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85章

能分去刑部,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帝师这话说的托大,小皇帝却很利落地点头,毫无意见,只叫他把帕子留下。

可怜崇礼元年的三鼎甲,居然像堆糖豆儿似的被分来分去。

不过沈帝师插手安排过后,总算是过了这一风头。

至于其他三省几部的冲天怨气……

再说吧,再说吧。

反正风采青是顺心遂愿地坐进御史台,拿到那本《弹叔颐集》了。

……

再说风采青当了监察御史,虚心学着前辈们的刚猛姿态狂写了半年折子,成了御史台台端的心头宝;

结果在生辰那天得知《弹叔颐集》的主角沈厌卿沈少傅御前失仪,揪心不已,哭成几乎昏死过去,坐在自家贷的小屋台阶上吹了半宿冷风。

天爷未必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小风御史一向嗅觉灵敏,对朝廷的舆论风向摸的一清二楚。

不说他的同僚们对这新来的业务必定眼冒绿光一拥而上;

沈少傅主掌朝政已久,行事又过于急迫,留了不少麻烦,惹了许多人不满。

昔日无过无错时自然无懈可击,可是只要像这样一出差错,就必定会被攻讦陷害到无救之地。

他不明白,以皇帝和帝师的关系……

为什么圣人会忽然借题发挥,将此事传扬出来,预备清算?

这说不通。

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七品能改变的。

风采青也只能随大流递递弹劾折子,写的水些;

同时再找找别人的错处,尽自己全力去转移视线€€€€虽然毫无成效。

真到了旨意下来那天,这位御史新星已经彻底木了,只会坐在墙角默默流泪。

怀里抱着书,连国舅爷来了都反应不过来要请安。

不单是为了沈少傅哭,更是为这朝堂中潜藏的暗流恐慌:

平日里不见波澜,可是一搅动起来,就难以停息,总有人要付出代价。

或是身份,或是名利,或是、性命……

风采青忽然就想起自己曾经在家中发的誓,不由得一阵懊悔。

通读汗青,又有几人能从这吃人的地方全身而退呢……

他停下要撞墙寻死的动作,又落了几大滴眼泪,抓紧自己顶头上司的手,哭腔道:

“我要跟着您去送沈大人!”

……

送别沈厌卿离京后,风采青走了两个长亭一个短亭的路,回来已经是三更天。

御史台里尚有人在奋笔疾书,一抬眼就见到这位年轻同僚顶着眼下重重乌青,披着件毛边披风,鬼一样飘了进来。

神色低落,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懊悔和重重恨意。

风采青的同僚缩了缩,依旧没能躲开这位小御史的靠近。

御史新星声音沙哑,听着像是要擦出血来:

“我们正做的事情,是对的吗?”

若是朗朗晴天,他这种年轻气盛之语免不得要被取笑;

可此时外面一片漆黑,夜风正紧,呼啸如同鬼哭。

这般光景之下,任是要回答什么问题,开口也先亏了三分心。

同僚在身前人投下的阴影中抬头,结巴道:

“对,对吗?”

大概是对的吧。

御史台为圣人为万姓监察百官,纠劾不法,开国二十载未有过一日懈怠。

有他们的笔在,百官才不敢滥权贪腐,鱼肉百姓……

虽然他们没管住过那个沈厌卿。

但,即便如此,沈厌卿实际上也从未作出危害朝堂之举,比常人还更加忠心。

此次风波中,他们御史台也算是得了圣意及时止损。

说到底,沈参军的下场不怪他们啊!

风采青双目发直,钝钝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

随后他声音一哽,一头栽了下去。

同僚伸手去扶,只摸到他额头滚烫。

……

风采青病了三日,休了三日。

再回到御史台时,人像是失了魂。

提起笔,写不出一个字;

平日里惟他领去的熟宣最多,而今都愣生生在那堆着,一张也用不去。

御史台众人见他头上养病时的抹额还没摘去,又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也不忍心催他说他。

直至某日他忽然提笔,一气呵成,书就一篇秀润小楷,引得众人围观;

某某御史读了几列,叫出声来:

“这不是我那篇烧掉的劾沈叔颐的么!”

那日销毁草稿时,风采青自称年轻该多分担,揽了许多工程。

不想他只看过那一次,竟能背下全文。

此同僚感动得声泪俱下,连连谢他的喜爱。

谁知他又援笔,再成一篇,又是另一人的。

惊呼声此起彼伏,都以为他好了,连连恭喜他。

风采青却抿嘴,将笔一扔,激起瓷洗中几道墨色飞浪;

扯了抹额,失声痛哭而去。

这御史台最激进最年轻的一份力量,竟一哑就是六年。

任他人如何指摘嘲讽,也不再如以前那样能言善辩,不见昔年倚马可待的风采。

春秋代序,新科再开,又得新人。

他也不再年轻,不再是所有人围着宠着的新同僚,渐渐真成了角落里的灰尘。

台端终究不忍见璞玉蒙尘,拿着其日积月累的业绩去吏部核对,向圣人为他讨了个正六品的经历做。

经历掌管公文,算是个核心文职,只是再不负责直接监察,也不用再上书弹劾他人。

新调来的七品御史们往往能看见,内部议事时台端旁边坐着个服色低的异常的,神色常年冷肃无变,像是个青石雕成的塑像。

出入御史台的文书都从他手中过,奏疏一字不对就被他扣住,递不到圣前。

若是去讨,则被他拿看死人的眼神一扫,一阵引古论今的好骂,骂得人再不敢冒头。

被骂回来的都恨恨道:

此人难道有病!

有如此恶气,不对外人去用,倒来卡自己人!

真不知道台端看中他什么……

也有不服气叫他改的,往往动一两字就见旧文焕发出新光彩,多得是常人没有的灵气。

御史台风气向来朴直,实力为上,见过这自然都闭了嘴。

经年下来,成了朝中一奇观:

话最多的御史台,居然内部认认真真供着尊话最少的大神,无一人有异议。

要说是因为其榜眼出身,倒也不至于;

大家都是考上来的,顶上面虽不能说都是三鼎甲,至少也没人太难看;

更何况还有资历压着,排辈也不是这么个排法……

御史台却心甘情愿养着这么个六年就写了俩折子的废物,不知是哪根筋搭错。

但风经历又是当年小皇帝亲口答应拨去御史台的,也没人动的了他。

说到底,无利无害的一个东西,当他不存在就是了。

何必多关注呢?

风采青就在这无人在意的氛围中,默默编纂起《续弹叔颐集》。

那些一夜中被烧去的锋锐文字,一枚一枚再现人间,逐渐成集。

寄托着这久别家乡,甘心留在京城受人冷眼的六品小官的一个心愿。

一个那样简单,似乎又无望的心愿。

……

“妃呼€€!”

“人间修睦?何日可见?”

“采青无才,聊成此集,后来者当谨以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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