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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出木盘来,正中躺着一柄匕首……
诸众倒呵,目下发凉,脊背也结了霜。
刀鞘微开,鞘上篆刻龙与凤相争,撕咬缠斗,风云变幻。刀背上是三道祥云刃,精致锋利,戾气逼人€€€€没有覆盆,彻彻底底放在诸众眼皮子底下。
殿中寂静,无人敢答。
因为今日堂上所坐之人,大多见过此刃杀敌,有难当之戾气。刺进胸膛时,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祥云刃,便会卷出三道海浪似的赤色波涛。
吞云刃,先王燕正的匕首,亲手用它杀过七个人。
平步青云却阳奉阴违的士大夫,讨宠得了封地却绸缪着夺权的亲手足,盛宠一时却串通人臣牵涉政变的宫妃夫人……
群臣咽下腔子里的怕,垂下头去,看也不敢看。
燕珩偏要他们细细地看,还得再盯紧了,开口吟诵辞赋。杀人的冷刃裹在人臣的奉承里,添了许多诡秘的华光。
冷不丁被点名的几位,吓得扑倒在殿内,战战兢兢的打磕巴,就是不肯说出这次射覆的“谜底”。
“寡人想‘赏’,诸卿怎么推脱呢?”燕珩指尖扣住杯盏,停了手中动作,“哦,那就李时道,你来猜猜……”
李时道吓得浑身发抖,谁不知他平日里长袖善舞,惯是会做人来事儿,奉承着往兜里混银锭子的,贪了一箱又一箱的富贵,权当做燕珩是个眼瞎的。
登基三年,燕珩不动声色,任他们揣度。
藏在“清高”二字背后的锐利目光,实则看透了一切。
李时道磕头的功夫儿,燕珩又点了旁的名儿。
赏?谁敢要?
谁不怕被那一刀封了喉。
猜不到,他也不恼;直到最后,燕珩倦了似的发问,“当真无人能猜到寡人的谜底?”那笑意微微,“甚是无趣。”
半天,燕珩将视线落在角落里。
那小子蹙着眉尖,若有所思,这回也没抢着答。
燕珩冷哼,没忍住点了他的名,“秦诏,你来说说,寡人的谜底是什么?”
秦诏站起身来,在所有人惊慌的视线中,沉默起来。
正堵在燕珩不耐欲要开口的间隙,秦诏忽然开口,双眼一弯,“既然大人们都答不上来,若秦诏真的猜对了,父王可是要赏我?”
燕珩挑眉,睨他,“作来听听。”
秦诏先道:“荡甲摇犀,长雕大镞,啼杀天下,楚曲流徵。” [1]
燕珩微眯眼,盯着他看。
秦诏又道:“压取刚条,试寻劲草,几时千仞,添取丹心。”[2]
燕珩意味深长,眸光更沉。
终于,秦诏在那微妙的氛围中露出笑,“父王的谜底,是……”
[是立鼎的雄心壮志,是人臣的忠义肝胆。]
那声音顿了顿,偏转了话锋:“是一柄匕首。”
燕珩嗬笑。
旋即,帝王豪饮了一爵美酒,淡淡的撂下一个字,“赏。”
第12章 索重华
他敢说,但他不能说。
燕珩抬起手指,竟真的将那柄匕首赏给秦诏了!惊得一众人这、那的支吾不清,全然想不明白帝王的心思。
他们坐等“杀鸡儆猴”,然而燕珩,却并不打算在喜宴上挑破那层弊障。
此刻,他端坐高台,露出一个还算和气的微笑,“诸卿既然猜不中,那寡人只好割爱,将匕首赏给这小儿了。”
紧跟着,燕珩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盯着秦诏问,“秦诏,你来说说,这样简单的谜底……诸卿怎就猜不中?”
群臣大气不敢喘。
“素知父王学问好,品性又高洁,各位大人便只往深了猜;管的了‘别处’,却全不管‘眼前’,竟连父王的恩赐都分辨不出。”
燕珩耐心听着。
少倾,秦诏又添了笑,故作自夸道:“父王,兴许……兴许也是我生的聪慧呢。”
燕珩轻笑了一声儿。
群臣只好也随声应和,惶恐伴着侥幸,长舒了胸中压抑,笑的跟哭的一样难看。
他们王上,喜怒不形于色,到底辨不出深意来。
一来一往,兵不血刃,便将警告与威胁调和成了玩笑,让人强吞下去。就好比,将匕首架在人喉咙上,偏又说,跟你开玩笑呢,怎的就不笑?
