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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靴猛地踹在人身上, 冷戾的模样骇人,如今挺拔身姿站定,压住眉眼,已经是大人模样了。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等要事都瞒而不报,我养你何用。”
德元一个趔趄,忍住痛觉,乖乖跪好,这事儿实在不怨他,而是帝王选夫人再出了岔子,他必也没有活路。他伺候秦诏三年,还从没吃过人的冷脸,更何况这样的狠厉一脚了。
瞧着,是真的动怒。
德元忙道:“如今王上在庆和殿,您……您若赶去,必是来得及的。”
秦诏心道,这相宜老贼也是靠不住,竟是个两头吃。
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大家为求自保,少不得要得罪他,若是日后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威严可谈?凭着钱财唬住人,到底不够,怎的也要抓几条把柄在手里。
再有,脚边不听话的狗,必要杀了解气。
不然……还真当他秦诏是个毛头小子,叫人哄着玩呢。
年岁越大,心机越沉。
想到这……秦诏又冷笑一声,方才唤德元,将他父王当年赏的那条披风拿出来。这几年,他珍惜,从不曾穿过一次。
€€€€如今,不得不拿出来了。
再看那袍衣披在身上,竟分外的合体。
从初见那年的雪日,到如今这场风雪,孱弱长成阔挺,他的身量,转眼就追上他父王了。
他脚步阔而急,袍摆浮动,青靴在厚重雪地上踩出细微的泥痕。
庆和殿外,相宜躬身候着,一副谨小慎微的姿态。
旁边的卫抚,则是侍刀静立,目光不动,为选秀之事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燕珩今日特意嘱咐了他一句,要防着人来闹事。
什么人敢来闹事?
当他瞧见秦诏凛然朝这处走来,顿时明白过来了。他微微压住眼肉,视线紧盯着秦诏,下睫轻抽动了一下。
相宜显然也发现了这位,只得不敢多嘴,只别过目光去,将身子压得更低。
秦诏阔步而来,先是睨了他一眼,方才冷着脸问道:“父王可在此处?”
卫抚冷笑一声,压根不搭理他。
秦诏转过脸来,问:“相宜大人,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也没吭声。
秦诏怒意尤甚,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大人,我问你话呢。”秦诏压住了面上的火气,露出一个幽邃的笑来,只不过那口气不善:“我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被他喝了一跳,躬着的身子并未完全直起来,只神色怔怔的。
片刻后,他抬手捂住脸,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是有些约定在先,奈何燕珩之命不敢违抗,这小子,又凭何敢这样待他?€€€€他到底是位小尹。
不等他说话,秦诏便要往里闯。
卫抚抬手拦住他,神情冷漠。
秦诏刚转过脸来,不等说些什么,殿内就传来封赏之声:[卫女贤德,姿貌端庄,留芳名,赐珠兰宫。]
声名远扬的美人卫栖,卫抚之姊妹,便是燕珩当初说要“撵”出去的那位。不知因什么机缘,竟留下来了,还头一个得了青眼,赐下宫殿。
秦诏冷嗬一声:“怪不得大人拦住我呢。”
卫抚道:“与此事无关,只是王上有令,选秀之时,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必诛。卫某职责所在,公子还是不要自讨苦吃,才是。”
秦诏双眸微眯,猛地抽出剑来:“嗬,必诛?我倒要看看怎么必诛法?”
他提剑欲要闯,卫抚拔刀迎上。
两人本就有前尘往事、积怨已久。更遑论相互看不过眼,一个要守门,一个要硬闯呢?往日里卫抚吃瘪正不爽,眼下有了理由,岂不好好的打一场?
秦诏怒急,挑刀划过他的胸前,叫人躲过一招,又迅速出手,狠扎在他肩窝。卫抚失算,没曾想他竟真的敢伤人,反手一刀刺破他的手臂。
潺潺血痕坠落。
自有一线红珠,淋漓的没入苍茫白雪。
那动静闹的实在太大。
燕珩倚靠在高台御座上,慵懒地饮了一口茶水,视线掠过众多闺秀佳人,放远在殿门:“何事这样吵闹?”
德福将话递在人耳边,“回王上,是公子来了。闹着要见您。”
端住茶杯的手一顿,燕珩挑眉:“他怎的知道?不是说了,要瞒住人吗?再这等闹下去,就不是美人病了,他岂不真是要‘杀干净’了才算完?”
