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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悟亦进了空闲的隔间,把浴袍换下。草履虫们只有一条腿,“唔哼唔哼”地跳到白翎浴盆边,用唯一的眼睛满含期许地仰望着他。
白翎故作遗憾道:“哎呀,你们的服务很周到,但是我不想腌入味呀。我师弟呢,鼻子太灵了,把他熏哭怎么办?谁能帮我哄?”
草履虫们面面相觑,还想央求,忽然越过白翎,在他身后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尖叫一声,四散奔逃。
白翎回头,对上师弟的目光。
青年刚从水下浮起来,阴恻恻的神情尚未散尽,鬓边一缕法术造就的霜发,看起来简直是土生土长的大魔头。
不过当视线扫向白翎的时候,悒郁阴沉皆无影无踪。
裴响淡淡道:“师兄,可以去更衣了。”
他甚至眼睫微垂,稍显驯顺,和前一刻的他判若两人。裴响披衣而起,礼貌地背过身去,看着站在角落的白面馒头。
魔物收回满地的“孢子”,“噗叽噗叽”地挪了出去。
白翎扬起眉梢,发现师弟居然会演戏了——难道近墨者黑,是被他这个当师兄的带坏啦?
那怎么学反了呢。白翎热衷于对别人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但一片赤子之心拳拳真情,唯独捧给师弟。
裴响却对别人不假辞色,专门跟师兄扮相。白翎瞄着师弟的背影,流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颇有种孩子大了要造反的危机感。
可惜时间紧张,他们无暇切磋。
洗涮来客的殿宇位于宫城角落,形似麋鹿但肋生双翼的魔物等候在外,为四人拖动坐轿。
除它们以外,还有一只老乌鸦,身穿合身的官服,头戴高帽,大概是魔尊近侍,大内总管,先与诸葛悟问好,再向白翎三人表达了敬意,最后带领他们,在地下洞窟间飞跃穿行。
千姿百态的宫室经过视野,白翎本以为他们会一路向下,不曾想步辇高飞,骤然升出了地面。
他们绕开无数道色泽如血的瀑布,眼前赫然是一座空中花园——宫城中的皇宫,皇宫中的王殿,终于到了。
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纵使凛冽,仍旧令白翎展颜。
时值魔域傍晚,名为“双月晦”,空中仅两弯隐痕,一盘明月,那月轮还有渐趋合拢之势,夜更深了。
所谓的空中花园,大概集齐了方圆千里以内,所有能入眼的草木,是这残兵林立的荒原上,唯一的生机盈聚之地。
不过,魔域的花草颜色深艳,万紫千褐。顾怜、诸葛悟的衣服皆不算亮眼,裴响黑衣肃杀,更是融入,只有白翎,飘飘然一抹白衣,分外醒目。
花园里矗立着大大小小的高塔,正是王殿的馆阁。白翎从走下步辇起,便察觉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阴暗中滋生。
恰在此时,中央高塔的顶部响起钟声。
皇宫的夜宴开始了,所有视线都在一瞬间消退。安静到诡异的氛围如冰融化,随着一盏盏灯从塔顶往下点亮,夜幕下燃起熊熊火光。
许多长短方圆各异的黑影被照出来,在楼层间走动。其中混杂着魔修人影,仿佛刚才还扒在墙上、紧盯着陌生来客,这瞬间便推杯换盏,相互寒暄起来。
白翎心下暗笑,寻思可算是羊入虎口了。
不过,他们有诸葛悟牵线搭桥,还是省事且幸运得多。真不知师兄百年前孤身到此,是怎样开辟出一席之地的。
钟声停止,中央高塔的底层大门洞开,数十名华服美人从中飞出。
他们的阵型旋转变幻,似一朵花朝着客人怒放。细看之下,华服是银箔与金纸裁成,美人的关节处穿出彩线,连着塔内。
这便是魔尊的迎客礼遇了。
诸葛悟解释道:“同时出动三十六具偃偶,堪称国礼。师尊,小心脚下。”
白翎感到地面有所变化,低头一看,竟显出一枚巨大的掌印,将他们托去高空。
白翎忍不住问:“师兄,其实不止我们要找魔尊帮忙,魔尊也有事跟我们谈条件吧?”
