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145章

哪里来的今日之从容?

他们又岂能安守于茂州营,细细探讨战场局势?

即使杨老侯爷的旧事听起来再像个幸运的偶然,终究是藏不住背后一路行来的艰辛;

能咬着牙跟着先帝从南打到北,再从北打到南的,本就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

杨金风如此,杨戎生如此;

到了今日与他并行的杨驻景这里,也就不得不是如此。

他不知怎的,竟觉得喉间有些梗住了:

那远远逝去的身影已将命都抛下了,他又如何肯说一句责备的话呢?

彼时彼刻,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同身后万千人一起在心中做些祈祷:

若是天佑大楚,有德之人当能平安归来……

……

杨驻景从风中穿过。

他的马从未这样快过,他的弓从未这样轻过;

他从未觉得如此恣意,如此自由;

好像他成了团脱缰的火,滚过之处就升起十日同天般的灼热;

又如席卷天际的百尺怒涛,他是那浪头最顶尖的、离金乌最近的一粒沫子;

随时可挣脱了束缚,乘上那羲和车!

他从前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呀……

他含含糊糊地想着,狂沙从他脸上划过。

血烧的太沸了,几乎要从眼里心里,从头顶的毛孔里,从擎着弓,勾着弦的每根指头的甲缝里溢出来。

他有那样的年轻,那样多的血,那样坚韧的骨头,那样数不尽的意气;

有些人生来是要做事的,生来是要完成天命的!

天命加在他身上,他就有了羽翼;马奔的太快,若是停下便有摔得粉身碎骨的风险€€€€

可那又怎样呢?那又算得上什么呢?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他所见的,所听的,所寻求的;

都飞快地模糊,消融,直至视线中只剩下遥遥的一个小点儿。

人与靶,有什么不同?

他问过爹,爹和他说:

并没有什么不同。

箭矢所能穿透的,对射手来说,都是一样的事物。

抬起弓,搭上箭,勾开弦,聚精会神。

这本能一旦揉进了骨血里,即便是太阳,也没有什么不能射落的。

那些人也盯住他了,有箭矢朝他飞来,可是还没有近身就落到了地上。

太远了,不够精进的持弓人是够不到他的。

那些狂妄自大的人,将骑射视为他们的家传功夫,舞弄着无德的弓欺侮了北境的汉人数百年……

倘若让他们死于此道,是否也会恐惧得数年数月无法入眠呢?

他一想到这,弓弦就兴奋地咯咯响起来;

绷到了极致,不用去看也知道一定变得又晶莹又美。

他本想用那支险些毁了他容貌的箭,可是箭头杵过一次,就未必足够利,他也并不需要那上面淬的毒药;

他知道要害在哪,知道何处能叫人受一击就毙命;

他的天资比常人更高,他摸弓比寻常人更早;

在他人都不知的背地里,他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刻苦,十倍百倍的专注€€€€

他蛰伏虽并非为此,可是此刻好像确实到了收回成果的时刻。

没人能伤到他的,他注定要完成这件事。

即使他的一切都将在今日后被苍天收回,他也绝不后悔。

他毫不紧张,甚至有种在自家后院悠游的自在。

他瞄准了。

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和他曾撑开过的千百次弓,发出的千百支箭都一样。

并不为了靶子的重要与否就偏移;也并不为了事成之后的奖赏而分心。

漆角弓已经绷的满月一般,天家的期许高悬于青天之中,盘旋在他头顶;

他承了这个姓氏,就是要至死都忠于君王的。

不惟为了敬畏,也并不是为了脱开那讲不清是否真的存在的猜忌;

他只记得,爹和祖父当年是向君王发过誓的。

不是可笑的愚忠,也不是姻亲架起的无谓的桥,他们忠于的是天命之人,是能给天下带来安宁的人;

