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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170章

燕珩搁下茶杯,站起身来。

“太傅此刻,正候在议事殿。”

待燕珩去了,秦诏忙起身相迎。太傅已然得人安抚,赐了座,神色也镇定平和。他瞧见燕珩来了,仍执意跪下去。

“老臣,叩请天子圣安。”

燕珩去扶,“老师不必多礼。”

太傅起身之后,看了秦诏一眼。这位“外人”秦王,忙寻了个借口告退……他出了门,见德福也被人撵出来了,还轻声嘀咕呢。

“这、这老太傅,该不会说些什么……于理不合,早归燕国之语吧?”

德福摇头:“小的也不知。”

秦诏站在殿外,左右踱步,长叹了口气,生怕他将燕珩拐带走。方才,自己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也只换来人掀起眼皮,一句淡淡地“秦王所言甚是。”

秦诏心里没底,暗道,不愧是能教导他父王的老师儿,这样沉得住气。

不过,与他预料的不同,太傅头一句却是:“王上可还安好?”

燕珩点头:“老师,寡人一切都好,并未受人胁迫。在临阜之年,本欲激化四海之恨,他日强起兵马,夺得天下。只是如今……”

他开门见山:“老师,您说,寡人起兵,是该也不该?是圣明还是迂腐?”

太傅叹了口气,道:“若王上身体康健,无有安危之忧,老臣便放心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仿佛是提醒:

“您是天子,若是起兵,便是应该,是圣明,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您若是不肯起兵,随心而行,亦是应该。此举仍是圣明,仍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燕珩微怔。

“只不过,老臣此行,并非为了江山社稷,而是挂念王上安危。”太傅慢腾腾地掀起眼皮儿来,亲和笑着:“能给王上做老师,是老臣的荣幸。王上之心胸,旷达若海,那等小事儿,岂非不能自己拿主意?”

燕珩轻笑:“老师这话,实难听到。”

不知为何,太傅那脸上带着一种分外平静的释然,他道:“繁华富庶,大通商事,臣至于临阜,本有无尽担忧,可瞧见城外之景况,反倒放下心来。秦王并未不通时务,如外界所传之‘暴戾’。那年为司马、将军设宴,老臣听他谈吐,不过一面之缘。但,王上赏赐他吞云刃……兴许,便已明了。”

那颗种子,是你亲手种下去的。

€€€€如今,他长得繁茂,你何须再担忧呢?

“王上。您……”

太傅望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流露出慈爱,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又或许,在他眼里,燕珩一直都是那个追问“什么是疾苦”的孩子。

“您和先王不同,您从小,便是那样的仁慈。您现在,还想再问,什么是疾苦吗?”

燕珩顿住,垂下眼睫去,微微一笑,而后摇头。

太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搁在一旁的锦匣捧到他面前。他打开,还带着笑意:“王上小时候贪玩。”

后来,却再也不会那样了€€€€

那匣子里有许多小玩意儿。扯破的纸卷,琉璃珠,仆从为他做的巴掌大的纸鸢,却没有线。他仍当珍宝似的搁在掌心里把玩,但被太傅呵斥之后,便全都没收了。

还有一些,写着“蟋蟀之鸣、两仆取蛐蝈之斗,甚是有趣”之语。

“王上,如今已经长大了。老臣没收的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该还给您。”

燕珩视线掠过,本想笑,却哽住嗓息,说不出一句话来。记忆之闸猛然掀翻,他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他不止问疾苦。

他还问,老师,我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天子?

他问:争得天下,这些人便能不死吗?

很多的问题,问的时候尚且幼稚。再后来,他便问:“若是欲得八国,何以用刀?老师,人是杀不死的,寡人要的,是斩草除根的手段。”

€€€€太傅叹息,“王上乃是明君,治理江山十五载,天下平顺,百姓富庶,官员清明,将及盛世。再有如今,秦王为您之臂膀股肱,八国俯首。天子之名与您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燕珩抿唇,不重要了吗?

太傅仿佛看透了,笑道:“您那时许下的宏愿,如今,全都已经实现。那天子之名,还那样重要吗?”

燕珩沉默,并没说话。

太傅也没有再追问,更没有就“天子当归燕、诛杀逆贼”之事,多说一个字儿。他只是将这样的东西交还给他,确定燕珩的安危并没有受到威胁,便起身来,说告退了。

他慢慢朝外走去,待门扇大敞,盛夏的阳光落在殿里,也打在他苍老的脸上,他才说道:“王上,临阜的阳光很好。”

燕珩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远去。

三日后,宫外传来消息,太傅于睡梦中溘然长逝,脸上还带有一抹微笑。

€€€€卒于临阜,寿终正寝。

来看他最得意的学生一眼,来给他所教出来的帝王告别,用自己年迈、腐朽的肉身死亡,来给他的学生上最后一课,仿佛是他这一趟奔逐的终点。

燕珩听闻消息,怔了许久,以至于恍惚之后,才终于“嗯”了一声。

再三日,他仿佛才接受了这个消息,下令追其忠贤之谥,命人厚葬。而后,他叫人将当年秦国所献之金鸢,送进临阜。

秦诏心中担惊受怕:“燕珩,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秦厉献金鸢于我儿。寡人答应了你,待你长大,便归还给你。怎么?不喜欢?”燕珩道:“寡人还没有赏你诞辰之礼。如今,便将此物拿来,借花献佛。”

秦诏道:“只是送我吗?”