公孙渊坐在对面人群里,紧盯着秦诏看,直到手里的酒杯被攥出一片汗湿,又滚进桌案底下,他方才收回视线,低了腰去捡。
纵使金爵沾了灰尘,他也心肝澄明,知道那是个稀罕物。
金爵如此,秦诏也如此,相宜说的,果真不虚。
秦诏凭着两分灵气,哄得燕珩展颜,诸众便趁着气氛好,只将那岔压下不提。
燕珩默许他们投壶饮酒,又看了会子歌舞表演,方才慢条斯理的拨了拨华袖,站起身来,那姿态自持,饮酒三巡,仍是面色无虞。
“寡人倦了,诸卿畅饮吧。”
临踏出殿去,迎着群臣的呼喝与恭送声,燕珩又顿住脚步,微微侧过脸去,睨了秦诏一眼。
那视线收回的很快。
宫里灯火通明,四处张灯结彩,布了灯谜和各处的玩意儿,驱散冷清,有意思的紧。然而燕珩意兴阑珊,只叫后头跟着的一群随从散了。
诸众远远随行,视线追紧背影,却又一步不敢靠近。
不过,燕宫阔大,自有那不怕死的。
才踏出云绮殿长阔的廊檐,燕珩忽然就顿住了脚步。
紧跟着,便是一句脆生的“父王”。
德福在远处,愣愣瞧着秦诏凑到人跟前,“父王乏了,可是消酒?”
燕珩垂眸,口气冷淡,“嗯。”
“那……我陪父王转转可好?”不等燕珩开口,他又低下头去,摆出一副生怕被拒绝似的姿态,“我只是……怕父王一个人孤单。”
“孤单?”
仿佛听见什么逗趣的笑话似的。
燕珩好笑的看他,停顿片刻,才抿唇压下情绪,“罢了,你既愿意,跟着便是。”
秦诏正经受命,“谢谢父王。”
燕珩淡淡应了一声儿,耳边就响起来一串动静:
“父王,你看,此处有灯谜。”
“好漂亮的灯火,父王,这儿画的可是九龙戏珠?”
“父王……”
燕珩忍了两句,最后,到底还是没忍住。
他哼笑:“住嘴,聒噪。”
秦诏抿了唇,抬头盯住人细看,带点羞赧的笑,“只因陪着父王,心中甚欢喜,方才这样失礼。”
燕珩见他总这样盯着自己看,以为这小子想讨宠、抑或要些什么,便问,“刚才还算机灵,可想要什么赏?”
秦诏道:“父王疼我,刚才已赏了那样威风的匕首,我再不要别的了。”
“寡人一诺千金,既许了猜中得赏,便是应该的。前两个你虽猜中,却给了旁人,最后一个,乃是正经凭本事得来的。”燕珩忽然挑眉,露出一抹笑来,“现今无人,你且再说说,寡人的谜底是什么?”
秦诏刚要摇头,便听上方冷淡威胁,“若说不出来,寡人必要赐金针,缝了你这张嘴才是。”
秦诏极小声儿,“父王既嫌我多嘴,却还要我答话。”
“嗯?”
秦诏笑,乖乖道,“是,父王,您还是留我这张嘴吃饭罢。秦诏以为,谜底是一个‘燕’字。”
“哦?何解?”
秦诏:“既有立鼎的雄心壮志,九国五州便该只有一个‘燕’;既要人臣的忠义肝胆,治理天下便还是一个‘燕’,父王想要的,不过这一个字儿罢了。”
燕珩轻笑一声儿,又睨他,“难道连‘秦’也不要了?”
“父王若肯,我倒想做‘燕诏’,可惜生身不由己。”
说罢这话,秦诏又开始看他。
燕珩:“秦王虽……”
秦诏抢先道:“我只觉得您威风美丽,又那样的仁慈心善……若是燕诏,得您这样的父王,我才该羡慕的。”
燕珩:……
威风美丽么,他勉强认了。
“仁慈心善?……”
“父王才见我可怜,便赏我披风袍衣,见我受苛待,便允我唤父王。见天下百姓受苦,便怜爱弱国、整治天下,何等的气魄与威风,何等的仁心?”
燕珩哼笑睨人,没答话。
秦诏便追问道:“父王,我答得可对?”
燕珩没说对也不对,只慢条斯理的开口:“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秦诏先是摇头,又突然顿住,“父王……是什么赏赐都可以吗?”
燕珩抿唇,饶有兴致的垂眸:“说。”
“我想父王陪我看灯会。”秦诏伸出手去,指尖摸到人的袍袖,轻轻攥住,又在那扫过来的锐利视线中,迅速松掉,眉眼添了点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