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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不得不留在自己身边,逃不了、脱不开,永远守着自己。然而,背负着东宫之名,此生不得逾矩一分。猜透了秦诏的心之后,这位帝王,随意掷出来的棋子,都显得那样狠。
紧跟着,德福听见一声叹息,叹息之后,是颇伤感的平和话音:
“寡人疼他不假,想将他留在身边也是真。”
“正是为这,做个侯爷刚好,作东宫么,到底不合规矩。可……又怕伤住那小儿,想着,叫他坐一坐东宫的位子,哄他开心几日,也无妨。”燕珩垂眸下去,又饮了一口茶水才道:“将那怨,冲淡两分,便也不会再缠着寡人哭闹了。”
可……十八岁的秦诏还会哭闹吗?
德福分明觉得他们王上小瞧了公子。
若秦诏能亲耳听见这话,便能分辨的出,那藏在心疼和宠纵里面的,有他父王不容置疑的拒绝€€€€对他那份赤子心和真感情的、毫不迟疑的拒绝。
他父王疼他,所以于心不忍,干脆将东宫当做赏赐,哄他玩两天。
然而……
他哪里想做那劳什子东宫。
他要的是九国五州之鼎盛王权,要的是燕珩!
燕珩摸透了两分,只是仍不解。若是长大了、长歪了,满心惦念风月,也不该将那等心思放在他身上,那个吻,并无亵渎之意,只包含着伤心与眷恋。
那硕大的几滴泪,将帝王的眼皮儿都打湿。
被偷亲的,分明是他,也不知道这小子哭什么!
再有,这许多时日,年逾三百日夜,却不曾有一封书信寄来。恐怕那臭小子,早便将他这位父王,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不知道叫战事驯养的乖一些,还有没有那等……见不得光的心思。
燕珩苦心的想:
兴许是自个儿宠的太过了,不该怜惜那泪眼朦胧,再离远一些才好。实在不然,该趁着他回宫前,将那姻亲操办完,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若他在跟前儿,燕珩便自觉做不到了。
秦诏眼泪惯是多,总要将帝王的心窝哭得湿润,才算完。
这会子,燕珩生了心思,便将那书信一封一封拆展开,将秦诏自出征入营来的飞书,到最后这一封亲笔战报,都细细读了一遍,直至心烦意乱,将眉蹙起来,又问:“这小儿,回来要十几日,定在哪天?”
德福早便打听过了,只等着人来问呢!听见这话,赶忙上前解释:“若是快,月底便到了。若是路上耽搁两程,便要下月初三、初五,才能到。”
帝王神色沉,叫人琢磨不出所以然来。
谁能想的出,此刻,这位的心底交缠着两样儿情愫。
他既想快一些瞧瞧他那心肝肉似的可怜人儿,捏住小脸搓两把,往怀里揣住,捂一捂。然而,又生了点子火气,只嫌这混小子,出门便将他忘却了,连封家书都不肯寄。
€€€€到底是火气压不住惦念,兴许是战事紧要,才没空子呢?
燕珩沉默了片刻,搁在手心里的茶杯握紧了。
德福以为,他们王上怎么也得叫人备下盛宴,给公子接风洗尘的。可没曾想,下一句话,却和秦诏全没关系,直教人出乎意料。
“三日后,召卫女侍寝。”
德福:“……”
燕珩挑了眉:“愣着做什么?”
德福叫人点醒似的反应过来了,忙躬身道:“啊,是是是。恭……恭贺王上……只是不知,卫娘子的封赏与恩赐,王上想如何定论?”
燕珩拿指尖拨着茶杯的边缘,那视线幽长地放远处去,而后扫到那玩卫莲,又顿住了,“容寡人好好想想。”
德福明白过来了,躬身叩拜在他跟前,道:“王上,兹事体大,还须慎重。若您是挂念公子之事,未必要急于封赏,想来这一年……经此磨砺,公子已然识得大体。往日因秦王苛待他,又身世单薄,得王上悉心养育,虽有几分黏人,但也不算罪过。”
德福为这那小子往日的奉承和讨好,到底替人说了三两句话。
奈何燕珩不搭茬,只轻叹了口气,说道:“三日后,召卫女侍寝,择日封……封美人,愿其言行谨正,美其修仪,也算寡人厚待卫家了。”
德福不敢违逆,忙将这事儿记下。毕竟,这是帝王头一次召选美人侍寝,许多规矩,都要仔细说个明白才是的。
他一时想及,再过些时日,待秦诏回来,瞧见美人得赏,必要闹一闹的。
哪成想€€€€
两日后,风雨交淋,瓢泼而下。
骤然一个惊雷,将榻上沉睡的帝王惊醒€€€€他微微吐息了一口气,抬手搁在额头上,轻哼笑了一声。
方才梦见那小子扑过来,才要开口,倒叫这道响雷惊醒了。
他唤:“几时了?”