燕珩点头:“只是送你。”

秦诏被人戏弄惯了,这会儿心里不敢信,生怕这金鸢之后,有什么难以跨越的陷阱等着他。因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挨着燕珩坐在人身边儿:“燕珩,太傅大人,到底说了什么?……你这样平白无故赏我,我有些害怕。”

“再者,早先便说了,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这金鸢,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

燕珩抬手,揉捏着他的耳朵,又微笑:“除了金鸢,还有一道天子诏旨,你,要不要?”

秦诏猛地擒住人的手,转而盯住燕珩的眼睛:“诏旨??”

燕珩点头,似笑非笑:“你只说,要不要?”

“我……”秦诏无辜地望着他:“我能要吗?€€€€燕珩,咱们先说好,你答应了我要待半年的。不能因为别人说了什么,就……”

燕珩掰过他的下巴,递上去吻了吻,又哼笑:“到底要不要?”

秦诏磨磨蹭蹭地跪下去,不算情愿地望着他:“秦王诏,愿接天子之诏。”

燕珩勾勾手,唤他跪近一点儿,而后,微微俯下身去,又含住他的唇,细细地碾磨了一会儿,瞧见他干巴巴的,不敢乱动,遂笑出声:“你,琢磨什么呢?”

秦诏小心翼翼。

愣是没好意思说,怕自己亲狠了,待会儿又挨骂,诏旨里如若有什么,再反抗告饶就来不及了。因而,他只是乖乖地跪着,神色端正:“燕珩,你还是……还是直说吧。”

这样子,倒像告别,他心里犯怵。

燕珩将诏旨递出去,德福就端着嗓子念:

“秦王诏,入燕为质,曾侍奉天子左右,七载如一日,故而得东宫之宠,虽有抚育之实,却无血亲之情。今,秦王假借天子之名,屠戮山河,强征七国,暴戾失德,不得民心。”

秦诏心里“咯噔”一下。

“虽治下平顺、百姓安居乐业,但天子仁心,不忍见其征伐之乱,故,褫夺父子之名。今,归还其幼年金鸢之礼,自此,举国上下,四海之内,不得以太上王相称。”

“命秦王诏,即日归顺。若是不思悔改,必有两国相争之害。”

德福递出诏旨去:“请秦王接旨。”

秦诏泪蒙蒙的:“我不接。燕珩,你不认我了?€€€€是你许我叫你父王的。”

德福忍笑,得了燕珩示下,举着诏旨出去了。此诏旨早已经盖好了玺印,并不管秦诏是否愿意,当即昭告天下,与世人知。

秦诏还问了句:“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不是……不是还有半年时间吗?燕珩,你真的不要我了?”

燕珩将人带进怀里,掐着下巴笑:“张嘴。”

而后,是一个湿漉漉的吻,带着教导的意味,缓慢而柔和,但每一个动作,舌尖每一寸掠过之处,却分外强势€€€€那香甜唇瓣,最后落在他眼皮儿上,舌尖将那颗泪卷走。

€€€€“只想做寡人的孩子?”

秦诏愣了愣:“啊?”

“不是想嫁给寡人么?”燕珩轻笑:“天下皆知你是我的好孩子,寡人可没那等厚脸皮。说出去,岂不是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回,秦诏听明白了!但喜悦来得太猛烈,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滚。

燕珩“昭告天下”,宣布与他断绝父子之情,竟是为了两个人的相守,名正言顺。

瞧见他哭得这么伤心,燕珩被噎住了€€€€“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我、我当然愿意。”

秦诏只是没猜到。

他不明白为什么燕珩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上,叫他喘不过气来,又喜又忧,梦幻似的,全然不信。

那位总是这样强势€€€€想罚便罚,想杀便杀,想赏,便赏。

如今,燕珩将他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搁在心底惦念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地赏出来了。无怪秦诏那样的反应:没有人敢信。

“你为何……”

燕珩点着他的唇,哼笑道:“寡人愿和秦王喜结连理€€€€为了两国之生民,难道不好?”

当然好。

秦诏猛地扑上去,开始狂吻。那些天积压的想念和郁闷尽皆被驱散。尽管他还有些隐忧,怕燕珩用的是美人计,但这会儿,反倒顾不上了。

嘴角和舌尖被人咬破了。

氤氲的血痕,又被秦诏缓慢地舔舐、吮吸干净€€€€“我只是太开心。燕珩,你不仅不杀我,还要娶我。”

燕珩揉着他的唇瓣,那神色沉下去,嘴角勾起一抹笑。

€€€€总不能喂得太饱。

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将小崽子,喂足才好。

秦诏忍不住去吃他的手指,而后是他的下巴,被人扒开一寸的衣衫,露出光洁的肩头。那尖牙利齿,仿佛不知疲倦似的,在人身上,刻在一道又一道血红的痕迹。

燕珩轻声嘶了口冷气,强把他扯开,那神色好笑:“再这样咬人,寡人照样要剥你的皮。”

秦诏便凑上去,安抚似的舔那伤口。

燕珩道:“只说娶你,却没说,只娶你€€€€”

秦诏不服气,才要跟他闹,但燕珩已经笑着将人拉开距离,站起身来了。

这位帝王,仿佛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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