始的预想,而且似乎还很彬彬有礼,尊师重道,在他侍讲时总是一副全心倾听、聚精会神的模样,心里既欣慰、激动,又有些忧心忡忡。

古往今来多少文士的梦,他自己的梦,难道这么轻易就要实现了么?

没有。当时常盯着他出神的太子在一次讲学结束时不小心碰到他手,然后猛然间涨红了脸,故作镇定地邀请他留下用饭时,这个美梦终于破碎了。

他惊醒过来,然后就发现,所有虚心的倾听,所有专注的注视,原来都有别的意味,那些个太子拿着典籍突然造访的夜晚,哪里是为着答疑解惑?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当他第一次察觉时,他是真的恨的。恨刘钦,也恨他自己。大梦一觉,原来刘钦不是什么尧舜,他也当不成什么周葛。

可一年后他竟然还是答应了刘钦,带着些恼恨,带着些自鄙,还带着几分幻想。他是有大抱负的人,不可能为此便挂冠而去,从此优游林下,寄情山水,为此付出些代价也是迫不得已,他在心里这么说。况且——

不是没有过温馨的时刻,少年人的爱火烧上来,是要将铁人也烧熔了的。

少年时的刘钦与后来的他大不相同。直白、炽烈、有的时候横冲直撞,有的时候偏偏又有几分腼腆。他虽然年幼,其实是一个聪明人,也不无城府,但那股劲头上来,是不管不顾的,有的时候甚至笨拙得引人发笑。

喜欢他,就恨不能把所有好东西都拿给他,被拒绝了也不气馁,愈挫愈勇,一往无前,只要对他稍好一点,他就一整天都喜滋滋的。

岁序移,春秋转,莽莽长原只能让野火燎上一次,刘钦再没有对谁倾注过那般赤诚浓烈的爱,不论是对他,还是别人,但这要现在而后数年他才会明白。

几年前的他只是觉着,刘钦的开心来得实在太容易,他只需要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能让他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于是做一点、又做一点,每次都是些再小不过的事,他自己从不觉着怎样,可积羽沉舟,集腋成裘,终于有天当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没法真正狠下心来了。

然后刘钦就像是有次跟随皇帝游猎时有意向他炫耀的那样,指头一指,说要射什么给他,于是无论飞禽走兽,无不应弦而落,例无虚发一般,将他这只猎物也毙于箭下。

在一起之后,他还没有完全放弃心里的念头,可他每每想要有所匡正,每每谏言,刘钦却总是不耐。

大抵从一开始刘钦就不曾把他看作老师,也从不曾将他以国士相待,成为爱人之后就更是视他为“自己人”,从他口中只想听那些浓情蜜意的话,只要他说其他的,无不左耳进右耳出,时间长了还要怪他不解风情。

刘钦或许爱他,但从不懂他,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知道要有所避讳,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将他往佞臣的牌位上钉得更紧一点。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于自己而言,这段经历到底是快乐多些还是痛苦多些,但无关紧要了。少年心事总是易变,原上火声势再大,烧尽了东西,也不过须臾便灭,从此他不必再为此所扰,如何不是一件好事?

他定一定神,理好心情,忽然瞥见案上一方深乌色歙砚。这是当初刘钦所送,南渡时他抛去了大半家当,除去成箱的公文之外,随身就只带了这一方砚。

他出身寒微,对自己的来处时刻不敢稍忘,吃穿用度一切从简,更给自己定下规矩,绝不受人之贿。刘钦曾送给他许多价值连城的礼物,他从来不收,只有这方砚台是南唐之物,上面更又有苏东坡的题字,他没有退回,留在了身边,从来不离左右。

现下他拿起它来,鳞石般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

端详了好一阵,他豁然惊醒,把它收进抽屉当中,换上另一方寻常砚台。刚刚收拾好,门口便有公人来报。

周章理理衣冠,正要跟随着出去,谁知站起之后,来人却不动,对他道:“城外有急递呈给兵部,请大人过目!”

周章拆开,随后大惊:刘钦过江后为一支叛军截杀,现在已失了踪迹,生死不知!

第50章

江南,太平府当涂县,一队人马正在小路间逶迤而过。

不远处一座小山上,一条大汉立马站在崖边一块大石上面。

但见他身形高壮,皮肤黝黑,身上裹着一件旧布袍子,被腰间一条粗麻绳松松束着,在八月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厚重,右脸从眉梢往下一直到颧骨位置打斜里一道长疤,穿过眼皮横在脸上,给这张脸平添几分厉色,倒也不显得狰狞。

他一声不出,静静瞧着下面。旁边一个身形偏瘦的人打马上前道:“翟大哥,应该就是这些人了。”

被他唤作“翟大哥”的那个汉子名叫翟广,听他这么说,转回头问:“能确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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