那声音才落入寂寥夜里,不等听见仆从们答话,烛影便轻摇晃了一下,骤然破门起了风。
仆从们轻声而慌乱的阻拦,和那声过于急切而声息变得沙哑的“父王€€€€”紧紧贴在一起,随着淋漓大雨和狂风,把湿润水痕,吹到了帝王榻前。
燕珩微怔:……
那身子扑跪过来,隔着纱影,熟悉的声音又急又怯:“父王€€€€”
燕珩忙撑起身来,扶住塌边,抬脚踩上玉踏,带着困惑:“秦诏?……可是你回来了?我的儿。”
秦诏几乎是扯开纱幔,扑上去的。浑身的水雾带进燕珩怀里,沾湿了两人的胸膛,带着雨露泥尘的气息被拥抱压住,而后弥漫在空气之中。
燕珩仿佛从怀里那湿淋淋的身躯之中,捕捉到了边境飞扬的血色与黄沙,赤烈的朝阳和嫩青的草芽€€€€
还有最最熟悉的,那少年身上的清爽之气。
秦诏浑身颤抖着,冷与累、疲倦与伤痛将他煎熬的厉害。手臂、大腿和肩膛被包裹住的绷带挣开两寸,再度渗出血来,在暗色中红的发黑,看不真切。
燕珩紧抱住人,疼惜了好一会儿,方才将秦诏从怀里拉开,凭着那点距离,用目光细细地打量他。
秦诏退出来,跪倒在脚边。他自染了满身的泥尘,鬓发贴在脸上,瘦削的五官更锋利而分明了,一双含着笑的温柔目光终于投过来:“父王……”
那灯火暗,双眸却更亮了,盈盈如月色,自有皎洁浓情。
那声息沙哑而忍耐,却掩饰成了燕珩最想要的端庄姿态:“方才失礼,太过急切,竟将您的衣裳弄湿了,我实在该死。只是,这许多时日,不见父王,情难自抑€€€€请父王原谅我。”
燕珩拿指尖轻轻拨开他贴在脸颊上的湿发,却不知怎的,那指尖烫人一样,叫秦诏浑身都起了激灵……指尖才抚摸过一寸皮肤,便开始颤栗。
待将头发替他拨至耳后,燕珩顿住指尖在他耳侧,轻声发问:“不是说,还有十几日,方才能到吗?怎的今夜便回来了。这样晚了,该好好睡一觉,才是。”
“父王所言甚是。本不该打扰父王休息,可秦诏御马疾驰七个日夜不停,只为早一刻见到父王,再忍不到明日清晨。”秦诏握住他父王的腕子,抵到唇边。照他往日的性子,必要狠亲一口的,可如今,竟只是难耐的停住,浅嗅了一口似的,便轻轻将人的手腕放回膝上:“父王,我只瞧您一眼,便好。见您一切如故,仍是往日的风采,秦诏便放心了……”
他膝行往后退了两步,轻偏了下头,呲着一口灿烂白牙笑起来,“父王,您可真好。只这么看您一眼,这一岁春秋里,再怎样的苦痛,都消了。”
燕珩微蜷起手指,虚握拳搁在膝上,端正坐着打量他,那视线轻扫过人,换来了唇边的一声叹息:“我的儿,怎么瘦了那么多?”