€€€€他们忠于的是天下的太平。

历经过切实的丧乱,就不会再愿意见到任何一人为此而苦。

杨驻景虽长于京城,可是其中的道理他未必就不懂。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在升腾的思绪中到达了狂喜的极致,万事万物都消解化为虚无,除却他盯住的那个遥远的目标。

放弦不过是须臾之间的动作;

他耳边却振起清越的尖啸声。

有九千个甲子中吹过的烟尘历历荡起,激扬于他或真实或虚假的周身。

也许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弓,一支箭,一道刃,一颗星。

以种诡异的,无法言说的形式浮游于世间,本该是游魂一样的,忽而凝成道流光。

那样锋锐,那样明亮,一切俗世中的埃尘都无法染指,一切障眼的雨雾都无法抵住片刻。

发而中,本该如此。

他见着那流光穿了敌首的喉管,见着人从马上仰下去,见着那人手中的弓箭还未再一次撑到最满就放了力气;

人的喉骨有那样软,那样薄,箭又有那样强大的势;

于是白羽像是朵闭合起来的小花,慢慢合拢了花瓣,从箭簇穿出的伤口中轻巧而迅捷地挤过去了。

带出的血花飙在空中,像柳絮那样轻,像杨花那样轻;

落下的动作又慢又矜持,连带着那围成一团的人都像是失了花蕊的花似的塌陷了。

杨驻景狂笑起来,在新一轮向他投来的箭雨中收弓勒马而去。

……

“臣当时都恍惚了,冲出去才想起来后怕……”

“可是隐隐绰绰的,总觉得有种什么力量推着我;”

“又神圣,又强大,且是有种不可置疑的正义的,煌煌然亮在半空中,把臣那点鄙陋的懦弱都照没了,一点也不剩!”

“臣没多想,就顺着那种意志开弓搭箭,竟然一击而中……若是再来一次,臣即使是有满腔对陛下的衷心热忱也难以做到呀!!!”

“现在想来,倒是很清楚了。那样神勇无双的魄力,那样嫉恶如仇的气概,难道不是只有陛下和先帝才能拥有吗!”

“臣无德无能,可是陛下赐给我的角弓却寄寓了先帝残存于红尘之中的一缕真龙之气,在与鞑子对阵的关键时刻定了胜局!”

“因此臣经不起陛下的奖赏,是先帝的赐福让臣卑弱之躯有了为国尽忠的机会;”

“臣愿出黄金一千两,为此弓建祠立碑,详述其事,留待后人瞻仰!”

听完杨小侯爷这一番情感丰沛无比的表白,在场的哪怕是朝中主事几十年的老骨头,也不由得阵阵牙酸。

再一抬头,看见圣人依旧面不改色,十成十的从容;

就不得不对这位年轻君主再添了几分钦佩。

为人主而能不被巧言令色迷惑,实乃社稷之幸,社稷之幸哇!

既然都不为此动容了,能不能让这个姓杨的赶紧下去啊!!!

忠瑞侯这一场仗赢得漂亮,收尾时他儿子那一箭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据说那北狄新王回去后销声匿迹,八成已经不治而死了。

这天大的功劳扣下来,说怕功高盖主,要谨慎些其实也没什么,都能理解;

但是无论听过多少次,老杨家祖传的这一套还是让人牙痒痒:

你们要奉承就私下奉承去,天天在朝中逼所有人看你们表演算是怎么回事呢!

工作都压在各台各部里,等着人去处理;

被等的人却不得不在这里罚站,听杨家第三代的小年轻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杨戎生猫在边上队伍里,隐隐听见阴恻恻的一句:

“杨戎生,再教你儿子整这些花里胡哨的€€€€”

“等本部下去了,就让你爹托梦抽你!”

话讲的这样不客气,针对的意思几乎要把人戳出个窟窿来;

堂堂国舅爷也只敢蹙蹙摸摸转头,见礼部尚书常顺则慈眉善目地站着,嘴唇一点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见他转头过来,还客气地回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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