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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来他的拘谨,陈逐在心中暗笑。
前世全是李孟台与卿卿表妹在他这里毫无顾忌地现眼,现今看对方略有警惕,像是生怕表妹被人抢走的模样,忍不住升起点逗弄的想法。
“曾听你说你表妹闭月羞花,生得极好,张口是‘杏雪堆檐角,春风笑靥飘’,闭口是‘落花沾衣回首处,千山失色万人遥’。”陈逐这么说,“不知如今表妹可定了亲事?”
听闻此言的李孟台猛一抬头,偷偷瞪眼,想说这事儿陈逐不是再清楚不过么。
又想起来此时帝王还在呢,收了神情,低眉顺眼地说:“尚未,不过已经有相看好的了。”
陈逐脸上的笑容快要止不住了,看了一眼顾昭瑾,牵了牵他的尾指。等皇帝瞥过来以后,稍稍挑眉,像是在和他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帝王微微蹙眉,手指轻轻压了压他大腿。
陈逐对于皇帝的小动作很了解,清楚对方这是让他不要总是逗弄老实人。
他轻咳一声,终于正经了些:“李大人无需多虑,不过是我与陛下赏景,看着秋色明丽,芙蓉繁盛依偎,慨叹间说起你与表妹之间的深情厚谊。陛下深受动容,想给你二人赐个婚,不知你意下……”
话没说完,就看见李孟台猛地站起,倏地跪下,对顾昭瑾行了个大礼,声音不复平日里镇定自若,而是稍有些紧绷哽咽的。
“臣……臣不胜欢喜,搜肠刮肚竟一时无言,唯有谢主隆恩,愿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安康。”
竟是高兴到生怕皇帝反悔似的,两人没反应过来呢,他头都磕了好几个。
顾昭瑾愣了一下,陈逐却是早有预料,隔着衣料捏了一下他的指节。
先前在花园深处,陈逐捉了顾昭瑾的手贴在胸前,和他细细地说了李孟台和其表妹之间的往事。
大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李孟台家道中落,表妹家棒打鸳鸯,甚至言语多有侮辱,威胁到其科考的名声,差点逼得表妹上吊才作罢。
后来遭逢洪水疫病,各自举家搬迁。李孟台家中亲眷在途中亡故,留下些余钱;表妹所遇则惨烈些,遭遇流民抢劫,家中无粮,被父母联合亲兄卖给了人牙子,只为得些银两苟活。
表妹辗转到了京中,李孟台高中探花游街的时候她也瞧见了,却恐于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敢相认,最后阴错阳差,天人永隔。
而今生,虽说在陈逐的指点下,李孟台早早把表妹接回了府,但是表妹怎么也不肯嫁给李孟台,既是担心污了他清贵的名声,又害怕家人听闻此事找上门来纠缠他,甚至有想要轻生的念头。
李孟台为此伤怀已久却束手无策。
如今得了帝王的赐婚,却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了。
行着大礼的翰林学士看起来不胜感激。
陈逐邀功似的捏帝王的手心,顾昭瑾缩了一下微微酸麻手指,看着因为赐婚而失态的李孟台。
此前他对于这位臣子的印象只停留在蒙尘明珠之上,今日陈逐提醒以后才想起来对方也是先帝点的探花。
只是名声不显,在这两年才稍有建树。
前世,顾昭瑾按照功绩给人升迁到翰林学士的位置,不曾想,对方风光不过三两年,却在后来领了派往清洲的差事以后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朝野惊悚,顾昭瑾同样震怒,派大理寺少卿刘玄与刑部尚书符蓄宣督查,后面又牵扯出来了更多事情。
两位督查官的包庇,清州州长黄朗极勾结贤王顾昭宇私藏兵马包藏祸心、聘怀营左统领将军苗横叛乱、兵部侍郎李长河与狄人通过茶马贸易输送军事情报,再加上群臣逼婚,陈逐纳妾,零零总总,混乱不堪……以至于没再顾得上对方的身后事。
现今细细想来,顾昭瑾其实有愧,轻叹一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爱卿的心意朕领了,晚些让柳常去给你派旨,回去好好筹备婚事吧。”
李孟台连声说好,听着顾昭瑾又说了几句话,千恩万谢地告退了,步履匆忙又欢快,和平日里朝会上稳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帝王目送着臣子离去的背影,像是在想些什么。
陈逐把人拽回椅子上坐下,摸了摸他的手指,果不其然,风中站这么会儿又凉掉了。
“陛下这下可是相信臣了?”太傅受了委屈似的,给皇帝暖着手,又在他掌心戳下一个个小坑。
浅浅的痕迹,没什么疼的感觉。
顾昭瑾动了动手指,被触过的地方那轻微的痒意被风吹过,像是在小坑里落下了细密的种子,又或者拔除了什么荒芜丛生的杂草。
他嗫嚅唇瓣,却是没说出话来,只唇边扬起很清浅的一点弧度。
陈逐没瞧着,以为皇帝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手指被人牵着,衣袖被拽得绷紧,顾昭瑾望着满园的木芙蓉,想起陈逐怀里掉尽了残瓣的花枝,终究开口说:“信了。”
他略略回扣,将人的手攥住。
帝王端详着陈太傅筋骨分明的纤长指节,却在想,当初已然等了许久,为何不再多等一等。
多信一信,多等一等。
便不会撞见那封惹人误会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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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逐拘着皇帝和自己在亭子里坐到了天色暗下,赏到了彻底转红的芙蓉,又吃过了一碗清粥,这才放人回雍仁殿处理政事。
临走前,他还让柳常看好了顾昭瑾,不许在书房里待太久,这才在宫门落锁之前,赶着离开了。
柳常亲自给陈逐提着灯笼,领着人一道往外走。
穿过巍峨宫墙,长长宫道,两人的身影在建造得极高的红砖黄瓦之下,看起来并不显目。
在帝王面前时常拌嘴不对付,但独处之时,陈逐与柳常却是少有话题可说。
陈逐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心中想着事情,却忽然听到柳常略带犹豫的声音响在耳畔:“太傅为何不直接宿在景仁宫?”