那话自有深意。
帝王心机深沉,分明知道,当初那场“美人病”出自何人之手。
也是,除了秦诏,还能有谁这么无聊呢?只不过,往日里不妨碍,趁着秦诏耍泼,他也就将计就计,借机拔出宫中弊患罢了。
燕珩知道那小子缠人,不希望他成婚。那次动静闹的小,不过是让娘子们生几天疹子,并未闹出别的乱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秦诏去了。
可秦诏分毫不曾察觉,仍想要€€€€更过火的偏宠。
出门察看的仆从自偏殿进门,又在德福耳边轻声报了话。德福这才为难道:“公子与卫大人打起来了。”
燕珩迟疑了片刻,为这小儿无法无天的放肆,而冷嗬一声。
疼他是真,帝王子嗣紧要,亦不是假。
燕珩不悦,随即站起身来:“胡闹。”
底下正在温声细语回禀的娘子吓了一跳,忙停住话音,紧张的瞧着燕珩。
繁琐华丽的宫制袍衣,云裾,只露尖儿的绣金丝浮云花鞋。
晓云青、合欢红、暗玉紫……
底下一片浮盈的色彩,闺秀众多,叫他得眼花。燕珩只得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掠过她,都没看仔细神容,便敷衍道:“你,留下吧。”
见他下了高台,朝外走来,仆从连忙敞开殿门。
诸众目视他越过殿内闺秀,捋着袍衣踏出那道玉槛,居高临下的神容显得冷厉:
“秦诏。”
“不许胡闹。”
秦诏终于见到那门敞开,忙抬头起来。
果不其然,是他那风华满身的父王。
只不过,今日的冕旒,是为那些美人,而不是他。
秦诏怔怔地望向人,顿时红了眼睛:“父王……您为何要瞒着我?您今日选秀,却不告诉我……难道以后,也不见我了不成?总有一日,要叫人明白的。”
钝刀子伤人,最痛。
燕珩轻哼一声,并不解释,帝王天然自带的审视与权威,压迫感十足,连相宜都心里发紧。
沉默片刻,燕珩瞥了一眼他那仍在流血的胳膊,才道:“寡人自有要事在身,你这小儿,不许纠缠。速回东宫,唤人将伤口包扎了。”
秦诏道:“父王,您将我撵去,是要继续选吗?”
他将视线探进去,为那一群佳丽的存在而心焦,口气也不由得重下去:“父王选了这样多的美人,可有哪个最合心意?哪个最叫您放不下?又是哪个,叫您只迫不及待,撇下秦诏,便去宠幸的?€€€€”
燕珩冷哼:“放肆。”
秦诏哪管自己放不放肆,反问道:“父王,您就不打算让我也进去,瞧瞧您选了什么样的女子做夫人吗?日后您有了宠妃、我大燕有了王后,我也好唤她一声母亲!今日,必要先熟悉两分才好。”
燕珩不悦,睨着他:“秦诏。休得胡言乱语。”
连大名唤他,也不听了。
秦诏扑上去抓住人的手臂,急道:“父王,您就这么喜欢那些美人吗?”
燕珩冷哼,将人扯开,掌心底下是柔软布料的触感,他这才落下目光去打量,瞧出来这件衣裳眼熟,岂不是当初,他赏给人的那件?
初见时的记忆被勾出来。
燕珩心底软了几分,但为秦诏的得寸进尺,他仍冷着脸:“再敢胡言乱语,便拖下去吃杖子。寡人姻亲在即,选秀大事,岂容你这等纠缠、大放厥词?”
他慢腾腾地发了话:“不要以为,寡人疼你,你便可以肆无忌惮。这里是燕宫€€€€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秦诏怔在原地,含泪看着他父王。
对视良久,见燕珩神情半分不软,秦诏自觉他父王铁石心肠,竟为了几个美人,这样待他。他自蹭了下眼泪,咽下那哽咽€€€€
眼瞧着秦诏,慢慢变了神色。
委屈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幽深与沉重。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生在少年人身上,也显得可怖。秦诏几乎是从肺腑里滚出来的一句话,缓慢而坚决,比雪色里淌着血的剑刃都利:
“父王,您说过的,您是真心的。”
“父王,我爱您,您不能去爱别人。”
不能?
燕珩双眸微眯,口气也重了几分:“秦诏,寡人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就滚回你的东宫去。如若不然……”
秦诏后撤两步,在人刚要松一口气儿的间隙里,猛地抛开剑柄,“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了。
他开口,接上燕珩没说完的话:“任凭父王处置。”
燕珩:……
秦诏分毫不惧,渐愈锋利的脸上露出分明的笃定:“纵杀,纵刑,秦诏绝不叫一声屈。死在父王手里,也快活。”
燕珩是想打一巴掌,或是罚到外头吃几杖子来着,但……瞧人穿着那件袍衣,回顾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再看那受伤流血的手臂,竟心软下去,到底没舍得。
他道:“德福,将人带回东宫,包扎伤口。”
说罢,便折身回转,朝殿里去了;身后带着哭腔的“父王”被阖紧的殿门关在外头,再听不清楚……
燕珩果然不理他。
相宜站着,也觉出了几分为难。他试探着开口:“我说公子,王上择选贤人,乃是正经事。您如今入主东宫,已经万千人不及的恩宠,为何仍要百般阻拦?”
秦诏不语,自如收了眼泪,神色冷下去。
帝王恩宠,与权柄相比,实在太不值钱。但有一分动摇根基的可能,他父王必要收回偏爱€€€€姻亲如此,地位如此。
若他闹的太凶,未必不会将他从东宫撵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