诸葛悟但笑不语。
白翎了然道:“我明白了。他确实有件事,必须托我们的关系。当年的沉音公主衣寐——是不是已经成功转生,拜入道场了?”
诸葛悟笑着颔首:“这件事,我本可以提前完成。不过留到现在,用作与魔尊交易的筹码,天时,地利,人和。”
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夜宴
中央高塔的顶部,上下五层打通,构成了一座恢弘无匹的厅堂。
漆黑的铁石呈溅射状,从魔尊的王座射向四面八方。
群魔的晚宴在铁石枝杈间上演,以种族划分,魔修遍布其中。
光是白翎能区别的族类,便不下十数,一些还能在人界寻得相似的物种,一些则是全新的姿态,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四人被巨手托至厅前,脚下是一条血红长绸。乌鸦的官服大袖随双翼展开,它朝红绸的尽头飞去,落在古铜浇铸的王座上。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岔着双腿,仰坐彼方。他似因久等不耐,满身的铁甲随着吐息,不悦地轻震着。
在他脚下,是一片猩红血池。不过,整池的血水都不如他的头发鲜红,打卷儿的长发流淌倾泻,挂在嶙峋的铁石上,仿佛汩汩的熔浆。
乌鸦禀告客人已至,男人缓缓坐直了。
他的脸从后往前摆正,露出一双血红发亮的瞳眸,盯向大殿的另一端。
刹那间,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惊得满殿魔物狺狺狂叫。
诸葛悟走在最前方,稍稍回头,提醒三人沉住气。不料,另一股气势暴涨,毫不相让地扑向了魔尊王座。
两道劲力半路相撞,轰然剧震。大厅上下一抖,穹顶立刻下起了雨,是哗啦啦的黑铁砂。
魔物们受此威慑,凶相毕露。怪力乱神们同时拍案而起,数不清的鳞尾作响、蝠翼大张,原本还算欢闹的筵席瞬间被青面獠牙挤满。
若说天庭有诸天神佛坐镇,此刻便像在无间炼狱之底,妖魔层层叠叠,全部怒视着下方的人界来客。
不知是何生物紧咬牙关,从喉间发出满含进攻意味的嗡鸣。
诸葛悟不动声色,望着刚才威势的来源。白翎和裴响也同时转身,看向最后面的顾怜。
紫衣少年负手凌空,足下火莲升腾。他就地停步,傲然瞥视着大殿另一侧的王座,摆出了与之分庭抗礼的架势。
纵使群魔激躁,他亦只见嫌恶,不见畏惧,蕴含灵力的声音回荡在每一根铁石间:
“本尊到此,竖子何谋?”
白翎一低头,差点笑了。
果然,顾怜对他们知道耳提面命、叫他们小心行事,但轮到他自己,张口就是“竖子”,完全不把沉音剑冢放在眼里。
裴响面无表情,暗暗看他一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转回去,真和梦微道君坐下的开路道童似的,一左一右,直视沉音魔尊。
终于,古铜王座之上,红发铁甲的男人将手一抬。
多年不见,他的容貌分毫未改,依旧俊美妖异;他颊边的十字形伤疤也半点没褪色,邪气沸反盈天。
满堂魔物皆因他的手势按捺住杀意,坐了回去。
而他本人——沉音魔尊衣眠,同样使声音跨越全殿,响在师徒四人耳边。
“诸葛卿,不是说只引荐你的二位师弟么?何故有聒噪的碍事之辈,无端生事。”
诸葛卿?
