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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去岁年末,那个自称悲喜神教神使的老太监找上门来,他说大应皇室尚有血脉留存人间,提出要借神教之名反梁复应的宏伟蓝图。
杨崎答应了。
他们从未在杨崎脸上看到那般狂热而扭曲的表情,就像穷途末路的人,临死前突然爆发出最后的疯狂。
*
应青炀被一阵阵的呼唤叫醒的。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响在耳畔回荡,他的神志在混沌中被强制抓了上来。
他在哪?
是谁在他耳边喊得那么大声?
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应青炀蹙着眉,尝试了几次,才终于睁开眼睛。
他被跃动着的火光刺到,下意识抬手想要遮挡,却发现胳膊怎么也使不上力。
他似乎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他撑着扶手想要坐直身体,才发现自己的袖子不太对劲。
应青炀凝神去看,发现自己不知道被谁穿了一件绣着蟒纹的衣袍在身上。
他顿时惊得头脑里的昏沉感都去了大半,身残志坚地拉开袖口,发觉里面他原本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
应青炀松了一口气,清白还在。
然而再一抬手,扶手竟是雕琢得栩栩如生的一个龙头。
再一回想,之前的喊声似乎是,“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应青炀:“……”
起猛了,一睁眼,自己穿着大逆不道的蟒袍,坐着假冒伪劣的龙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登基了呢。
莫不是他一觉睡了好多年,醒来沧海桑田,大应残党已经反梁复应取得成功?
还是他又穿越了?
应青炀还没想明白,就见一个中年男子走入他的视线里。
男人穿着一身制式陌生的官府,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嘴角带着一抹恭敬的浅笑。
单看长相这人起码也得有五十多岁了,但却站得如青松一般笔直,他双眼热切地盯着应青炀的脸,整个人透出一股回光返照似的悚然。
男人话还没说一句,人已经先跪下了。
他将手里捧着的两个灵堂牌位举过头顶,其中一个已然断裂。
“殿下,这些年您受苦了,原谅臣无知之罪,这晦气之物已经砸了,还望殿下赎罪。”
应青炀定睛去看。
男人手里两个牌位上分别刻着:太子应九霄之位。
断裂的另一个则是:皇五子应青炀之位。
应青炀霎时遍体生寒。
与此同时,学堂内,柴房的地面上,隐藏的门板被暴力破开,陈副将拎住阿墨的后衣领,伸手探入地道感受气流。
阿墨焦急得宛如狂躁的、失去主人踪迹的小兽,目光死死盯着幽深的地道入口。
他忽地附身趴下,耳朵耸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响动。
而早已前来汇合的谢蕴拎着长戟上前,忽地将江枕玉拦在地道入口。
谢大将军双膝跪地,长戟横在江枕玉身前,“臣有一事不明,望您解惑。杨崎与江公子并无任何干系,杨崎为何向他下手?”
江枕玉阴冷的目光落在谢蕴身上。
谢蕴头皮发麻,但仍坚持道:“您不该为了来路不明的人将自己置之险地。”
“来路不明?”面如冠玉的男人勾唇,扯出一个讥讽的笑,“若是没有他,如今我怎会还有一息尚存?”
第46章 倦鸟归巢 昏暗的地下道场里,四周……
昏暗的地下道场里,四周只听得见€€€€€€€€的细微声响,在空荡的环境里仿若鬼魅。
烛台的火光在眼前摇曳,燃烧着的暖色却只给人带来一种阴冷的视觉。
应青炀看着那块属于自己的牌位,中间一道劈砍的缝隙,似乎是谁用匕首将其斩断,碎裂开的毛糙木刺,看得出行凶之人的心情并不平静。
自从听说燕琼之地有人在为大应复国造势,应青炀就始终有些提心吊胆的,此刻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被那牌位狠狠击碎。
原以为是从哪里来的人想做谋反的勾当,只是想借大应的名头,听起来更名正言顺一些。
没想到竟是真的大应余孽,只不过不是应哀帝这一支脉下的旧臣。
似乎也不难理解,大应末年虽然皇帝昏庸,但真心实意为家为国拼过命流过血的臣子也不在少数,根深蒂固数百年的朝代,不可能短短十年就可以迅速割舍。
杨崎跪在地上,一双眼睛细细打量着应青炀的长相。
少年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毫无神采,高马尾的发带有些松了,散乱下来的几缕长发贴在脸颊,看着十足狼狈。
杨崎做着恭敬的举动,却并不在意应青炀宛如阶下囚一般的状态,那狂热而偏执的视线,不知道在透过少年清俊的长相看谁。
应青炀心里唯有厌倦,他想,原来是这样。
太傅明明与他说过,自己与应哀帝并不相像,却为什么在少年时代禁止他离开村落,年岁渐长之后也曾百般阻挠。
原以为只是姜太傅做事谨慎,怕他还没长大成人就被大梁兵士当做一项功绩夺取性命,却不想其中还有隐情。
他长得不像应哀帝,却很像大应末年,那位因应哀帝横生祸端谋朝篡位,被囚于旧都而死的,先太子应九霄。
应青炀突然觉得十分疲惫,自从在琼山脚下,和那人相遇之后,他已经甚少有这种无力感。
他突然很想看到江枕玉。
哪怕他会死于这个地下坟冢,也想再看他一眼,就像长久身处黑暗的人,总要悍不畏死地去追一次光。
他侧目打量这个放置牌位的地下道场,整个地下空间十分宽阔,土腥味弥漫在鼻间,许是空气流通太少,应青炀总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木质的龙椅边上,是一个放置灵位的长桌,上面似乎还燃着香。
而他此刻,正身处于一个高台之上。
低矮的穹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应青炀竭力抬头,能看到高台之下人头攒动,果然他之前听到的声音并非错觉。
杨崎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幕僚?