虽高大挺拔,越发的强健,宽阔臂膀叫人无法再忽略。只不过,受了风吹日晒,脸颊瘦下去几分,唇色苍白。
等仆子们将烛火点亮起来,换了灯盏。燕珩才仔细瞧出来€€€€他那满身的血痕,狼狈成了何等模样?!难言的疼惜涌上来,他抬起手,摸住人的脸颊……
秦诏受宠若惊,一双眼睛愕然。
燕珩也猛地发觉了什么,被那热烈视线盯着,有两分不太自在,便欲抽手回来,哪知道叫人猛地擒住了腕子€€€€“父王,您摸……您想摸哪儿都好。”
燕珩默然,没说话。
秦诏便道:“别……别不摸了。父王€€€€”
他牵着人的手去摸自个儿的脸,而后去吻他的手心,那唇瓣颤抖着搁在他掌中,生怕惊扰了鸟雀儿似的,小心翼翼,方才触碰,便又挪开了……
“父王,我好想您。”
“三百日夜,无一刻不是,哪怕做梦,都全是您的身影。秦诏从无别人可梦,只有父王。”
他又引着燕珩去摸他的心。
然而手掌覆上去,却湿淋淋的。粘稠的血痕污透了布料,被雨水浇灌之后,便一层层侵染下去,腰腹两湾,沿着玉带和腹吞,滴答滴答淌着红色水滴。
他伤病未曾痊愈,因御马疾驰,不舍得停歇,几乎没合眼熬到现在,哪里还有旁的力气更换衣物。若如不然,他才不肯叫他父王,见他这等狼狈模样。
然而,这一年的苦战,生离死别,性命之虞,朝不保夕,早就教会了他别的什么。
秦诏缓声开口,道:“父王,您不要看了,我并无大碍,只是一点小伤,我如今看过您之后,已经放心下来……”他平静开口:“我这便走。请父王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来给您请安。”
燕珩压根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不缠人、不求宠,乖乖端住姿态,像个守规矩的质子。
帝王抿唇,并不顺意,只抬眼看他。
这一身戎装银甲虽威风,却也将他的骄儿裹得窒息。燕珩没说话,只是伸手,将那襟领一侧的玉叩解开,抬手拨开肩吞与腹吞,又扯开那厚实的护甲,将秦诏自冷漠坚硬的盔甲之中剥开。
只剩个湿淋淋的犬儿似的少年€€€€傻愣愣站着:“父王……”
燕珩道:“我的儿,脱了衣裳,叫寡人看看。”
€€€€看看这浑身的伤。
€€€€看看我儿是怎样的忠勇。
然而,秦诏却忽然红了脸,在夜色中添了两分羞赧:“父王,这样……不、不合规矩。我……”
燕珩唤人将医师都叫过来,又干脆撂下一个字儿来:“脱。”
医师替他重新拆解包扎时,燕珩就沉下眉眼去看,然而并无甚表情,仿佛那颗心成了石头做的。往日还说些“不许留伤”之语,如今连句话也没了。
秦诏也没说话。
他忍住疼,连个委屈都不叫,忍得脸色苍白,豆大的汗滴往下掉。同他父王的冷静克制如出一辙,他也将自个儿当做石头一样,硬得再没有了心肺。
燕珩静坐,睨视那忙碌的光影,跳跃着映在眼底,而后凭着烛影光辉,在宫殿拉出长而凌乱的影子。那影子仿佛日日夜夜€€€€君王踱步的身影。
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惦念着他的骄儿。
如今就伤在他眼皮子底下,那颗心反而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见过燕正身上的伤,那位好大喜功似的,给他细数,哪道疤是哪场战争留下的,杀了多少人,如何大获全胜€€€€仿佛那一枚枚刻上去的刀痕,是他的荣光与褒奖。
而秦诏,却闷着声,垂眸隐忍。
他疼。
€€€€秦诏并不觉得自个儿的伤痕值得骄傲,他不想叫他父王瞧见自己如这般“不可爱”的身躯,像是寒冬凋零的老树,遭了斧凿,留下满目的狼狈与疮痍……
他父王,定不喜欢这样的他。
迫切渴望被他父王瞧见的人,头一次觉得那三个字儿像是一种警告和厌弃。燕珩淡淡地叹息:“秦诏,你长大了。”
长大了……
秦诏猛然抬头,怔怔道:“可是父王,我……”
燕珩盯着那些被剖过的血肉,刀剑所伤、纵横的鞭痕,胸膛、肩膀并腰腹……还有腿上,到处都是……血肉之躯,脆弱身骨。
他长大了,却仍是那样年轻,也曾躺在自个儿掌心里,叫满宫里的仆子温声细语去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