白翎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诸葛悟。师兄不愧是师兄,已经混成魔尊爱卿了;顾怜也不愧是顾怜,“聒噪的碍事之辈”——估计曾经把衣眠膈应得不轻。
这种嘴巴和剑一样毒的道修,说是魔尊的心腹大患也不为过。偏偏他教出了魔尊的心腹,也就是诸葛悟。
白翎手摸下巴,并不急于发话,打算再看会儿戏。
诸葛悟淡笑执礼,道:“回禀魔尊,因兹事体大,家师亲自到访,方表诚意。”
没想到顾怜一听便不乐意了,嗤道:“诚意?冲玄,你对他客气什么。沉音小儿,本尊奉劝你一句,休要碍事!若你敢阻拦我等,本尊必踏破你这黑漆马虎宫!”
隔着十丈地,白翎清楚地看见,衣眠眉梢直跳。
好在他刚“哦?”了一声,诸葛悟便如春风化雨般说:“回禀魔尊,家师在来访途中,听微臣述说了皇宫照明不便的难题。他愿以本命‘莲台无妄火’,令各宫光耀不灭。”
衣眠神情稍霁,打算给重臣一个面子。
他不冷不热地说:“梦微道君,您真是多虑了。魔族可没有你们人族那样虚弱,离开光便活不下去。就你那点小火苗,留着等下为本座暖酒,还算有用。”
白翎暗道不好,立即以眼角余光瞥向顾怜。
果不其然,顾怜面呈薄怒,就要发作。
诸葛悟道:“敬告师尊,陛下的窖藏美酒皆在三百岁以上,集天地之灵气,感日月之精华,除他以外,无一人有幸品尝。若您愿借灵焰,陛下亦将倾杯,您二位换盏共饮,实为一段佳话。”
白翎眨眼不已。
会说,太会说了!活该师兄一百年便位极人臣啊!
但他没忍住拆台:“感三月之精华吧,这地方哪来的日?”
诸葛悟:“……”
诸葛悟维持着微笑,没有看他,而是看了裴响一眼。
裴响莫名被夹在两人中间,一边是尊敬的大师兄兼半个师尊,另一边是捣乱的二师兄兼爱人,最后轻咳一声,仍目视前方。
白翎却从中听出“别闹了”的意思。
他自觉受制,抿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顾怜怒火稍偃,哼道:“酒这种东西,贿赂驾鹤还有点用,本尊有何可稀罕的?罢了,如他执意乞怜,本尊也不是不可以施舍一番。魔气令人作呕,切勿废话。阴阳交界,位于何处?”
衣眠信手一挥,座下血池受其感召,飞到宴会中央,当空凝成沉音剑冢的全貌。
在魔域地底,似乎蕴藏着什么,被池水仿造的地下河道环绕,看不真切。
顾怜说:“故弄玄虚,搞什么名堂!”
衣眠冷笑一声,又一挥手,池水散作血雨,淅淅沥沥。赴宴的魔物们欣喜若狂,争相捧起杯盘去接,更有甚者,直接伸长脖子,仰头张嘴。
衣眠懒洋洋地道:“本座不屑与稚子论短长。诸葛卿,你跟他讲吧。”
顾怜听见他喊“诸葛卿”就烦,看诸葛悟依言转向自己,更是不快,低声喝道:“你何必这样听他的?冲玄,你尽管骑在他头上,他敢不从,我的剑教他从!”
“师尊……你们千年前初次交手,不是至今未分出胜负么。”诸葛悟苦笑道,“阴阳之交,深居此间地下,若无魔族相助,我们是绝无可能抵达的,更别提取得‘阴阳器’了。不仅如此,另三大魔窟还与神教暗中勾结,伺机而动,我们可谓是腹背受敌,只宜结友,不宜树敌。”
“……这我知道。”顾怜抱起胳膊,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太徵告诉我,神教是把整个沉音剑冢,许给了另三家魔窟当战利品。”
诸葛悟道:“此话怎讲?”
顾怜说:“沉音剑冢和人界接壤,是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是劣势。劣势当然在首当其冲,每两百年道会开场,这儿都会被道修扫荡一遍。但如果是厉害的魔修,也能当做饭菜自己送上门。所以,四大魔窟沉音为首,另三家眼红多年了。”
诸葛悟道:“莫非……神教答应待另三家夺得‘阴阳器’后,老祖成功飞升,便助他们瓜分沉音剑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