应青炀竟然还能苦中作乐的想,杨崎有这番本事,没当上工部侍郎而是外放为官,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这地洞里有承重墙吗?这么宽敞居然不会塌?
这地下的声音能传得出去吗?
应青炀思维发散,长久的没有回应,他木然的神色中,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悲悯。
杨崎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应答,他低声告罪,站起身,将几块碎裂的牌位放回木桌上,又转身走回来,将应青炀从座位上扶起,搀扶着他向前走。
应青炀有些抗拒,但也不知道是那药粉太过厉害,还是杨崎又给他补了一些,他浑身都使不上力,心里一阵骂骂咧咧。
应青炀被杨崎搀扶到高台边缘,他不可避免地垂落视线,看到了高台之下跪地的人影。
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目光炽热又虔诚,好似要将全身心都交付出来。
边上的杨崎抬手一挥,高台之下,众人跪地俯首,高声喊道:“天佑我大应!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迭起,在昏暗的地下道场里回荡。
应青炀只觉得遍体生寒,原本便有些没有知觉的身体更加麻木,心脏焦躁的声响像是急促的鼓点,却也无法催动逐渐僵硬的骨血。
思绪好像都随着面前的场景,回到很多年前,众人从旧都那场大火里逃出生天。
也是这样的视线,这样的顶礼膜拜,像是噩梦一般纠缠了应青炀很多年。
*
旧都的那场大火,来得很不寻常。
那是大应末年,应哀帝的暴戾愈演愈烈。
当时的应青炀不满一岁,他母亲是冷宫里的一位妃子,据说遭应哀帝厌弃,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一个,连带着应青炀这个五皇子也并不受宠。
深宫之中,不受宠也就罢了,应青炀还要更惨一些。
大应司天监在他尚未出世时就预言他是个扫把星,必然会将大应引向灭亡。
他出世之前便有人上谏,请求将他母妃处死,以免给大应带来不祥。
那时的应哀帝已经彻底暴露出了喜怒无常的本性,不知怎的,他下令处死了上谏的臣子,五马分尸。
或许应哀帝是觉得,他某朝篡位后的第一个孩子,就被斥责不祥,就好像等同于在斥责应哀帝自己,屠戮兄弟,囚禁侄子,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应青炀出生之后,不哭不闹,双眼也似蒙了一层水雾似的,不仅天生体弱,而且被多名太医确诊为胎里不足带了痴症。
应青炀自己深有体会,他带着前世的记忆睁眼后,便始终像是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不能出声,也不能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
就好像一个年长的灵魂,没有办法适应这具羸弱的身体,只能勉强维持在“活着”的状态里。
而后,皇五子是个灾星的传闻便愈演愈烈,从皇宫到民间,都有人盼着他早早去死。
而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应哀帝本人,虽是处死了上谏的官员,又留了应青炀一命,心里却绝非对占卜预言毫无芥蒂。
他亲自给应青炀取了这么个充满恶意和诅咒的名字,似乎盼望着这个预示着大应灭国的不详之人能自觉一点,英年早逝,甚至快点夭折才好。
皇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这一套,皇帝盼着他早点死,自然有人趋之若鹜地折磨他。
按理来说,一个婴儿被人苛待,吃不饱穿不暖的,早该顺了人们的意,早早夭亡。
好在,应青炀这人,前世早亡,今生命硬得厉害,烂命一条和整个大应比上了命数,生生把大应熬到了亡国。
应青炀逐渐能够控制身体之后,他已经快满周岁了。
当时应哀帝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单纯失心疯了,这人忽然决定诛杀支脉的所有手足兄弟,包括他的侄子,被囚于清澜行宫的先太子应九霄。
裴相上书请奏,希望应哀帝网开一面,不要背上残杀手足的千古骂名。
于是裴期获罪下狱,裴氏也被牵连,尽数被诛杀。
裴期在狱中受尽酷刑,在亲眼看着裴氏血流成河之后,才终于被判凌迟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