天色都这么暗了,柳常还以为他会留宿,都私下差人把景仁宫打理出来了,不成想竟然还要匆忙领人出宫。
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陈逐笑了一下:“现在不说我放肆了?”
和顾昭瑾相识这十数年,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位太监总管放肆来放肆去,并对顾昭瑾纵着他一脸看不惯的样子,乍一听对方主动让他留宿,竟有些受宠若惊。
柳常本好好地说着话,被他这么挤兑一下,也是没好气。
不过他也习惯了陈逐这散漫的样子,只是冷哼了声,甩着手中的拂尘,看一眼宫道旁的侍卫,压低声音:“咱家看陛下已经好些天头疼不能安睡了。”
面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陈逐问他:“不是燃了安息香?”
“顶什么用?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病痛的时候,咳血难受哪样能用香压下来?”柳常觑他,像是不满这样的事情都要自己来提醒。
陈逐顿住,未尽的话语淹没在柳常这一眼。
他恍然,细细思索片刻,这才忆起些什么。
的确如此。
虽然陈逐通过试药和以毒攻毒把太子从鬼门关抢了回来,但顾昭瑾的身体还是拖得太久垮了。
最初那段时间,太子多思多虑惊悸难安,稍稍疲累都有可能再次病痛缠身,本来温润开朗的一个人,因为长时间缠绵病榻,变得有些细腻敏感。
再加上没过多久皇后病逝,悲恸太过,硬生生昏了过去。
但是这昏也没昏多久,醒来之后却是吐了淤血残毒,然后便头疼失眠,再也睡不下去。
这段时间,是陈逐不顾君臣有别,拽着人抵足而眠,把人揽在怀里轻声哄,陪着熬,这才慢慢地调整了回来。
整整熬了将近一个月。
忽然一日,皇帝召见太子,说了些什么。
陈逐不清楚内情,但是大致能猜到是投毒一案定了结果。
回来之后,太子再次病了一场,问什么都不肯说,最终把他惹恼了,被强行压在怀里后又挣扎,挣不过便一言不发地垂泪。
那是身为太子的顾昭瑾最后一次在陈逐面前落泪。
悄无声息,却连绵不绝。
隔日,顾昭瑾就振作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调度着手中的势力,步步为营,避开明枪暗箭与帝王猜忌,保住了皇后唯一留给他的太子之位,最后成功登基。
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久远,陈逐的记忆甚至已经有些模糊。
此时听到柳常皱着眉说着,这才回忆起个中细节,想起顾昭瑾其实也是有过那么脆弱惶惑的时候。
咳血、头疼,药水难治,焚香难解。
可是……
按了按眉心,陈逐看向柳常,柳常不明所以,回望过来。
陈逐闭了闭眼。
柳常没有这段记忆,但是他却记得。
永定九年,“夜息香止咳安眠,陛下时常睡得酣甜”,这句话分明是前世之时,对方亲口说给自己听的。
这段记忆太近,以至于覆盖了他以前的印象,被他当做实事。
一并延续到今生。
可是现在想来,柳常特地与他说这句话,当真只是闲来无事攀谈的么?
……
出了宫门,陈逐缓步慢行,柳常给他的宫牌,沉甸甸一块,和木芙蓉的残枝并列一起,坠得心脏都有些发闷。
往宫外走了几步,候在这里的暗卫驾着马车迎过来。
陈逐掀帘上车,毫不意外地对等在这里的李孟台挥了挥手免去见礼。
马车渐渐驶入无人的暗巷。
“太傅大人。”李孟台略有些激动地拱了拱手,显然还没从被赐婚的亢奋中回过神来,看着陈逐的眼神满是感激。
他清楚,若没有陈逐替自己在皇帝面前美言,根本不会有这样难得的嘉赏。
对着这样诚挚的目光,陈逐难得有些心虚,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
“戚盟学如何说?”
戚盟学,工部尚书,前世陈逐这一派忠诚的拥趸,在永定七年和陈逐眉来眼去,沆瀣一气。
两人合作期间暗中揽了不少钱财,后来陈逐富得流油,连进宫向皇帝讨赏都少了,便是靠的对方的大力支持。
重来一遭,陈逐便提前让人给他抛去了橄榄枝。
李孟台收起外溢的情绪,沉静了面色,恭敬回复道:“戚尚书说,他有意整合闲置官仓……”
这是合作可以,但是要先拿出诚意来的意思了。
陈逐对这老狐狸的回复有所预料,甚至猜到对方会拿这事情来说。
“可一试。”他沉吟片刻,淡淡开口,“工部掌管各地废弃官仓、旧器械,这些闲置物的确要再利用,若有无用的,报废了折个数便是,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动。”
若是今日之前,听到陈逐这么笃信,李孟台还会忧心一下。
但是现在听到他波澜不惊地安排好了处理“废弃资产”、“折价贪污”的事宜以后,只是点头拱手,并无异议。
两人又说了几件事,陈逐就如何拉拢一些三四品阶的官员给了李孟台一些建议,而后提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